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琅琊榜》引來眾人好評。有人考證,此劇的時代背景是中國歷史上的南北朝時期,果真如此的話,《琅琊榜》中的戰爭場景便出現了一個與史實不太相符的瑕疵:劇中的騎士胯下戰馬並不披甲,而歷史上的南北朝偏偏正是中國重裝騎兵——「甲騎具裝」的黃金時期。
應運而生的重騎兵自從趙武靈王實行「胡服騎射」的改革以來,中原軍隊開始大規模引入騎兵這一兵種。先秦時期的騎兵直接騎在光溜溜的馬背上,很容易前後滑動,雙手使用兵器更是很不方便,在使用刀、矛格鬥時,因兵器的反作用力,騎手極易墜馬,這使得騎兵在與步兵或戰車之間進行近戰肉搏時沒有任何優勢。因此,早期騎兵最主要的武器是弓箭,其戰術主要是中遠距離射擊。這一時期古老的戰車仍在戰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成書於西漢之前的《六韜》指出, 「一車當步卒四十人,四十人當一車;一騎當步卒四人,四人當一騎」,騎兵仍只作為戰車的輔助力量存在,戰國後期的趙國名將李牧反擊匈奴的軍隊主力就是戰車1300乘,輔之以騎兵1.3萬人。
漢代開始出現了高橋馬鞍,提高了騎兵的人馬結合能力。早期的馬鞍實際上只是一塊簡單的布或皮革,被剪成方形,在馬的腹部兜上一條腹帶,把馬鞍固定在馬背上。隨後,兩邊翹起的高橋馬鞍出現,使人馬結合有了很大提高,矛、刀等兵器開始逐漸被騎兵採用,此時的騎兵除使用弓箭外,也可以直接衝鋒陷陣,騎兵的戰鬥能力開始增強。
西漢騎兵推測復原圖具有革命意義的變革是馬鐙的發明,「馬鐙把畜力應用在短兵相接之中,讓騎兵與馬結為一體」。1965年,在遼寧發掘出的北燕馮素弗(去世於公元415年)墓中發現了迄今世界上最早的馬鐙實物。大體上和高橋馬鞍、馬鐙裝備於騎兵同時,從東漢晚期開始,車兵就基本上不見於戰爭史了。這意味著裝備了馬鐙和高馬鞍的騎兵作戰效率要高於車兵,若套用《六韜》的說法,從東漢末年開始,騎兵的作戰效率恐怕已達到一個騎兵相當於四十個步卒的水平!有了馬蹬,騎手在戰鬥中可以穩坐馬上,也可以將馬匹的衝力轉化到兵器上,即使與步兵近身肉搏,騎兵也處於絕對優勢。騎兵以弓箭、長矛、馬刀作武器,既可以遠射,又可以近戰;既可以配合步兵遊弋弛援,又能衝鋒陷陣,騎兵成為主要攻擊力量的條件完全成熟。
馮素弗墓出土的馬鐙實物與此同時,漢代以來冶鐵水平有了長足的發展,西漢時期已經出現了百鍊鋼技術,到東漢末年此技術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除了用來製作刀劍以外,還用來製作鎧甲(包括著名的「明光鎧」)。隨著冶鐵技術的進步,中國歷史上的重騎兵——「甲騎具裝」也就應運而生。
重騎兵的黃金時代所謂「甲騎具裝」,「甲,人鎧也;具裝,馬鎧也。」指騎士與戰馬都披甲或鎧的重裝騎兵。重裝騎兵相對於輕騎兵和步卒有兩個優點:一是防護好;二是自身重量遠遠大於輕騎兵和步兵,顯而易見,根據中學物理的動量定理,一旦衝鋒起來,其突防能力大大優於輕騎和步兵。一時間,這些身披重甲的戰士騎著同樣全身披掛重甲的鎧馬在戰場上成為主宰。
敦煌壁畫上的西魏甲騎具裝「甲騎具裝」的萌芽在東漢末年就已出現。官渡之戰(公元200年)前,曹操在《軍策令》中提到「(袁)本初馬鎧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當時袁紹有步兵十萬騎兵一萬,而馬鎧才有三百具,只佔騎兵總數區區3%左右。但沒過幾年,統一北方的曹操徵討西涼馬超時(公元211年),已經能夠「列鐵騎五千為十重陣,精光耀日,賊益震恐」。
在稍後「五胡亂華」的十六國時期,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都屬於遊牧民族,本就長於騎射,再加上常年的戰爭更是促成了我國古代騎兵的大發展。十六國政權之間的戰爭動輒有騎兵數萬或十數萬,最多時達數十萬。前趙中央兵力近30萬,後趙中央兵力50餘萬,主要由騎兵組成。前秦伐東晉,「戎卒六十餘萬,騎二十七萬」,苻堅誇稱麾下騎兵可以「投鞭斷流」,固然是誇張的說法,但也表明騎兵在軍隊比例之高。
這一時期出現在史籍中的甲騎具裝動輒成千上萬,充分說明了甲騎具裝在當時已成主力兵種。永嘉六年(312年)12月,王昌、阮豹進攻石勒的襄國,大敗,「枕屍三十餘裡,獲鎧馬五千匹」,事後還被迫以「鎧馬二百五十匹」贖回被石勒俘虜的大將,說明在當時具裝鎧是重要的軍事裝備。後秦隆安四年(400年),後秦姚興攻打西秦,「降其部眾三萬六千,收鎧馬六萬匹」,這也是史書上記載甲騎具裝數量最多的一次。
南北朝時期馬「具裝」鎧分解示意圖以披堅執銳的「甲騎具裝」充當決定性的突擊力量,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經常使用的戰術。東西魏之間的沙苑之戰(537年)是西魏的生死存亡之戰。當時東魏軍隊多達二十萬,西魏不足萬人。東魏大軍主力攻擊西魏的「左拒」,左拒面臨崩潰的危險。這時候,處於「右拒」的「李弼等率鐵騎橫擊之,絕其軍為二隊,大破之」。東魏主帥高歡落荒而逃,竟有七萬人做了西魏的俘虜。這便是當時重裝騎兵戰術的一次典型運用。
在東魏軍隊集中力量攻擊左軍時,西魏右軍將東魏橫截為二,立時導致東魏軍隊的潰退,西魏轉敗為勝。據《周書·李弼傳》記載,當時橫斷東魏軍隊的鐵騎只有「麾下六十騎」! 稍後的侯景僅有「鐵騎八百餘匹」,竟然能夠橫行江東數年,亦足見「甲騎具裝」的威力。這一時期,重騎兵在中國戰場上的地位實在是如日中天。
威風凜凜的甲騎具裝《琅琊榜》劇照,騎士披甲,戰馬無甲輕騎兵與步兵的雙重挑戰但是,歷史上從來沒有永恆的常勝兵種,一度風頭無二的「甲騎具裝」並不是沒有弱點。美國軍事史學家T·N·杜普伊指出,機動性、突然性、翼側突擊和衝鋒的猛烈性這四項因素是古代騎兵戰術的基礎。而要真正發揮這些因素的潛在作用還需依仗馬匹的高度機動性。英國軍事史學家富勒也認為,騎兵的「王牌為速度和時間,而不是打擊力」。
而「甲騎具裝」裝備的沉重的具裝鎧甲雖然加強了防護力,卻偏偏減弱了騎兵的機動性!據考古發現,一件完整的鐵具裝約重40至50公斤,特製的重鎧可達100公斤。又據《宋史》載,南宋初年一領鐵甲的重量是45至50斤(約26.86-29.84公斤)。戰馬馱載的人甲和馬具裝的重量至少有66-80公斤,最重者可達130公斤。重鎧增加了戰馬的負擔,使其行動遲緩,機動性差,雖然適於正面突擊,卻不宜於穿插、迂迴,出奇制勝。
這就使得「甲騎具裝」在對付機動靈活的輕騎兵時顯得力不從心。早在宋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宋文帝北伐。北魏「初縱突騎,眾軍患之」,這時,宋將薛安都卸去人、馬之盔甲,衝入敵陣,「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可見,在雙方近距混戰時,沉重的甲騎具裝著實不便施展。而後,魏軍「忿之」,卻「夾射不能中」,說明卸去了沉重的具裝鎧,能夠通過戰馬機動力的提高規避對方弓箭的殺傷,彌補防護的下降。
到了南北朝末期,以輕騎兵為主力的突厥興起於中國北方,進一步動搖了「甲騎具裝」的地位,隋軍重騎兵只有依靠與步兵的密切配合才能抵禦突厥騎兵的進攻。617年,李淵起兵於太原,西取關中,隋將「桑顯和率驍果精騎數千人」夜襲唐軍,結果被率部眾隨唐軍出徵的西突厥特勤史大柰發揮機動靈活輕騎兵速度優勢「將數百騎出顯和後」,繞到隋軍陣後擊敗了防護力強但機動性差的甲騎具裝。
巖畫描繪的突厥輕騎兵不僅機動性遠遜輕騎兵,重騎兵凌駕於步兵的優勢亦在逐步削弱。防護力很強的「甲騎具裝」出現在中原戰場之後,步兵的殺傷兵器也有了很大發展。弓弩得到較大改進,西晉時期出現了威力強大的神弩,東晉南朝時期又有進一步發展,號稱「萬鈞神弩」,「所至莫不摧陷」。417年,東晉劉裕北伐,2700士卒擺出「卻月陣」,以強弓硬弩大破北魏鐵騎三萬。
隋唐之際還出現了由斬馬劍發展而來的陌刀。具裝鎧的防護面積雖大,馬腿卻難以防護,雖然弓弩難以射中馬腿,陌刀卻正可以砍馬腿。這樣一來,馬身著甲再多,也無濟於事了。誠然,步兵以陌刀對陣重騎兵風險極大,一擊不中敵騎已至身前。但考慮到重騎兵高昂的成本,用每天吃糧比人多十幾倍的馬、需要熟練訓練才成的一名騎士以及打造精良的鎧甲,去換幾個敵軍步兵的性命,這買賣無論如何都是不合算的——而這對於「甲騎具裝」的存在,簡直如同釜底抽薪。
由於受到了輕騎兵與步兵的雙重挑戰,「甲騎具裝」在隋末唐初驟然衰弱。唐軍仿效突厥,以精銳的輕騎兵平定天下,進一步以證實了其優越性。因而在唐代,輕騎兵逐漸取代了「甲騎具裝」,就連李世民的坐騎「昭陵六駿」也是不披馬鎧的。
昭陵六駿之一三百年後,「甲騎具裝」一度迴光返照。遼、金兩個北族政權都擁有人、馬披甲的重騎兵。但畢竟中原軍隊早在幾百年前就總結出了步兵應對重甲騎兵的戰法,在建炎元年(1130年)的建康之戰中,宋軍就繳獲了金兵馬甲293副。金軍「堵牆而進」的「鐵浮圖」更是在順昌、穎昌兩戰中遭到宋軍步兵陌刀戰法的致命打擊,隨後再不見諸史籍。
繼遼、金後興起的蒙古騎兵中的大多數甚至是騎手也不披甲的輕騎兵。即使是蒙古軍中的「重騎兵」,也只是給馬披上皮革甲冑而已,與「甲騎具裝」實在不能同日而語。於是,尚在西方中世紀騎士的黃金時代,它的東方同行「甲騎具裝」,便已唱響了輓歌,淡出了歷史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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