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歷史都是特定時空內不同個體所共同經歷的故事,每當獨立的個體產生關係匯聚成群後,他們總是可以共享獨一無二的記憶。浩如煙海的歷史長河裡有太多被淹沒的故事,有時越是埋藏在深處的記憶,越是令人動容。離開各種歷史文獻,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上世紀聲勢浩大的三線建設,因為我並不曾經歷其繁榮,也無法設身處地體會三線建設親歷者們的艱難。但我有幸去到三線建設親歷者們曾經工作、生活的地方,有幸聆聽他們當年的故事,有幸從三線建設研究旁觀者變成參與者,有幸分享我的經歷。
一、 三線建設調研初啟蒙我出生於二十世紀末,趕上了長輩口裡的和平年代,身為從小在城市溫馨家庭中長大的孩子,我的生活甚至一直未經歷過太大的波動,直到高考這一個人生的轉折點,高中階段學習理科的我最後被四川外國語大學的社會學專業錄取了。實話說,我的確對自己的學業沒有特定的規劃,以至於學習社會學也被當時的我所坦然接受,但我一直難以找到自己在專業內的容身之處,這種不知所措大多來自於我當時對人文社會科學的認知誤差以及我本身人文素養的匱乏。此時的我就像一個異鄉漂泊者,並不排斥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無法在此建立認同與信任,也難以與身處此地的人產生共鳴。
我內心難以立足的漂泊感大約持續了整整一年,直至我在大二的時候遇到了教我們《文化人類學》的任課老師——張勇教授。張老師是我校三線建設與社會發展研究所所長,他在課程結束的時候向我們介紹了他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西南地區三線建設單位的社會文化變遷研究」,並讓有意向參與調研的同學聯繫他。坦白來講,我當時沒有特別深入地了解這個項目,甚至連三線建設這場運動都沒有完全明白,只是內心評估了一下,覺得自己平時有剩餘的時間,可以去嘗試一下專業調研,於是我就報名了。但令我沒想到的是,三線建設這個項目完全改變了我對人文社會科學的看法,也由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2018年4月27日,這是我大學階段第一次接觸真正意義上的實地調研,此次調研的目的地是重慶市巴南區的晉江廠。我與雷明鋒同學在調查前期通過資料了解到,晉江廠是典型的為三線建設而設計建造的,經歷了曲折的選址與艱苦的建設過程,其主要是以鑄造高射炮彈、榴彈炮、各種軍用彈與裝備為主的軍工廠。晉江廠最初的地址在重慶市江津區,後來於2000年進行調整改造,搬遷至重慶市巴南區,與其餘八個搬遷的軍工廠共同納入大江工業集團有限公司的管理範圍,廠內員工將此過程稱為「九九歸一」。
我當時對三線建設企業調整改造後的情況了解並不深入,以己之力所找到的視頻資料大多都是講述三線建設鼎盛的生產時期,所以憑藉文本與視頻資料,我難以想像如今的三線建設企業是何模樣。
晉江廠內堆積的落葉
張勇老師開車帶我們前往晉江廠,在半路接上了此次陪同參觀廠區的吳學輝老師,他是原晉江廠的廠辦主任。當吳老師帶著我們邁入晉江廠時,即刻就能感受到老廠才獨有的滄桑,我才意識到晉江廠並不是我腦海中工人各自忙碌、欣欣向榮的模樣,而是沉寂蕭條到了極點:泛黃的翻皮牆壁、罕見的破敗汽車、堆積的滿地落葉、懸掛的生鏽掛鈎、車間內散落的半成品木塊、透過陽光可見的塵埃,這個廠裡的每一個物件無一不透露著這個破舊廢廠的滄桑。
吳老師帶領我們往裡走,詳細地介紹著路過的每一個房間,並回憶著當年工人們不辭辛苦、克服重重苦難工作的場景,他笑得滿臉皺紋的臉上,掛著自豪,也帶著留戀。吳老師帶著我們走進了工廠一個存放舊物的儲藏室,他打開了一個柜子,我發現裡面是一排布滿灰塵的獎盃。他拿著其中的一個獎盃,告訴我們,因為當時他們做的是廠裡最累的活,力氣大,所以拔河拿了一等獎。他輕輕地叫了我一聲,問我是否願意為他們的獎盃拍照,我立馬答應了,並和同學一起用紙巾不停地來回擦拭著布滿灰塵的獎盃銘牌,緊張和酸澀充斥著我的內心,我端著相機的手都在發抖,因為我想拍好這堆布滿灰塵卻又承載著他們熱血回憶的獎盃。
晉江廠內堆砌木塊的車間
吳老師告訴我們,廠裡只剩下三十個人了,其他人都嫌工資少而另尋生路,每天廠裡最多只有七個人守廠,其他人都屬於離職狀態。雖然工資低到大傢伙兒已經快養不活家了,但餘下的人對這個廠有太深的感情,實在捨不得離開。昔日的大廠,如今逛上一圈都難以碰上一人,我們走在布滿塵埃且空曠寂寥的廠裡,破舊的牆上布滿了散落的陽光的餘輝,這個廠讓我感受不到春天裡應該有的生機盎然。
如今,我已回憶不起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實地調研後的直接感受,但那種實地調研後的衝擊感實在令人難以忘懷,還有那種與個人預期猜測不符合的驚訝感,那是一種需要自己消化的矛盾情緒。在消化的過程中,第一次體悟到人文社會科學的情懷感的我開始願意花時間去思考問題,去靜下心來真真切切地分析問題,然後嘗試去解釋這種現象。
二、 從實地調研到專業認同第一次實地調研帶來的現實衝擊總歸是最大的,但那種衝擊力還不足以使我堅定地走上研究的道路,因為難以實現自身專業認同始終是一個問題。我反覆地詢問自己:「我如果真的做研究,那研究成果又有何用呢?」
第二次實地調研接踵而至,2018年5月張勇老師帶著我和張宗友同學驅車前往另一個具有特色的三線建設企業舊址——重慶市綦江區雙溪廠。根據已有廠史資料,我們了解到,雙溪廠位于洋渡河和石龍河兩條小溪交匯的山谷中,因此得名「雙溪」,雙溪廠是由東北齊齊哈爾和平機械廠、太原晉西機械廠承建的。三線建設的選址原則遵循「靠山、分散、隱蔽」,所以雙溪廠選擇了三個天然溶洞作為隱蔽保密的生產車間,洞內皆被用於生產當時所需的軍工設備。雙溪廠在建廠之初,職工就有1000多人,在最鼎盛的時候職工近4000人,工廠建有廠區、家屬區、自來水廠、配套有幼兒園、子弟小學校、子弟中學校、技工學校,附屬醫院、大集體電影院等工作與生活的配套設施。
張勇老師驅車帶著我們進入綦江區趕水鎮後,長期居住在城市裡的我們感嘆著群山環繞的好風景,卻難以想像到當初在此奉獻青春的三線建設移民的艱難與無奈。到達雙溪廠大門前,遠遠就可以看見聳立著的巨大煙囪和依靠溪流而建的一排泛灰的居民樓。走進雙溪廠大門,昔日的大門已被風雨抹去了原本屬於軍工廠的輝煌,我們發現大門旁還掛著「大山深處的休閒山莊——國家『三線建設』兵工廠舊址歡迎您」的橫幅招牌。哪怕是原先以軍工產業為主的雙溪廠,如今也難以逃脫消費時代的洪流,農家樂老闆利用「三線軍工天然溶洞」為旅遊消費增添了與眾不同的符號和色彩,從前輝煌的軍工廠,如今休閒的農家樂,獨特又鮮明的變化契合了時代的潮流,但卻令人唏噓。
雙溪廠大門舊址
雙溪廠副廠長王書傑在農家樂釣魚
張老師在參觀的過程中一直在和不同的群體交流著,看似輕鬆愉快地聊天,卻已經搜集到了一些口述的資料。我們中午的用餐地是一個農家樂,老闆梁龍田是雙溪廠退休後的留守職工,同時與我們用餐的還有雙溪廠搬遷後的副廠長王書傑,他也是三線建設移民二代。我們一邊吃著農家自種的可口飯菜,一遍聽著王廠長講述他與三線的故事。我從移民的角度了解到他作為北方人一下子難以適應重慶的地形、氣候、飲食與交往時的語言,當我們問到他對於自己的身份認同時,他卻表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東北人還是重慶人,他笑著說在重慶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是北方人,但回到北方後卻又不被認可,而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他內心深處的酸楚。
日落時分,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實地調研。在驅車回到學校的途中,我陷入了沉思:在兩次實地調查過程中所遇到的三線建設的親歷者們,他們奮鬥了半輩子,他們為中西部地區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他們為國家奉獻青春、揮灑汗水,但在最後卻依然難以獲得同等價值的回報,三線建設改變了他們的一生,也由此改變了他們後代的命運。
我內心被酸澀與矛盾所充斥著,酸澀當然是為了三線建設親歷者們,而矛盾則是覺得我自己了解了這一切之後,卻無能為力。正巧張老師詢問我們今天的收穫與感想,我如實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張老師當時對我們說道:「我們來這裡所做的一切,可能最後對他們的生活形成不了多大影響,但我們能做的,除了豐富這一領域的研究內容外,還可以通過各種媒介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這段歷史以及這些獨特的群體,這對我們來說,就已經具有價值了。」說來也奇怪,當時的我好像就找到了連接個人價值與社會學專業價值的平衡點,我突然明白了個人能力雖然有限,但也要盡力發揮自己的價值。
三、從調研中累積感悟與經驗2019年4月,張勇老師決定帶我們去四川省廣安市調研,我當時特別興奮,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跨省調研,難免會有與之前不同的新鮮感。我們的調研內容主要是參觀廣安市三線工業遺產陳列館和考察廣安市典型的三線建設舊址——華光廠與永光廠。
4月29日上午,我們順利到達廣安市博物館,前來與我們會面的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他們將接下來為我們進行博物館的解說。博物館內存放的都是廣安市內所有三線企業的代表生產物,所以又被稱為三線工業遺產陳列館。整個展廳分為兩樓,在一樓可以看到中國最早自製的一批相機:明光廠的明佳反光照相機、永光廠的雙鏡頭照相機、珠江牌照相機、珠江牌的不同倍數的望遠鏡等等,還能看見生產相機鏡片和槍枝瞄準鏡的拋光水洗槽;二樓則更多陳放一些重要的歷史文件,其他還有手槍彈、射擊子彈、裝甲車玻璃。廣安市中的三線企業分為民用品和軍用品,民用品一般是照相機等數碼產品,而軍用品則多是一些槍枝的瞄準鏡和機動車輛的零件,這些軍用品也為上世紀的軍工武器生產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調研小組在三線工業遺產陳列館前合影
簡單用過午餐,我們於下午兩點到達了廣安市永光廠舊址。一下車我們就在舊居民樓碰見了三名當地農民,都是七十歲左右的老奶奶。在與她們簡單的聊天中,我們得知,永光廠搬遷後當地沒有以前熱鬧了,搬遷還給當地居民帶來了很多的不便,最大的不方便則是用水用電,因為永光廠建廠的時候佔了當地農民的土地,所以光華廠為被佔地農民免費提供水電,但自從永光廠搬遷後,當地農民的水電供應就成了很大的問題。
被丟棄在草堆裡的永光廠石碑
我們接著往廠區方向走,走到永光廠大門的時候,我一開始還未發現那裡躺著一塊寫有「永光儀器廠舊址」字樣的殘缺石碑。這塊石碑已經破碎成石塊,隨意地丟棄在鄉野的草叢裡,當地農民甚至直接將右側大門圈入自己院內飼養雞鴨。
再繼續往裡面走,路兩旁的植被開始逐漸增多,也愈顯茂盛。透過繁雜的樹枝,一棟略顯破敗的磚房映入了我們的眼帘,屋頂已經消失,仍然佇立的發繡鋼筋支架毫不掩飾地彰顯著房屋的滄桑,這是一間巨大的廠房。一直往深處走,越來越多的廠房出現在我們的視線內,昔日廠房外的大壩子已經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野草野花,甚至有農民圈地種植的萵筍,這裡長滿了生機盎然的植被,但卻因為空無一人而顯得格外荒涼。我們隨意走進了一間廠房,裡面陰暗又潮溼,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住滿了蝙蝠,有的倒掛在天花板上,有的在屋裡來回盤旋。這可是以前的生產車間啊,如今竟成為了蝙蝠棲息地,甚是令人驚訝!
永光廠曾經最大的生產車間
在繞過了全是野草的樹林後,我們終於來到了該廠曾經最大的生產車間。如今裡面兩個蓄水池中已經長滿了不明物體,地上堆滿了不成形的生鏽鐵架,陽光透過空隙照進來,如果不曾目睹過生產時期車間內部的忙碌,誰能憑此蕭條景象聯想到昔日這裡的高昂士氣?
休整一番之後我們又繼續前行,前往華鎣山華光廠。轎車行駛在華鎣山中,從小生活在山城的我對山自然是不陌生,可我目光能及之處皆是被綠植覆蓋的大山,崎嶇而蜿蜒的公路是進出大山最方便的途徑,眼前一個彎接著一個彎的盤山公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到頭,我不禁體會到當年山裡三線建設企業內職工的不易。
我們於下午四點到達了華光廠。一下車,便看見了一排居民樓,居民樓雖然有些陳舊,但窗戶外面擺放了許多盆栽,掛滿了晾曬的衣服,儼然已經形成了一個小社區。社區旁的幼兒園裡面有很多小朋友正在上課,再往前面就是當年的電影放映廠,如今已略顯破敗。
由原華光廠家屬區形成的社區
華光社區居民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因為華光集團搬遷的時候將產權賣給了當地的廣能集團,所以華光社區現在的居民大多為廣能集團的職工和職工家屬,整個社區內大約居住了2000多戶人家,總人數共約5000人。工作人員還告訴我們,華光廠的車間現在已經成為了廣能集團的堆納車間,裡面堆放著廣能集團的一些器材和零件,房子的使用率不是特別高。
我們決定去華光廠的車間看一看。在社區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我們獲得了車間的進入許可。進入車間區域,迎面是一條筆直的小公路,兩旁的樹雖然並不粗壯但卻十分高聳,整個車間區透露著一股濃濃的歷史感:鏤空的車間屋頂、生鏽的車間鐵門、堆滿了的鐵桶和挖煤機,難以從此刻的景中想像出當時華光廠興盛時候的場景。同行的同學不禁感慨:「這裡真是鳥語花香,工作累了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聽聽鳥兒唱歌,也是一種愜意啊!」但我們都知道,他們總是在忙碌地從事生產,比起山青水秀,我覺得他們可能更嚮往城市裡的車水馬龍。當然,我們不是他們,彼此之間隔了時代變遷的差異,也從來都談不上感同身受,於是只能站在他們曾經揮汗工作的舊址上,感受他們那個年代的世界。
被賣掉的華光廠車間
累積的調研經歷使得我慢慢發生了變化,我從最開始單純對調研的過程感興趣逐漸轉變到關注三線建設移民群體,以及會思考結構轉型對這個群體產生的影響。越是多看書越是覺得自己的知識儲備不夠,調研從正面引發了我的思考,同時從側面激勵我去積累更多相關領域的知識,我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旁觀者」,逐漸變成了「參與者」。在老師的幫助下,我漸漸懂得了如何做好一次實地調研,包括前期如何搜集資料、中期如何開展調研並靈活變通、後期如何整理並補充資料等等,實踐所得來的經驗遠比教材中學術化的解釋更令人深刻。
四、團隊合作共戰挑戰杯每年的上半年是大學中學術類競賽與創新創業類比賽最密集的時刻,我們剛好在最適合參加比賽的時候碰上了挑戰杯,即「挑戰杯全國大學生系列科技學術競賽」,這是國內最具有代表性的競賽之一。挑戰杯又分為「大挑」與「小挑」,「大挑」是挑戰杯全國大學生課外學術科技作品競賽,「小挑」則為挑戰杯全國大學生創業計劃競賽,每個項目每兩年舉辦一次,我們碰上的正好是「大挑」。
我們共有六個同學跟著張勇老師做三線建設的調研,團隊內部自稱為「三線小分隊」,每個成員都有外出實地調研的經歷,也都有做過三線建設移民的口述訪談,所以我們三線小分隊決定利用已有的一手材料撰寫論文去參加挑戰杯競賽。拍手參加比賽的決定總是輕鬆的,而整理資料、撰寫並修改論文的過程總是漫長的。張老師對待學術很嚴謹,所以對待這次挑戰杯項目格外嚴格,我們既要以紮實材料為基礎進行文章撰寫,同時也要兼顧創新,這對我們來說,既是壓力,也是挑戰。我們經常需要討論,所以撰寫論文、準備材料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在課餘時間裡幾乎都呆在學校快遞部樓上一個臨時用木板搭建的自習室。有的時候連吃飯都是打包盒飯,在木板自習室裡邊吃飯邊看文獻,每當完不成任務就面臨著熬夜的風險,所以小組成員都十分認真努力。
我們的論文題目最終確定為「我是誰?——三線建設移民的身份認同與社會變遷」,主要是將研究視角放在了三線建設這場運動所產生的三線建設移民身上。他們為鞏固戰略後方、促進中西部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奉獻了自己的力量,在三線建設結束後,仍有眾多移民定居在了他們為之奮鬥一生,付出了整個青春的城市,但伴隨著社會變遷與國家轉型,單位制解體後的三線建設移民面臨著許多困境,種種矛盾使得他們的身份認同發生了轉變與分化。身份認同是對「我是誰?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的追問,所以身份認同可以分為群體身份認同與地域身份認同。我們選取了曾實地調查過的、位於川渝地區的五家典型的三建設企業,將五家企業中的一、二代三線移民群體作為研究對象,對他們進行口述訪談。最後我們發現,三線建設移民的身份認同經歷了建構、轉變與重構,他們首先是在三線建設興盛時期由單位建構出了集體自豪感,然後又在單位制解體後經歷了集體迷失,最後在新時代下他們又經歷了身份認同的重構。而三線建設移民的地域身份認同分化成了四種類型,分別是認同自己是家鄉那邊的人、認同自己是三線企業這邊的人、同時認同自己是家鄉的人與三線企業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哪裡的人。在社會變遷的背景下,對三線移民身份認同的考察不僅是對歷史的回溯,更是具有現實性、社會性的研究。
2019年6月17日,一個很普通的周一,已經晚上十點有餘,我們還在木板自習室內修改論文。突然,我覺得桌子在震動,以為是有小組成員在抖腿,就隨口問了一句:「誰在抖腿呀?能不能別抖了!好好改文章吧!」但震動還是沒有停止,我有點惱怒了,於是又重複了一邊剛才的話。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兩眼相望,不過大家發現沒人抖腿。一個同學打開了手機,告訴我們是四川宜賓市發生了5.8級地震,然後我們又相互望了望,誰也沒有起身,又繼續在抖動中開始忙碌。現在回憶起這件事會覺得我們特別荒唐,地震來了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跑下樓,而是繼續改挑戰杯論文,不知道是因為我們所有人覺得重慶的地基太安全,還是因為我們當時在離地面很近的二樓,亦或是真的是沉迷於改論文、無法自拔,但這種行為都是不提倡的,比賽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團隊成員參加挑戰杯重慶市決賽合影
人的潛力在壓力下就如同彈簧一樣,有的時候不壓一下都不知道能彈多遠。我們三線小分隊在「壓力就是動力」的口號下,衝到了重慶市決賽。巧合的是,決賽答辯的時候居然碰到了一位三線建設移民二代出身的評委,他對我們的調查特別感興趣,並且特別能感同身受,在點評時提出了很多良好的建議。
機會總留給準備好了的人,我們成功地拿到了全國賽的入場卷!國賽要求提供精美的調研圖片集和介紹視頻,所以整個團隊興奮之後又面臨著新一輪精益求精的修改。時間緊迫,記得那時我們每天白天上課,晚上熬夜修改,但直到網上提交資料的最後那天晚上,我們的圖片集與視頻都還沒有如期呈現出來。當晚,張老師十點過從山下開車到山上來「監督」我們,在他嚴格的「陪伴」下,最終我們在網絡提交截止前兩分鐘成功上傳了資料!大家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歇一口氣!此時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但我們的神經剛剛結束緊繃,毫無睡意,於是一起又看了一遍為項目製作的介紹視頻,那一刻大家心中湧起各種感慨。我們的作品最終取得了全國三等獎的成績,我不否認
我們的成功中包含著一部分的運氣,但我們的確竭盡全力做到了當時的最好。
團隊獲挑戰杯全國競賽三等獎
五、畢業論文與三線新探索對三線建設企業的實地調研和對三線建設移民的口述訪談,是我本科階段做得最深入的研究,從研究的時長來看,它的確是跨越了我的半個本科生涯。隨著研究的深入,我越來越了解三線建設這段歷史以及三線建設親歷者,但對這一方面的了解卻加強了我對另一方面的探索。在挑戰杯競賽的時候,我們曾做過有關三線移民身份認同的調查與研究,這在某種程度上擴充了我對社會認同領域的專業知識,同時也引發了我新的思考,所以在選擇本科畢業論文的研究方向時,我選擇了研究三線建設移民的社區認同。在三線建設研究領域內,三線建設移民的身份認同是一個較新的研究視角,我難以找到專門研究三線移民社區認同的文獻進行學習,也不清楚他們社區認同的現狀。在我跟張勇老師討論後,他決定帶我去實地調研,初步了解一下三線移民所居住的單位型社區的情況。
我們選擇了重慶市沙坪垻區康明斯廠所在的五靈觀社區與重慶市巴南區晉江廠所在的廣益街社區為調研地點。我在調研前已經閱讀過一些關於典型單位制企業員工社區認同的調查,希望能從前人的研究裡挖掘出可行性經驗以用於我自己的調研,但因為三線建設企業大多選址偏僻且單位管理特殊,所以有別於普通的單位型企業,對三線建設移民這類典型單位人的研究也與普通單位人有所不同。在調研前我猜測三線移民很難實現社區認同,可是通過深度訪談社區工作人員與三線移民,我發現有的三線移民可以形成部分的社區認同,且作為單位的三線企業在三線移民形成社區認同的過程中發揮著很大的影響,所以我又將三線移民現時的單位認同納入了訪談範圍之內。然而這些都只是初步的調查,還需要更多的深度訪談進行佐證。
我與另外兩個同學的論文都選擇了將三線建設移民作為我們的調查對象,所以我們三人總是一起外出調研,一起聆聽調對象講述當年的故事。2020年1月20日,我們結束了春節前最後一次深度訪談,離別之餘還在商量著春節後的調查如何開展,殊不知一場席捲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正在悄然滋生。1月22日,不明疫情在國內爆發的新聞登上了各大媒體的頭條,這場疫情,不僅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也讓我們所有人度過了一個充滿複雜情緒的春節。社會學專業內有一個名詞叫「風險社會」,指的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們的社會中存在著由於人類實踐所導致的全球性風險,這些風險一旦爆發,將會影響社會穩定與社會秩序,而存在於社會中的個人將承擔這一切未知的風險。我們的實地調研也被迫停止,好在之前搜集到了較充足的資料,足以支撐我們寫完畢業論文,但未能收集到更豐富的資料仍一直是我的遺憾,這也導致我畢業論文中關於三線建設移民社區認同的分類可能並不完善。有了遺憾也才有動力,適時地退出與消停,可以讓我有更多獨自思考與自我沉澱的空間,明白目前研究的不足也才能更好地開展下一次調查。
我本科階段的社會學調研是從三線建設開始的,所以我想用三線移民研究作為本科畢業論文,用跨越我半個本科階段的調查與研究來結束我的本科生涯。但這並不代表著我對三線建設的研究會停止,希望我能保持對田野的熱情,同時也能有致力於學術研究的精神。以前的調研經歷,現在回憶起來難免會顯得稚嫩,也會有很多明顯的失誤,但那的確是我真真實實經歷過的。每次調研都能給予我不同的啟示,少了哪一段經歷都不行,因為成長的過程是需要連接的,是那一段段鮮明的調研經歷,造就了今天的我,一個還不斷在調研中積累經驗的我。
作者:蔡茂竹,四川外國語大學社會與法學院2016級本科生,華東師範大學社會發展學院2020級碩士研究生。
本文選自徐有威、陳東林主編:《小三線建設研究論叢(第六輯):三線建設研究者自述專輯》,該書由上海大學出版社2020年底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