文|去年的茶
圖|源於網絡
一
王小二最近很煩惱,她曾經是個妓女,後來被大噇贖身做了人家的正房,本是一件讓人稱羨的事兒,如今卻變成了她的苦惱。
從嫁給他到現在,這都十多年過去了,一直相安無事,最近大噇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逼著問她的初夜給了誰,她本就煙塵女子,年輕的時候又風華絕代,慕名而來的公子多不勝數,其中不乏真情實意的,她無以為報,也是傾心人家,就把身子給了,這其中當然包括大噇,但誰先誰後,她是真的毫無印象,她不明白既然大噇知道她的身份還願意娶她,如今為什麼對這種事耿耿於懷。
起初她以為大噇只是說著玩玩,可漸漸發現他是真的在意,尤其那日,大噇喝醉酒從外面回來,起初一言不發,後來莫名其妙的說什麼信天翁的故事,其實還不是影射她當年水性楊花,後來她也生氣了,和他吵了幾句,結果大噇說了一段讓她無比傷心的話。
王小二為了彌補大噇,去教諭那申請了立貞潔牌坊,以表明她婚後的潔身自好,教諭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就是陪他睡一晚,也就是說貞潔的前提是你得當一次婊子,王小二想了好幾天了,遲遲沒有答應,但大噇最近又提起那些陳年往事,她就有點動心了。
其實王小二嫁給大噇之後,一直安安分分,沒有把職業帶進生活,反而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她在這方面更加檢點,大噇確實沒有理由吃十多年前的老醋,至於大噇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說來話長,這還得從20多年前的許二爺身上說起。
許二爺沒什麼特別愛好,喜歡逛青樓。
他爹曾經是個小販,掮著一擔販來的零零碎碎沿街叫賣,許二爺那時候還小,喜歡跟著他爹屁股後面聽吆喝聲,他覺得抑揚頓挫,宛轉悠揚,還有模有樣的學過兩嗓子。
等東西賣的差不多了,他爹就會把東西倒騰在一起,讓許二爺坐進前面的空框子裡,他爹故意走的搖搖晃晃,像鞦韆一樣擺他,許二爺最愛的就是他爹這一手,回了家,他都不捨得下來,他爹只好在破廟的院子裡一圈一圈的轉。
這都是陳年往事了,許二爺現在不愛回憶這些了,從他及冠以後,他便很少回家,在賭坊結交了幾個在官府有些門路的綠林漢子,整天走南闖北,替人押送一些貨物。
山水看了不少,見識自然水漲船高,他看遍了形形色色的富貴人家,也漸漸摸清了一些賺錢的門路,他輾轉從江南進了一些胭脂水粉,放進了他爹的框子裡,從此他爹有了一個綽號——許胭脂。
他本身就是跑鏢的,蘇州裡一家布紡是他的老東家,夾帶點胭脂就是順手的事,因是就比別人省下不少運費,於是薄利多銷,每次都是供不應求。
也就是那時候,大家喊他許二爺,至於為什麼是二爺,不是大爺,他不清楚,聽他爹解釋過一嘴,說是有個哥哥,2歲上害病死了,他沒印象,也就不覺得可惜,更不理解爹偶爾哭哭啼啼的夢話。
關於他爹具體是怎麼死的,他到現在都沒明白個究竟,那時候胭脂賣的風聲水起,許二爺琢磨盤下個門面,東市有間油坊,聽說得罪了權貴,被官府查封了,許二爺老早就想接手了,苦於沒有那一筆銀子,旁人都看他胭脂生意做的火熱,可哪知道他根本就攢不下錢,腰側那塊八府臺的玲瓏玉佩就花去他十二兩,那身南錦直綴也值七八兩,這些為他掙來「爺」這個稱謂的門面著實沒少搭錢,近來他在鏢道上認識一些外番人士,平日裡也送鏢,鏢荒了就去劫鏢,輕車熟路的,風險也小些。
許二爺生就一副秀才皮囊,自認沒有打家劫舍的本領,但還是讓他琢磨出一條監守自盜的路來。
手法,人手都準備好了,就差時機了。這時機非常重要,老東家的鏢不能動,否則就是竭澤而漁,小鏢犯不上,新鏢不好碰,想來想去,他只能劫官鏢。一來官鏢年年丟,能找回來的沒幾次,民間的鏢大都一路打點,有大響馬護持,誰敢動就是亂了道上的規矩,這比得罪官府還嚴重,所以真正的道匪只劫官鏢,不碰員外。二來官鏢分量足,幹一次就可以收手,何況按照程序來講,官鏢丟了,先是地方官通過渠道聯繫當地的大響馬,然後由大響馬去層層盤問,這種事,官府是沒什麼能力去查的,只能依靠這些土皇帝,但土皇帝之所以是土皇帝,就是有下面這些山大王們擁躉,所以他又不得不庇護這些小患小匪,除非是死對頭,不然很少有人被移交官府。
他爹死的那天,許二爺正在客棧裡吃酒,同幾個外番商量晚上劫鏢的事,他提供路線和遇伏地點,外番負責出人手和武器,結果在分贓的問題上起了爭執。
正吵鬧間,賣豬頭肉的老三浦慌慌忙忙的衝進來,左右看了看,奔著許二爺的桌子就衝撞過來,嘴裡喊著「天可憐見,天可憐見!二爺,我可找到你了!」
許二爺怕事情暴露,站起來把老三浦拉到一旁才問「這是怎麼個說法?」他指的是為什麼天可憐見,他如此順風順水,怎麼就天可憐見了?
老三浦口乾舌燥,用唾液潤了潤嗓子,喘著氣醞釀了半天,出口就把許二爺驚著了「死了!你爹死了!」
許二爺許是懵了,盯著老三浦愣了半晌,也不知是傷心過度腦子遲滯,還是波瀾不驚冷血無情,他冷靜的回了一句「那胭脂呢?賣完了嗎?」
老三浦沒回答,只拉著他走,到了出事地點,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的佝僂老頭像一團破麻布一樣蜷縮在地上,旁邊那副擔子斜斜的杵著,框子裡的胭脂散落一地,又被風吹散,殷紅的像一灘血,一點都聯想不到女人紅撲撲的臉蛋,許二爺覺得很是浪費。
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解釋,說許胭脂眼花耳聾,走到了馬肚下,被蹄子活活踩死,又有人說,是騎手目中無人,如入無人之境,橫衝直撞,把個老頭嚇死過去了,因為許胭脂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但老三浦說,他早起開店門就看見許胭脂倒在門口了,旁邊根本沒有一匹馬,他猜想許胭脂是壽終正寢了。
但在許胭脂的身旁卻落著一副馬鞍,老三浦解釋說這可能是誰家的備用馬鞍從褡褳裡滑出來了,許二爺用手做了個阻擋的姿勢,示意老三浦不要說了。
「我爹身體好的很,你說的這個不可能。」
其實好不好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經一年多沒和他爹正兒八經的說過一次話了,在他看來,他爹就是許胭脂,而他是賣胭脂的,他們是僱傭關係,而恰巧的是這個僱員還是他爹,他又能省下一筆僱工費來,兩全其美。
他當時一瞬間想到的是盤店的銀子有著落了,他把馬鞍撿起來收好,這東西全城就一家店有賣,查出是誰的不難,人命關天,又有物證,進了官府他也不理虧,何況官司打起來費時耗力,影響也不好,一般能騎馬上街的不是鄉紳就是官員,他們解決事情最拿手的辦法就是用錢解決。
許二爺替他爹辦了後事,劫鏢的事也不想了,一門心思的查起兇手來,結果還真讓他找到了馬鞍的主人,對方是個姓賈的鄉紳,聽說祖上有人最高做官做到過知府,現在是承了祖蔭,在當地有幾份產業,那天恰巧騎馬路過老三浦的肉店,但壓根不記得撞過什麼人。
許二爺哪聽他這個,他甚至找來當初和他商量劫鏢最後因為分贓不勻而擱置的外番來充當人證,人證物證,鐵證如山,賈老爺百口莫辯,只得破財消災了。
許二爺拿著這比銀子盤下了油坊,經過一番改頭換面,當起了胭脂店的許老闆。他的行頭又換了,淺黃色的斜襟小褂,一頂瓜皮帽,腳下踩一雙烏黑色的雲履靴,標準的鄉紳打扮,連舉手投足都有一點富貴人家的氣質。
許二爺生意做大了,反而清閒了,整天逗花弄草,養了幾隻洋寵物,沒事就街上溜幾圈,雖然比之前傲氣了不少,但本質上對人還算友善。
既然是胭脂店,就少不了和婦人打交道,春月樓的很多小姐就是他家的常客,許二爺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櫃檯裡,看這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進進出出,有幾個熟臉的,他也壯著膽子開幾句葷玩笑,人家煙塵女子,哪矜持這個,回頭就丟一句尺度更大的,把個許二爺噎的好不難堪,但同時也有點想入非非了。
春月樓離他的店門不遠,只隔著小半條街,他遛彎的時候經常看見門庭若市,總說吃花酒吃花酒,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衝著人家身段去的,許二爺沒做過鄉紳,從來沒在聲色犬馬上動過腦筋,可如今飽暖思淫慾,他也開始覺得寒夜悽苦,床畔少了點什麼。
以前總覺得不過一家酒樓,裝修也不夠氣派,看著也沒什麼特別,可進了門才發現別有洞天,一樓固然是吃酒的地方,但這二樓卻是連排的廂房,孤燈倩影,旖旎人心,每一間都歡聲笑語。
二
許二爺第一次去春月樓的時候,伺候他的是蘭兒,這小姑娘面容嬌小,身材曼妙,看去十四五歲模樣,一手古箏卻已經彈的相當嫻熟。
他當時坐在窗邊,面前燒著一壺酒,時不時的呷幾口,臉色略微潮紅,已是有些醉意。
蘭兒一雙俏指輕撥,餘音繚繞不去,間歇偶爾抬起頭看一眼許二爺,對著他風情萬種的笑著。許二爺轉過頭認真的看著她,到讓蘭兒有些慌亂了,她只好不去撩撥許二爺,但總感覺一雙眼睛在她身上停著。
許二爺雖然眼睛盯著蘭兒,卻也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這一番景象讓許二爺心中什麼東西死灰復燃了,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有些感動,一種說不上來的柔情在他心中滋生。
他原本骨子裡就是一個書生,奈何生活所迫,拿起了刀劍跑起了鏢,此刻香爐燻的他有些迷糊,又有美酒佳人,難免心中生出一些感性,竟也覺得自己算個文人雅士了。
如果他肚子裡再有點墨水,他真的會做出一首詩來表達他此刻的感情,他曾經以為文人寫景,寫情,其實是無病呻吟,現在發現當人一旦不再為溫飽發愁,趣味就變成了他的第一需求。
自從有了這樣的感悟之後,許二爺開始三天兩頭的往春月樓跑,並結識了名妓蘇月。
聽說這女子出生書香世家,18歲前是個富家千金,後來她爹被捲入一場文字獄,家道中落,原本蘇月要被充為官妓,也是她爹有些餘威,加上幾個名士斡旋,才把蘇月救出來。
可大廈已傾,如何維持一個從小不食人間煙火的千金小姐度日,三年後還不是走出閨閣,與民同樂。
傳說蘇月下海的那天也不同尋常,春月樓原本是一家正規酒樓,蘇月背著一扇琴坐在窗邊,小二上來問菜,她只點了一口香爐。
然後把琴橫在面前,幽幽彈起,尾音還未散去,門內門外已是人滿為患。
老闆走過來,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恭恭敬敬的說「姑娘芳名?。」
「蘇月。」
老闆又道「二樓已備下閨房,從此以後,姑娘住一天,這酒樓就叫一天春月樓。」
許二爺第一次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就不怎麼相信,知道是墨客的附會,但確實被蘇月的才氣折服,她不僅聲樂了得,詩詞也是出了名的造詣高,甚至曾有幾首詞被選家選中,刻印成集,居然賣的還不錯,引起不小的爭議。
許二爺那段時間拼了命的看詞學詩,也攀交一些名士,在醉仙樓大擺宴席,為得就是聽這些真正的文人高談闊論,自己坐在一旁拾些牙慧。花過幾百兩之後,效果顯著,居然也能在蘇月面前吟詩幾首,沒想到還能獲得蘇月的點頭稱讚。
認識蘇月以來,許二爺果真改變了不少,不僅談吐文雅風趣,連裝扮都是一副讀書人模樣,他原本就細皮嫩肉,如今又養尊處優,氣質上居然不比那些富家公子遜色。
蘇月之所以願意同他來往,也是因為許二爺一表人才,而且這人老實,從不在她陪酒的時候動手動腳,反而對她禮遇有加。
她雖然是一個歌姬,但骨子裡卻高傲的很,頂討厭那些仗著有幾個臭錢的公子哥趁著她倒酒的時候揩她的油,又或者明目張胆的挑她的下巴,他們以為那是風流,其實噁心的很。
許二爺不一樣,她第一次見許二爺就覺得這人不像花客,倒像個真正的文人,至於她是從哪裡看出來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在廂房裡,她彈起琵琶,許二爺一個人倚窗飲酒,當時黃昏,夕陽西下,許二爺望著窗外,留給她一個金色的背影,蘇月莫名覺得那是一個孤獨到蒼涼的背影。
他全程沒有看她,只是認認真真的聽著,食指還不停地在桌面上輕輕敲著,雖如此,蘇月卻第一次感覺到被人真正的尊重,而不是借著她的琴聲覬覦她的身子。
她一曲彈完,將手輕按著琴弦,等許二爺打賞,但許二爺不懂這是規矩,只是回過頭看她,然後一本正經的說「方才有個音,你彈錯了。」
蘇月也不生氣,反而有些喜歡,往常彈完聽到的都是敷衍之詞,其實她知道她的琴藝沒那麼高深。她回了一句「二爺懂琵琶?」
許二爺搖頭「只這一首,我聽了太多遍,小時候我住的地方特別窮,沒什麼玩耍,只附近一個老奶奶有個琵琶,經常撥弄,我在床上聽得見,每次都聚精會神。」
許二爺又說「不過蘇姑娘彈的歡快些,我還一直以為這曲子很哀怨呢,每次想起都鼻頭髮酸,敢情是版本不對。」
「這曲子叫《人生只若如初見》,其實是個頂悲涼的,只是我彈的歡樂些,畢竟都是尋歡作樂的人聽。」
「原來如此,《人生只若如初見》,是個好名字,也不知道是誰的初戀造就了這首曲子。」
「二爺想錯了,這曲子是南宋文人咊安然為紀念他的死對頭管蘭若創作的,並非是什麼初戀。」
「哦?居然是死對頭?」
蘇月笑了笑,站起身把琵琶放下,款步走到許二爺身邊,一邊為他把酒斟滿,一邊繼續說「是死對頭,而且還是兩個男人,他們一生痴鬥,從未言合,考一場春闈,畫同一座山,收同一個學生,愛同一個女人。他們住在一條河的兩個對岸,直到頭髮花白都沒有跨過一次河,後來管蘭若先去世了,咊安然居然嚎啕大哭,躲在屋裡創作了這首《人生只若如初見》,然後飲下一杯毒酒,同他繼續鬥去了。」
「難怪我聽著這曲子有兩種情緒遞進,一種是愛,一種是恨,有時候辨的分明,有時候又融在一起,就像他們兩人一般,愛恨交錯,難解難分。」
蘇月安靜的聽他娓娓道來,似乎是在同她談論琵琶的事,但一個琵琶為什麼說的這樣認真,她看著他的眼睛,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第一次看他就覺得他不是尋常吃花酒的客人,他眼睛裡有一種很真的東西,有那麼一瞬間,蘇月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妓女,此處也不是廂房,門外沒有吆五喝六的客人,牆上掛的不是仕女圖,而那夕陽卻是真的夕陽,許二爺也是真的許二爺。
「你教我彈琵琶怎麼樣?」許二爺轉過頭看著蘇月,手裡還舉著酒杯,想必是一時興起,所以忘記了飲酒。
蘇月眼神躲避了一下,竟然有些臉紅,她說「其實我彈的也不怎樣,都是哄客人玩的。」
她有些受寵若驚,以至於有些慌張,她原本可以把話說的更婉轉點,但她從來沒回答過這樣的問題,現在她倒希望許二爺同其他人一樣了,先是邀她喝酒,然後語重心長的同她談話,親切的握著她的一隻手,時不時的拍一拍她的手背,她這時一般會佯裝醉意,扶著額頭起身搖晃幾下,膽子大的會跑過來趁機摟她的腰,她再撒幾個嬌,賞銀一般就到手了。
如果是這樣,她反而好應付一些。
許二爺把酒杯放下,從袖口裡取出一錠銀子,天真爛漫的笑著說「我可以交學費。」
不知為何,蘇月看著那錠明晃晃的銀子居然高興不起來,甚至還有些失落,她用手把銀子推回去,看著許二爺說「我教你就是。」
許二爺心中咯噔一聲,恍惚覺得蘇月有些生氣,但他不明就裡,只好把銀子收回來,心中卻想「人家堂堂春月樓頭牌,豈是這點銀子能打發了的?這次是我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