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房間的窗戶能看到月亮!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便不再愛吃薯條。
不管是肯德基還是麥當勞,所謂的套餐在我的餐盤上,只剩下那些除卻薯條的東西。我往往會看著那堆一根未動的薯條嘆氣,隨後在違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一刻在骨子裡的美德而滋生的慚愧中,把它們倒入垃圾箱——儘管這薯條並不是一粒一粒又一粒。
果不其然,一頓風捲殘雲後今晚叫來的麥噹噹又留下一盒孤零零的薯條。本該金黃油亮的薯條在空調的吹拂下像是被拋棄後受委屈的孩子一樣耷拉著頭蔫巴地疊在一起,罅隙中藏著幾顆不起眼的髒白鹽粒,乍一看上去,像極了秋冬之際隨意堆在牆角被打了霜的茄子,那本該潔白的霜上甚至被人踐踏了幾腳,留下灰黑的足印。「真是令人沒有胃口啊」,我對著這剩下的一盒薯條乾瞪眼,雖說並沒有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地步,但看著這無精打採的薯條,依然不禁望而卻步。
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開始不喜歡薯條的呢?吃飽後的困意開始將大腦一點點地浸沒,我扭頭望向窗外低垂的夜幕,思緒飄逸而去,隨著街道上流動的車燈邁向視線盡頭的遠方。
一二年級的時候,麥當勞肯德基這種洋食還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而電視裡時不時插播的廣告則成了令我垂涎三尺的東西,尤其是麥當勞:彈性誇張的牛肉餅煎烤後恰到好處的蹦躂到兩層撒了芝麻的麵包中間,加上三四片生菜再抹上一層雪白的沙拉醬,緊隨其後的薯條從炸機中被撈起,金黃的外殼星羅棋布著閃閃發光的鹽粒,再蘸上幾抹紅得嬌豔欲滴的番茄醬,實在是令人魂牽夢縈。記得廣告最後總會附上麥樂送的電話號碼4008-517-517,也許之所以能將這串數字記得如此牢固,原因少不了當年那份對薯條的渴望吧。
那個假期,大表弟來家中做客,於是對著廣告發饞的小孩兒,從一個變成了兩個。終於是按奈不住那份渴望,我纏著照顧我們的外婆帶我和表弟去吃薯條,我倆一個給外婆捶背一個給外婆捏腿,到最後甚至賴在地上撒潑打滾,外婆終是耐不住外孫們的撒嬌,帶著倆小屁孩出門找薯條。屁大的小孩哪知道麥當勞在哪,我們走了好幾個街區,最終在一家普通的小吃店門口駐足。雖然沒看到金色的大M,但那店門口廣告上畫著的漢堡和薯條告訴我:這裡有著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光鮮亮麗的櫃檯,整潔雅致的裝潢,頭髮花綠的年輕殺馬特,麻布粗衫的老人帶著臉蛋紅撲撲的兩個小孩邁入那家餐廳顯得有些許格格不入。依稀記得那塗著白漆的櫃檯與當時的我身高相近,檯面邊角處微有坑坑窪窪的破損,而櫃底與地面相接的地方則塗抹著深淺不一的棕灰,想必是人們在點完餐無聊時那無處安放的鞋印。我一馬當先衝到櫃檯前,踮起腳仰著頭,指著餐牌上的薯條和漢堡包告訴收銀員:「要一份薯條和一個漢堡包」。餐牌顯示器的燈光有氣無力地亮著,邊緣有些發黑,收銀員麻利地在他面前的屏幕上點點點,隨後漫不經心地報出一個價格。
我和表弟扭過頭期待地看向外婆。外婆從褲腰撈出她那個破破爛爛的小錢包,紅褐色的外皮上繡著幾朵脫了線的花,早已老化無法嚙合的拉鏈無精打採地生著銅綠色的鏽。外婆伸出因為幹活而粗糙腫大的手指,放在嘴裡用口水抿一抿,隨後虛眯著眼,探入錢包當中細細翻找,老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捏出幾張錢幣託在手中,畢恭畢敬地遞給收銀員。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那幾張紙幣也和錢包一樣破破爛爛,有的卷了邊有的撕了口,那紙幣大都有些發黑——這些錢是我和表弟跟著外婆在街頭巷尾撿塑料瓶然後在垃圾佬那裡換來的。那個城中村裡垃圾桶並不普及,易拉鐵罐塑料小瓶總是被拋棄在陰暗的角落,只需要動動手彎彎腰把骯髒的瓶子撿回家收集在一起,等到足夠多時外婆就能領著我們和瓶子去回收站換錢。
錢幣雖然黑漆馬虎,外婆的錢包卻十分乾淨。
櫃檯後方的廚房吹來一陣熱風,油炸物的香氣中糅合著些許舊紙皮發黴的氣息——那是紙幣從垃圾佬手上沾染來的印記。我抽了抽鼻子,恍惚間,看見一疊疊木色的舊紙皮被黃色的固定繩捆在一起,發著潮,慢慢地被送往液壓機下。滴滴——滴滴——,液壓機的操作指示燈閃爍著紅光,一疊疊一捆捆的紙皮在液壓機頭下被碾成薄薄的一層,我們撿來的水瓶被垃圾佬丟到液壓機旁邊的空地上,它們或許是為紙皮們的遭遇而感到唏噓,落地時發出哐當哐當的嘆息。與水瓶等價的幾張紙幣從垃圾佬滿是油汙的手中傳遞到外婆這裡,外婆總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入錢包,領著我和表弟去買冰淇淋。
「啪~」,收銀員隨手把餐盤往櫃檯上一扔,隨後從食物架上取下一個紙包的漢堡和一盒剛出爐的薯條。原來那滴滴聲是炸機工作完成的提示音!
外婆溝壑縱橫的手掌上那錢幣黯淡無光,
平整光滑的餐盤上那薯條泛著金輝。
收銀員不屑地從外婆手中抓過那幾張紙幣塞到收銀機裡,隨後從櫃檯下抹出幾張紙巾和一包番茄醬丟到我們的餐盤上,扭過身便幹自己的事兒去了。我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去託盤子,甩開表弟和外婆往最近的空座位跑去。那薯條一根根的泛著油光,或許是炸的有點過火,根尖處有那麼些許焦黑,粗大的鹽粒狂野地分散在裝薯條的紙袋中,撕開番茄醬,擠出來的是一灘紅得發暗的黏液,那顏色很像傷口破裂後結出的痂。
按照現在的眼光,這絕對是一份劣質至極的薯條!
我未等外婆和表弟入座,便急忙伸出食指和大拇指,緊緊的捏起一根薯條,輕輕在根尖蘸上一點番茄醬,隨後緩緩送入早已等待許久的大口之中——電視的廣告是這麼做的!真香啊,現炸的薯條在乳牙的磕碰中被碾得稀碎,番茄醬的酸甜混合著粗大鹽粒的鹹味從麵糊糊的咀嚼物中洋溢出來,充斥著上顎下顎圍成的這片空間,喉嚨上下一動將其吞咽後,土豆原本的甘味又接踵而至。妙啊,誰能想到簡簡單單的土豆也能擁有如此奇妙的口感和香味?我和表弟的小嘴砸吧砸吧個不停,外婆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我和表弟微笑,頭頂的白熾燈投下一縷縷柔和的白光,顏色倒是和外婆的某些髮根有些相近,那光線在外婆略微松垮卻上揚的嘴角中滌蕩、濺射,顯得愈發聖潔和慈祥。
我捏起一根薯條,輕輕蘸上番茄醬,遞往外婆手裡。外婆急忙擺手說:「你倆吃,我不吃」。
我強硬地把薯條往她嘴邊靠,並故作扭捏笑嘻嘻地說:「哦豁碰到外婆的嘴巴啦,上面有外婆的口水啦我們不吃啦」。
外婆只好接過薯條,她那莊稼人的手因為久經農活而粗糙肥大,細小弱不禁風的薯條仿佛在她的指下馬上要被碾碎——就像液壓機下那一捆捆弱不禁風的紙皮,她張開因乾燥而起皺褶的雙唇,輕輕咬上一口,細細品味。臉皮鬆垮地跟著咀嚼肌一上一下,吹開一池歲月的波紋。
「這就是薯條嗎?吃的像炸蘿蔔」,外婆笑笑,帶著濃重的湖北鄉音。
「好吃嗎好吃嗎」,我和表弟笑眯眯地詢問,期待得到外婆的肯定。
「還行,酸酸甜甜兒的,這紅紅的是啥子?番qué醬?」, 外婆捏著蘸了番茄醬的薯條往遠處拿,雙眼虛眯地眨著。
「對對對,番qué醬」,我和表弟鸚鵡學舌,學起外婆那不標準的普通話。
外婆把手裡的薯條一口吃掉,慢慢地咀嚼著,咽下去。「不好吃,你們倆吃」,她反覆地舔舔她那乾燥起皺褶的雙唇,砸吧砸吧嘴,笑笑地看著我和表弟。
「切~不吃就不吃,我們吃」,我和表弟顯然對外婆的回答不滿,小嘴一扭,繼續狼吞虎咽。
明明那薯條就只有一小包,那漢堡被我和表弟一分為二後也能幾口解決,怎麼記憶中的那個下午,我們卻吃了那麼久?
後來,薯條也不再是什麼奢侈的、令我魂牽夢縈的東西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以後,麥當勞的地位甚至急轉直下,成為了實在不知道吃什麼才選擇的食物。我甚至在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去麥當勞打工,每天在工作餐中品嘗自己親手炸出的薯條。
可無論怎麼吃,那薯條都再也沒有小時候吃的香。
或許是恍神恍了太久,我的頭突然往下一垂,猛地將我驚醒。把思緒從視線盡頭的黑夜收回,我扭過頭,看向桌上早已放涼了的薯條。我撕開番茄醬,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根,蘸蘸,隨後送入嘴裡。就像小時候一樣。然而,這蔫巴的薯條毫無酥脆的口感,面不拉幾的,番茄醬那轉瞬即逝的酸甜過後,留在唇齒間的只剩下土豆的味兒。
「年齡越長薯條吃的越多,新鮮感沒了,承載的東西也少了,薯條便被我吃膩了」,我不禁嘆氣,得出這個模稜兩可的答案,隨後一邊自責地念叨著「粒粒皆辛苦」,一邊一如既往地把剩下的薯條丟到垃圾袋裡。
夜已經深了,昂首挺胸的路燈下偶爾駛過幾輛尾燈發紅的車,窗戶反射著我的側影,貌似這隔離生活使自己胖了那麼一些。
或許外婆這次見到我就不會再說我瘦、老是給我添飯加餐了。
我這麼想著。
蛋黃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