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凌仕江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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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箋、宣紙、摺扇,輕靈與堅韌是歷代文人在創作苦旅中磨礪出的性情,同樣可以用來指代文人的風骨。然而,當今文人,別說互贈花箋,年輕一點的,何謂花箋也有所不知,致贈著作的禮節也慢慢省略了。似乎同行都不願彼此讀懂自己太多。
今天,進入作家筆下的飛墨日常,「在皴、擦、揉、搓之間觀潮觀海觀人生,每次駐筆與飛墨,都能夠遇到敲擊鍵盤所不能賦予的快感。」
花箋冷
鋪開泛黃的宣紙,抹一抹被蟲蛀的皺紋,將墨汁滴入白瓷小荷碟,手握狼毫的手,蘸一綹墨汁,停在空中,六神無主地發呆,這神情有點像一隻蟬爬到樹梢回頭時的木愣。忽然聞到墨香,想起了古人。失去的時間,失去的人,失去的風景,最後都將以點和線的痕跡連接面的相遇。
於是,遲遲下不了手,不願將自己的心經,隨便念給蒼白的紙聽,怕生了病的風,透過雕花木格的消息,偷走太多表達的渴望。其實,內心的畫卷早已隨風浸入雨夜,鳥落民間,辛夷枝頭,滿樹狂放,粉紫凋零,往事成灰。
放下筆,腦海裡圖騰的景象已打碎一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要緊事,光腳丫站起身,木地板上疾步移動書架前,慌慌張張地翻箱倒櫃,舊信、牛皮紙、特種紙,瘦長的、寬窄的、方鬥的,綠格子稿紙,冊頁和手帳,一本又一本,打開又合上,終於找到那個學生春天相贈的浣花箋。
紙,柔和的白與藍,如同一張質地溫順的手帕。它的聲望來自遙遠的唐代,指向本身誕生的蜀地。
而藍只是蜀箋紙上的花鳥一種。除了藍,還有淺綠的草物,你可以在上面題箋留痕,也可在某個角落擱一枚名章或閒章,古今相遇的風景就此證明。舊時文人雅士有自製箋紙,題詩互贈高雅同行,拒絕流俗的性情。比如暮年常居浣花溪的女校書薛濤,年輕時曾以芙蓉為煮料,自製十色彩箋相贈「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詩人元稹。收箋的元稹喜形於色,索性題詩後從巫山霧中遙寄錦江邊的薛濤手上,兩地詩書,亦愛亦慕,想必薛濤的滿足感一定勝過花箋之美。同樣,李商隱在《送崔珏往西川》的詩中,也可以找到此物的蹤跡:「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不難看出,薛濤箋在當時詩人之間廣為流傳,所謂桃花色,指的當是錦江邊的木芙蓉。
當今文人,別說互贈花箋,年輕一點的,何謂花箋也有所不知,致贈著作的禮節也慢慢省略了。似乎同行都不願彼此讀懂自己太多。而那位贈我花箋的學生,一定懂得薛濤性情,因為她少女時代入少城,事業起於浣花溪,閒情偶遇薛濤、杜甫、花蕊夫人等人留下的遺蹟都很正常,她當然受過不少詩書雅趣的影響。
宋代花箋
這應景適時出現的花箋,是一個時代的風月,對一個望月嘆風之人的呼喚:你好,我是來自望江樓的浣花箋。
我驚喜地回答,你好,浣花箋。想了又想,還少了點什麼?我又開始搗挪抽屜。不久前,在上海觀摩中國藝術節文創博覽交易會,曾流連徘徊於甘肅博物館的展廳。那一頁甘圖珍藏信紙,那一個仕女條屏信封,看上去少年巴掌大,無花,純白色,只有紅線框,信封和信紙採用的都是特種紙,尤其是信封的質感,承載有大漠沙粒與絲綢的屬性,有些別致。同時,我還找出了那次上海順路去杭州,當過警衛標兵的戰友曉長陪我去西湖邊的西泠印社,遇見《北平箋譜花卉》,由魯迅、鄭振鐸合著。
《北平箋譜·花卉箋》
我想在浣花箋後面加一句,你好,你看它們與你同在。
植物花草的靈魂投射紙上,美麗蹤影令人著迷。多彩的墨汁,花有紅也有黑,葉有綠也有藍,總之,它們在紙上的相遇從來都是一體的審美,是一種生命的極端之美。你若喜好,自會對其用心觀察,像一個考古專家,愛不釋手,你若不喜歡,就不會有了解渠道。它們呈現的不是人們的喜好,而是歲月積攢如絲如縷的情懷。
再精美的花箋到我手上,都成了冷藏品,不忍在上面多一筆註解。有時,喜歡反反覆覆再看它幾眼,仿佛就獲得了靈感的加持。植物花朵之美,能夠美到花箋上,我想它們的慈悲與智慧一定勝過了世間美人。不知古人遙寄花箋的對象,其德行能否與花箋上的花朵或草葉匹配?
手持箋譜臨帖之人,最難揣度畫者心,只可惜畫出了衣袂,畫不出當年情的魂魄,好在人間遺忘的事,他的筆力總試圖滲入藝術的堅韌與生命的侷促!萬物生,愛到深處,皆有兩面,像人們對待一件被時光折舊的衣服,穿衣者體內儲備的熱能總是可以勝過世間萬物。
舊斑點
鄉下的少年以為宣紙就是用於文化宣傳的廣告紙,真正用上宣紙才發現那是一個笑話,所幸沒有自以為是地擴散誤導他人。如今在別人的城市混跡久了,想起小時候閉塞於外界的猜想,就讓它作為一個折舊的念頭,存在於遙遠的過去吧。
輕靈與堅韌是歷代文人在創作苦旅中磨礪出的性情,對宣紙的記載最早可以從《歷代名畫記》《新唐書》中找到蹤跡,文人太多的性情特點,可以從宣紙的性能中找到答案。常聽專業的畫者講安徽宣紙有名,原來到宋代時期,徽州、池州、宣州等地發達的造紙業已逐漸轉移集中於涇縣。當時這些地區均屬宣州府管轄,所以人們把當地生產的紙稱為「宣紙」,也有人稱涇縣紙。這板上釘釘的文字史跡,顛覆了四川夾江是宣紙故鄉的傳言。
韌而能潤,光而不滑,久不變色,折而不傷,耐腐難蛀,同樣可以用來指代文人的風骨。正因諸多優良的屬性特點,宣紙亦被譽稱為「紙中之王、千年壽紙」。其實不然,我的書櫃裡存放了一刀沉年的宣紙,已經微微泛黃,上面可以找到不少蟲蛀的斑點。但這並沒有成為壞事,相反那些斑點在反覆潤色之間,顯現出悲智的滄桑紋理,稍加以滲墨,就變成了似像非像的參照物,如鏽跡斑駁的雲朵或寺院裡的落葉。該紙的表情可謂薄者能堅,對著燈光透視,那些斑點已經給了想像力大致的脈胳支撐,只需你加以色彩點染,即可形成自然的風物圖景。
這樣的發現,著實讓我啞口無言了幾天。如此奇觀,想必許多畫者或許一生也不曾遇見。他們通常用纖塵不染的白宣紙,遇到被蟲蛀的宣紙,順手就往廢紙簍裡揉了。
於是著了魔地把淡的、較淡的、濃的、較濃的多種墨痕與色彩不斷地駐筆在同一張宣紙的構圖上,想發現它受墨的時間點及不同表現,每每看到心儀的效果呈現,就找回一點被現實搪塞的自信。
我並不是突然心血來潮才在宣紙上舞蹈,因小時候想畫卻弄不到宣紙,當有了宣紙時卻沒了研墨提筆的心境,可總想著有一天要將逝去的重新拾起來。
突然從電腦上轉場宣紙,在皴、擦、揉、搓之間觀潮觀海觀人生,每次駐筆與飛墨,都能夠遇到敲擊鍵盤所不能賦予的快感,如此靜默的興致,很快讓我切換了寫作之外的休閒方式。電腦是碼字客的戰場,宣紙則是水墨指點的江山,仿佛是背對那些排山倒海的石頭伸一個懶腰,在文字之間作一次深呼吸的運動。電腦是高科技時代的產物,宣紙則是傳統造紙技術的發明,兩者存有共同的包容性,它們都有彌補過錯的強大功能。電腦可以隨時反覆修改文字,而宣紙則能夠在濃淡乾濕之間自由收縮與調度擴散。
一個好的寫作者,常常可以忘乎所以地將沏好的茶涼了半天也沒來得及啜一口。而手握大大小小的狼毫面對宣紙作畫,最好備有茶點相伴,水墨丹青如雲般紙上遊走,妙境如同高山流水的倒流香。等待淨皮紙上事物成長的過程,無需更多人在場,一個人自然會端起茶杯,品嘗一小塊茶點,靜觀萬物其變。看似是畫者在品茶點,其實也是觀畫者在供養畫上的生命。當一幅期待的作品展露出豐饒的筆痕與層次,你定會感覺被萬物擁入懷中的體貼溫暖,簡直無聲勝有聲。
就在上個月,我幹過一件傻事,匆匆把一幅作品畫好後,焦急地等待宣紙由溼變幹。可是直到出門,睡在木地板上的畫紙也沒有幹到畫質的成色,於是決定轉身坐高架線去單位坐坐。可依然坐立不安,想著宣紙上的風雲變幻,究竟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待我?於是又趕緊原路返回,來來回回接近兩小時。當瓦片上的白雪和天上飄落的黃葉膠著在一起,我終於放心地舉起手機,為畫上的世界拍了一幀漂亮的倩影。
畫了一陣帶舊斑點的宣紙,我開始去送仙橋選厚者能賦,色白如霜的宣紙,期待不同的嘗試,找到不同的墨色效果。
安徽省涇縣宣紙廠,新華社圖
不料,女老闆除了推薦四川夾江縣馬村鄉石堰村大千作坊的宣紙外,還推薦了安徽涇縣宣紙。在這個裝裱技術精湛的女老闆眼裡,四川與安徽的宣紙是畫家們的首選。前者為手工四平尺宣,後者為三平尺宣。價格差異甚大,出乎想像的是比前者便宜一半多的安徽涇縣宣紙潤墨性能好於前者。雖然前者密布著雲彩般的絲狀物,看上去精細雅致,且有去偽辨真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招牌,可這紙跑墨速度讓我駕馭不好它的脾氣而暴露不少問題。這些絲狀物不是舊斑點那種可以化過而功、錦上添花的老紙,而是檀皮纖維與燎草的筋絲宣。
摺扇記
立秋之後,時光重現的事物,如蟬聲密集於生活縫隙。每次與他相見,回憶就在走走停停的對談中,閃開一條退路。
站在高處的蟬,竊聽了那些遺失之物的秘密。
常常發現他的與眾不同。不是他的言語,而是他隨身的配件與擺弄。讚賞他帽子的個性:淺灰乳色,棉麻質地,針腳密度,漏洞藝術,帽簷寬窄不勻,似卷非卷,透氣良好。誰知離別時,他忽一轉身將帽子扣入我掌心,說是修築紅軍長徵紀念碑所得,家中還有一頂藍色的。儘管覺得戴帽子尚早,不如裝飾一片紀念。
再次相會,我們緊挨坐。他袖口突然飄出一把摺扇,在飯桌上秘密傳遞。有資深書畫家見了,對扇面字畫,十分陶醉地評頭論足。他聲稱十年前,秋日正午,獨自信步草堂,遇畫扇者與書法家同擺攤位。畫家在扇面,握筆橫走一襲杜甫的苟且,書家蘸墨在扇背豎書《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恰好珠聯璧合,可無人問津。畫扇者苦不開價,默笑隨喜就好。他丟下八十元,歡喜領走摺扇。除兩方名章,在詩聖杜甫面前顯眼,見篆刻閒章一枚,「隨緣」二字,在茅屋旁,落落大方。
十年呀十年,草堂蔥鬱,書家及畫扇者,早無覓處。
世界之大,並不代表一個人的世面有多大。天下文人,再熟悉不過詩聖杜甫那張清瘦落寞的臉。畫中人神定氣閒,靜坐山水間,陪雲煙寂寞。雖是清水淡墨,仍有皎潔如霜雪的清冷撲面而來,長江濁水,腐蝕荒野之力,擋不住。折面之字,如枯禪稻草,一行行披在竹林隱掩的茅屋之上,一筆一畫,有如刀鋒削落木頭的碎屑,都在深吟唐代的風骨與雅盛。
古時摺扇隨處有,詩詞歌賦,民間傳說,字畫扇面,代代相傳,驚才豔羨。今日摺扇人,名士風流。說書人,田連元;相聲者,郭德綱;棋士,馬曉春、古力;書畫家,執扇並不執念,數不勝數。之於他們,摺扇許是時代的輕重緩和,是楚河漢界的真我風採,是人生的起起落落,是某種聽也聽不見,看也看不清的時間象徵。他們表面扇風,卻被文化風流雲散。
摺扇啊摺扇,如同一陣久違的秋風,闖入我的偶然生活。
站在不見摺扇的冷街上,熱烈地搖動扇面,兩片樹葉,有如大地飄零的信使,風蕭蕭兮,墨在滴,紙在飛,舞臺或街巷,不過是幻影重重?彼此碰了幾杯酒,拒絕他獨自回家。地鐵上,隨他一路輕搖緩擺,風的速度一去不返,懷舊一如既往,燥熱的蒼涼在返璞歸真中,拾得一錦心安。
除卻燙花、繪畫,想起作坊裡折來折去的摺扇人,看似簡單卻必須八步耐煩,比月令複雜:折面,串面,糊面,沿條,嵌釘,打磨,搖釘,檢驗,可謂步步驚心,步步為營。
狹小天地間,來來回回,踱步。月,在天邊徘徊;字,在墨色中零亂;人在摺扇間掩隱。低頭看了又看,摺扇本無力,原來年少看到武林中人的神奇,僅僅來自摺扇的氛圍,仿佛老杜那一撮金色的鬍鬚,如不老的歲月,漫雲天地間。
索性將扇子折回本來面目,在筆架與念珠之間束之高閣,像存放邊塞詩中一具不鏽的兵器。原來,摺扇不過只是摺扇,在一盞冷卻的茶湯中,不如就當歷史擺放看看。
稿件編輯:張瀅瑩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攝圖網
原標題:《紙舞飛墨,花箋摺扇,秋風裡有溫熱的讀書心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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