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蔡先生總是一個人吃飯。到了飯點，蔡先生總是第一個放下手上的工作，拿著飯卡健步如飛地奔向食堂。倒不是說食堂有多好吃，也許對蔡先生而言，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在排隊、打菜、呼朋引伴、和同事假笑攀談之類的事情上。
今天點的菜是土豆燒排骨，一條不知道什麼品種的小魚，一盤炒青菜。湯是寡淡的，米飯是少量的。
作為一個男人，吃這麼些似乎少了些。根據蔡先生的小迷妹之一，辦公室的小朱仔細觀察，每天下午三點半到四點之間，蔡先生會吃一些堅果，或者喝一杯無糖酸奶，總而言之，是極其健康養生了。
「哎，你們說，蔡哥該有多少歲了？」小姑娘們交頭接耳。
「86年的，」管人事檔案的小羅拋出正確答案，「貨真價實的85後。」
「真的假的！」小朱瞪圓了眼，「看那樣貌，說是95後我也不奇怪；看那養生方式，說是60後我也信。」
「哎哎，聽說他的保溫杯裡，泡的可都是枸杞！」
「別管保溫杯裡泡的是什麼，你見著他吃飯的樣子沒？」小梅插嘴，「先吃個十來分鐘的菜，油大一點的，還會放到湯裡涮一涮，比我們小姑娘吃飯還麻煩——」
「咳咳。姑娘們，聊什麼呢。」不速之客敲了敲門，衝著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展露笑容，「小朱，早上我要的材料整理好了沒？」
「哎呀，小範！」小朱一見他就笑得眯起了眼，「早就整理好了。哎，聽說最近有家酸菜魚做得不錯，晚上要不要一起？」
「哎呀，最難消受美人恩。」被稱作小範的男人勾了勾嘴角，「真抱歉，我今晚約了人。」
「嗬？姐姐的約你也敢推。約人，約了誰？女朋友？」小朱嘴上不饒人，眼珠子滴溜溜轉。她早就打聽到了，單位新來的小範，博士剛畢業。高材生，長得俊，本地人，家底實，當然，她們幾個姐妹最關注的，乃是此人單身。
偌大個城市，倒不是沒有合適的男青年。只是錢、才、貌往往不能都佔，眼前的這位過分優秀，讓人一時放不下，也捨不得讓旁人奪去。
「暗戀對象。」小範依舊笑著，「走了。」
揮一揮衣袖，一屋子芳心稀碎。
2.
蔡佳和無視方才的隔壁辦公室那一陣喧鬧，默默敲完手頭的文件，按著滑鼠的手微微停了停，還是先把文件打入冷宮，晾一晾再交。
那傢伙倒是受歡迎，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從來都是這樣，走到哪兒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蔡佳和一向低調，巴不得把自己活成背景板馬賽克。活在角落裡，才能好好喘兩口氣。
眼看就要到飯點，蔡佳和從抽屜裡摸出飯卡，揣進兜裡。
「佳和哥，」小呂回過頭來，「一會兒一起吃飯？」
小呂是剛從別的單位借調過來的小姑娘，人美，溫柔，做事麻利，跟著蔡佳和做事，為他省了不少力氣。
要是老賀在，保準不會錯過和此等佳人約飯的機會……
只可惜，老賀休假，痛失良機。
蔡佳和重新調開文檔，儘量讓語氣顯得更自然：「我手頭還有份稿子，急著交，你先去吃吧，不必等我。」
「也行。」小呂眼神裡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笑容又回到臉上。
倒真是個識趣的小姑娘。蔡佳和心想，共事兩個多月，他的婉拒語料庫，才剛剛用了兩三句話而已。
「幫我佔個單人桌。」蔡佳和摸出手機，發了條微信。
對方很快回覆：「沒問題，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吃？」
「不要。說好了工作時間保持距離。」蔡佳和把手機撂下了，又從抽屜裡摸出一袋餅乾。
蔡佳和喜歡一個人吃飯，他喜歡慢條斯理地檢閱著食物，按照他的飲食方式細細品味，不用顧忌別人的眼神，不用遷就別人的時間，自然，也不用找尋話題，好讓氣氛活躍一些。
和同事一起吃飯，是加班，蔡先生如是總結道。
當然，那個人除外。
當然……在單位的食堂除外。
那傢伙該不會失落了吧？蔡佳和啃完餅乾，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手機上有新消息，依然是那個傢伙的。
「位置已經佔好，你放心過來吃吧。」
3.
今天的午餐有蔡佳和最喜歡的小香腸。圓滾滾的四個，用油滾過，皮酥肉嫩，口感Q彈，咬一口下去，滋滋冒油，簡直美得冒泡。要放在以前，蔡佳和能一口吃兩盤。
但他還是忍了。
匆匆逃離一盤盤誘人的小香腸，蔡佳和一口氣拿了兩盤炒青菜。
「佳和哥吃得這麼清淡啊。」後面是辦公室那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看到蔡佳和的餐盤，感嘆，「你那麼瘦，莫非是在減肥？」
蔡佳和笑了笑：「年紀大了嘛，養生。」
話題結束，趕緊刷卡逃離。
所幸那幫小姑娘對他沒啥興趣，蔡佳和走到已經佔好的單人桌前，遙遙看見和幾個男同事高談闊論的範維揚，禁不住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這傢伙到哪兒都受歡迎。
範維揚正跟人胡扯著，眼角餘光瞥到那個彆扭傢伙已經坐下來吃飯，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小範，你笑個啥，看見辦公室那幫美女了？」
「是啊是啊，兄弟們好福氣，天天賞心悅目，哪像我，駐村兩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瞧你說的，你這不是回來了嗎？要我說，高學歷就是好，現在領導可重視你了……」話三兩句，又毫無邏輯地轉到別的話題去了。
範維揚笑著應和著，眼神卻不閒著，試圖從那傢伙吃飯的一舉一動，判斷他今天吃得好不好。
這傢伙，可別總吃菜啊。
「哎，小範，你和蔡佳和是同學吧？」旁邊一位大哥問。
「啊，算是，他比我高几級，是我學長。」
對方投來探尋的目光：「那你倆咋好像不太熟？是不是以前……」
「沒有的事。」範維揚將話頭按下了，「他這人本來就內向。工作嘛，能幹活就行。」
4.
「哎哎，等一等等一等。」一路小跑，好賴追上了剛剛發動準備開離的通勤車。
蔡佳和微微睜開眼，從眼鏡片底下瞅見了氣喘籲籲找位子的男青年。
他很有些不情願地衝那個四處張望的傢伙揮了一下手，那人一下看見了，滿臉堆笑地湊了上來。
身邊的皮椅一沉，連帶個人獨享的空間都狹窄了一半。蔡佳和有些懊惱，就該讓那個傢伙蹲得遠遠的，省得聒噪。
果不其然，那傢伙又開口了，特意壓低了聲音：「回家吃什麼？」
蔡佳和猛地抬頭瞪了他一眼，食指壓到了唇邊。
「微信微信。」範維揚笑著也將食指壓到唇邊，眼角的笑意卻還沒散去。
蔡佳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塞著耳機，看劇聽歌，壓根沒人注意到兩個坐在最後排的男人之間，有什麼異常舉動。
蔡佳和瞄了眼手機，那個討厭鬼已經發了一堆消息過來。
「以後下班前記得叫我一下嘛！今天差點都趕不上了。」
趕不上正好，還能安安靜靜一個人吃頓飯。
「你可別想自己吃飯，沒我在，你能吃出什麼花兒來？」
這話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蔡佳和不滿，沒他範維揚的前二十幾年，他一個人不照樣過得好好的。
「今晚出去吃吧，家旁邊開了家家常菜館，很清淡。我沒買菜，到家再做就晚了。」
蔡佳和扭頭瞪了他一眼，今天中午就叮囑在網上下單，到家就能開夥做飯，這傢伙是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範維揚笑著衝他做了做口型，蔡佳和馬上又把頭扭過去了。
那口型的意思是，你再看我，我就要親你了。
混蛋。
蔡佳和決定不理他。過了一會兒，還是在微信上回了個「好」。
意思是，一會兒在外面吃。
5.
X市的交通，和蔡佳和今天的心情一樣差。
晚高峰對每一位懷著熱切回家期盼的人兒來說，就是一拳重擊。他們單位在郊區，一開始倒是暢通無阻，一旦進了市區，閃著尾燈的車輛堵成一條長龍，不知道的還以為汽車都異化成喪屍，閃著兩隻紅眼睛，下一秒就要張開血盆大口將疲倦的上班族一口一個吞入肚中。
蔡佳和不開車，就是為了避免被糟糕的交通引發路怒；而範維揚不開車，就是為了在下班之後多那麼一個半小時純粹的時間可以浪費。
到了某個站，下了一波人。
蔡佳和有些不耐煩地挪了挪，塞著的耳機掉了下來。他伸手準備去捉逃跑的耳機，沒想到自己的手卻被捉住了。
手腕上還戴著那隻自己送的浪琴，從潔白挺括的襯衫裡伸出來的那隻手，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有力。那隻手帶著溫熱緊緊地握住了蔡佳和的手，力氣倒是很大，和主人那張文氣的臉倒是一點也不符。
「你……」範維揚微微闔著眼，神情怡然，好像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手，摸就摸吧，反正後排就他們兩個，最近的一位乘客，離他們也有五六排的距離。
蔡佳和心一松，就把手交給他了。
白天刻意保持的距離，在這一刻稍稍放下。蔡佳和重新塞好耳機，另一隻手撐著旁邊的扶欄，看著路上永不停歇的車流。
卻久久無法寧靜。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多久了。
手掌尚且蟄伏在另一個人的手裡，分明感受到那股溫熱。他是喜歡範維揚的手的，自然也喜歡範維揚的一切。而範維揚呢……蔡佳和微微屈了屈手指，範維揚微眯的眼重又睜開，他看了蔡佳和一眼，像一隻沒睡醒的貓，那隻手鬆開了他的手，又跳躍著落在他的大腿上，輕輕地揉搓了幾下。
蔡佳和一驚，想躲避，那隻手卻不以為意，又收了回去。
太緊張了你。蔡佳和心想。
6.
那家新開的菜館，如範維揚所說，確實是清淡的飲食。
「茄子豆角，」範維揚拿著菜單點菜，「文蛤蒸蛋，還有……」感受到對方的眼神，範維揚趕緊補救，「一盤青菜。少油。兩份米飯。」
蔡佳和滿意了。又開始打量著這家店的裝潢，目光遊來轉去，又向服務員要來了剛燒開的水，要把餐具通通燙一遍。
總而言之，就是麻煩。
「你這樣，以前沒被人吐槽過麼。」範維揚笑眯眯地瞅他，「吃個飯跟慈禧太后似的，是不是還要我拿根銀針給你試毒啊。」
「我本來就不喜歡在外面吃。油大，做法不健康，不一定衛生……」蔡佳和細數在外吃飯的幾大罪狀，「再說了，我也沒怎麼跟別人一起吃飯。」
這話倒是屬實。誰都知道，蔡先生習慣一個人吃飯，每次在食堂見到他都是形單影隻，看上去好不可憐。但別人都不知道的是，蔡先生更喜歡自己做飯，什麼健康吃什麼，怎麼健康怎麼做，要讓他在外面吃一頓，尤其是和別人一起吃，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範維揚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食神選中的男子。
「我餓了。」菜端上來，範維揚的眼裡重新冒出精光。但又動作熟練地給自己倒了一碗水，「我會涮著吃，我知道，油大。」
蔡佳和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也給自己到了碗水。
服務員小妹在一旁汗顏，好好的一盤菜，被這倆大老爺們，整得一點兒味道都沒。
「哎，我說啊。」範維揚夾起兩塊茄子，丟到湯碗裡，水面上頓時浮起了一層油花兒，「你中午怎麼不跟我一起吃？」
中午？蔡佳和眯起了眼，回憶起「一範難求」的盛況，苦笑：「誰敢？你每次去吃飯，都烏泱泱一大群人，花團錦簇眾星拱月……」
「要是跟你就不會了。」範維揚嘎吱嘎吱啃著青菜，「你自帶勸退氣場。」
「我那是……」蔡佳和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擅長……對付她們。」
單位女同事多，氣氛自然也熱鬧。蔡佳和剛來那一陣兒，也確實是大家重點關注的對象。到頭來，也確實落下個文靜內向，不善言辭的印象。
只有範維揚知道，這傢伙，其實是個重度獨處愛好者。
「下回，我來找你。」範維揚吃完了他那碗飯，目光重新落在蔡佳和那張清冷的臉上，「我想和你一起吃飯。」
「這不是一起吃了嗎……」蔡佳和笑了笑，試圖轉移話題。
「不一樣。」範維揚說，「我討厭裝不熟，你放心，我有數。」
蔡佳和不置可否。
7.
範維揚的「有數」，蔡佳和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酒足飯飽，回到一天都沒有人氣兒的小窩，頓時就覺得周身上下溫暖了起來。範維揚把公文包一丟，外套一脫，摟著腰就把蔡佳和放倒在沙發上。
「放……」蔡佳和哪是對手，掙扎了一下就放棄了。
襯衫從褲腰裡掙脫，露出腰部纖白的皮膚。有力的手順著腰部向上，劃著襯衫的略顯僵硬的質地，把肩膀從衣服裡剝了出來。
手指合攏，捏了捏肩部。
蔡佳和歪了歪頭：「怎麼了？」
「幫你按按。」
常年坐辦公室，無端生出許多職業病來。肩頸痛是其一，啤酒肚是其二，眼睛酸澀是其三。恰到好處的手勁，讓蔡佳和舒服地閉上了眼，像一隻任人搓揉的花貓，放下戒備的同時，也露出自己的肚皮。
舒服的來源，另一隻手只捏了捏蔡佳和的腰，除了按著常年酸痛的地方，倒也沒別的動作。
「你吃得也太清淡了。」範維揚說，「食堂的菜你也涮油？全身上下都沒二兩肉。」
「我吃肉了。」蔡佳和翻了個身，躺在討厭鬼的腿上，「我這不是怕嘛……」
怕什麼，範維揚知道。
「好好，那你明天也帶我。」範維揚又轉過話題，「我可煩每天跟著一大群人吃了，你帶著我，咱倆去坐雙人桌。咱們腿長跑得快，那幫小姑娘追不上我們。」
「那她們要失望了。」蔡佳和抬手捏了捏那張還帶著些許書卷氣的臉，「你……不會委屈？」
範維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大博士，辛辛苦苦念了那麼多年書，回頭跟我做同事？」蔡佳和雖然也是碩士畢業，好賴算個「人才」，但範維揚不一樣，他是有天賦的。
在學術上。
眼見著一直跟著自己跑的小學弟，居然在越走越敞亮的坦途上硬生生地轉了個彎。當初範維揚向自己表白心意的時候，蔡佳和實實在在吃了一驚。
這個到哪兒都引人注目的傢伙，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
範維揚不說，蔡佳和也不敢問。
「今天遲點睡。」噴在耳邊的熱氣震蕩著耳膜，把蔡佳和紛亂的思緒也牽了回來。如浪潮般湧上的熱度，壓在薪草之下的火星，見了風，得了氧，撲啦啦開始燃燒起來。
「明天一起吃飯。」範維揚在耳邊呢喃的話語，如絲絨般帶來陣陣癢意。
「好……」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下答應的，蔡佳和自己都不知道。
8.
「小範，走，吃飯去！」離飯點還有十來分鐘，小姑娘們就蠢蠢欲動。
蔡佳和在自己的工位上不為所動，範維揚暗送的眼神他倒是接到了，只是……有些話說起來倒是容易，真要實施，卻是難如登天。
「抱歉抱歉。」範維揚還是那張笑臉，「我今天要和蔡哥一起，有些工作上的事……」
「你說蔡佳和？」小朱的聲音哪怕刻意壓制，穿透力也極強，「得了吧，咱單位有誰能跟他一起吃飯啊。」
「工作上有事。」範維揚勾了勾嘴角，「再說了，他可是我學長。」
這傢伙！蔡佳和暗暗挫了挫後槽牙，誰叫他把這一層關係給透露出來的？不過這招效果倒是不錯，幾個女孩子嘀咕了一陣，還沒等蔡佳和豎起耳朵聽清，圍著範維揚的那堆人就散了。
過了一會兒，傷了一群少女芳心的罪犯元兇便施施然走來：「走吧，吃飯。」
「說好了，雙人桌。」蔡佳和拉開抽屜，拿出飯卡。
「你覺得我會願意讓別人打擾咱倆嗎？」範維揚伸手攬了攬彆扭傢伙的肩，不出意外，馬上被他躲過去了。
害，真不知道，昨晚那個熱情似火淚眼朦朧的傢伙是誰。
範維揚跟在蔡佳和身後，看著這個年過三十，雖然比他年長，但卻依然保持瘦削身材，嚴於律己，偶爾露出點小孩子彆扭脾氣的傢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今天的午飯，有範維揚最愛的炸丸子，無視某人的凝視，他面不改色地拿了兩盤。青菜肯定是要吃的，不然今晚就會有一場家庭冷暴力。
「油炸的，少吃。」蔡佳和坐定，開始喝湯。
「就一次，下不為例。」範維揚討價還價，「我就愛吃這個。」
蔡佳和鼻孔出氣：「你還愛吃辣翅，烤饢，螺螄粉，泡麵，卡布奇諾……我就問你，這世界上有什麼是你不愛吃的麼？」
「我錯了。」範維揚舉手投降，「今天吃過，一個月不吃炸丸子。」
「下班後有氧運動半小時。」
「deal。」
9.
兩個人的交易，這天晚上倒是沒實現。說說笑笑地走到樓梯口，剛剛轉過彎來，蔡佳和就看見了個老太太。
「阿……阿姨？」蔡佳和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媽！」範維揚一下把剛才調笑的表情收回去了，換上另一張長輩專用笑臉，「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來看自己兒子，還不行了？」範媽媽手上還提著兩大袋子東西，滿滿當當的。蔡佳和趕緊上前幫忙提了。
範維揚掏鑰匙開門，丁零噹啷響：「來之前也不說一聲。」
「說了又怎樣？你們下班不也是晚。」範媽媽不以為意，「吃過飯沒有？」
「沒呢，這不，冰箱裡還存著菜，我一會兒……」範維揚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一下瞄準老媽帶來的那兩大袋食物。
肯定有吃的。
「行了，我就估計著你倆沒吃，今天剛包的餃子，還熱著。」蔡佳和從袋子裡翻出兩盒水餃，確實還熱著。
果不其然。
「哎，親媽！」範維揚笑著，給老媽倒了杯檸檬水，「餓死我了。」
「你們先吃著，我回家了。」老媽眼風一掃，屋內還算整潔，沙發上還搭著幾件換下的外套。沙發套上次來就沒換過……至於裡屋是個什麼樣子，她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男人到底還是沒有女人細心……老媽有些無奈地想。
「阿姨，我送您。」蔡佳和忍住了對熱騰騰水餃的渴望，白了範維揚一眼。
「也好，走一走吧。」
「你早點回來啊。」範維揚已經吃上了。
「幾分鐘的事。」範媽媽見自家兒子那副模樣，想要敲打敲打蔡佳和的心思都弱了許多。
這倆孩子湊一塊兒，到底是誰吃虧，這還真說不準。
10.
小區樓下的燈，跟醉了酒似的，昏昏沉沉的。
蔡佳和只覺得自個兒背上跟綁了塊木條兒似的，禁不住直了直背。
範維揚他媽，他是見過了幾回。尤其是頭一回，那還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見到的。
這是範維揚的房子。X市的房子，他不是買不起，只是買不了這麼好的。在某個傢伙胡攪蠻纏強行要求同居之後，蔡佳和在搬來的第三天，就裹著浴巾與出其不意前來探視的某人娘親直接碰面。
那一刻，蔡佳和很慶幸自己不是女的。
但又很糟心，因為在範媽媽眼裡，在自家兒子屋裡衣衫不整的年輕男人也和前者沒什麼差別。
在範維揚坦坦蕩蕩和家裡出櫃的情況下。
範媽到底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蔡佳和也是處變不驚的，在這樣一個彼此尷尬，尬出天際的情況下，還能坐下來和平會談，饒是範維揚飽讀刑法律條，深諳談判法則，也欽佩不已。
每每回憶此事，都要細細咀嚼一番。對蔡佳和本人而言，不啻於一場鞭屍處刑。
「……阿姨。」
秋風起了，範媽燙卷了的蓬鬆頭髮微微飄動。
頭髮白了。
如果自己的老媽活到這個歲數，大概也一頭白髮了吧？
「小蔡啊，」範媽微微側轉過身子，「最近工作忙嗎？」
「……還好。」蔡佳和略一沉吟，「都按時上下班來著。」
「嗯。」範媽點了點頭，「你倆……就吃單位的食堂？」
「是。」一陣風吹過，蔡佳和忍不住抱了抱肩臂，「葷素搭配，飲食均衡，像您之前說的，每天吃夠一斤蔬菜，紅肉少吃。」
「會不會太為難你了。」範媽媽滿意地點點頭，「我知道，年輕人都喜歡大魚大肉……」
「不會，」蔡佳和說，眼神卻迷離至遠處山景，「我也想，盡我可能……多陪他幾年。」
11.
「餃子涼了。」回到家，範維揚把加熱過的餃子重新端上了桌，「我給你熱了下，又煮了個西紅柿蛋湯。」
「你呢？」蔡佳和瞅了他一眼。
「我頂不住餓，先吃了。」範維揚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
「沒事，」蔡佳和坐下來吃飯，「我本來就喜歡一個人吃。」
「不喜歡跟我吃？」範維揚開始較真兒了，「哎，我媽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又嫌你不會做家務……」
「沒有。」蔡佳和咬了一口水餃，軟和的麵皮，裡面是韭菜雞蛋餡兒。新鮮的韭菜帶著微微的衝辣，但卻鮮香。範維揚總說這種食物聞起來就夠讓人受不了的，但老媽總做，因為蔡佳和就好這一口。
婆婆疼兒媳……不，丈母娘疼女婿……也不對，反正範媽疼蔡佳和，大概就是這樣了。
蔡佳和喜歡吃水餃，他喜歡一切麵食，不過，除了範媽媽送來的，其他時候，他一律不敢多吃。
「那就是問你有沒有按她的標準健康飲食了。」範維揚看著他小口小口地喝湯，像只小豚鼠。「你也真是，她那是職業病，巴不得向所有人傳授她那健康養生秘訣，我和我爸都懶得聽，就你……」
「我就喜歡養生。」蔡佳和說，「你管不著。」
又開始了，這個彆扭鬼。
明明比誰都管不住嘴，從見到範媽的那天起，轉了性似的吃素養生，活生生把自己養成了老大爺。範維揚心疼他，但也勸不住他。
橫豎對身體沒壞處，也就隨他去了。
蔡佳和倔起來，誰都說不動，管不著。
「那你水餃少吃點，多喝湯。」範維揚嘴角微微揚起，拼命忍住，不讓自己露出猥瑣的表情，「一會兒再跟我一起運動運動。」
蔡佳和被一口湯嗆住，咳了半天。
「別鬧！」蔡佳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注意你的言辭。」
「好好好。」範維揚翹起二郎腿，「一會兒下樓散散步。」
「嗯。」蔡佳和又吃了個餃子，碳水化合物，實在是人間美味。
12.
一切正常。
蔡佳和拿到體檢報告單，長籲了一口氣。血脂血糖也降了不少，算是這一年控制飲食，加上運動健身的最好回報。
「開心了吧。」範維揚摟了摟他的肩，「我跟著你都快成和尚了。你又不是女的要備孕，天天注意著注意那……」
「維揚，」蔡佳和翻看著體檢報告單，「你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嗎？」
「嗯？」範維揚甚少聽到他用這樣嚴肅的語氣說話，「你這是怎麼了？」
「我爸，死於癌症，走的時候才五十歲。」蔡佳和慢慢地用指尖摩挲著體檢單的硬紙殼兒，「我媽，生前身體一直不好。」
範維揚安靜了下來。
「你媽媽不反對你不結婚，也不反對，你找個男的。」蔡佳和醞釀了許久，才費力地將話吐了出來，「但你覺得，她會接受這樣的我嗎？我爸媽這樣，我也……不能保證會活得很長。」
他們不會有孩子，也許，也不會有別的維繫。如果此生都只擁有彼此，那麼，當一方早逝，另一方又將如何自處？
老媽想的，不僅是現在，更是範維揚一頭扎進情熱之後，懶得去想的遙遠而漫長的未來。
「佳和……」範維揚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頭，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所以，你是為了我，才這樣……」
「你想太多了，本大爺也是為了養生。」蔡佳和把體檢報告單塞進公文包，快步往前走，「我要活到一百多歲，等別人都嗝屁了，我還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您要活到一百多歲啊，」範維揚笑著跟在他身後，「那您可得好好帶我，咱倆可得硬硬朗朗地安享晚年。」
這個小彆扭，這個只喜歡一個人吃飯，但偏偏又容下了他的蔡先生，讓範維揚覺得，還是要努努力，爭取跟他再一起吃上七八十年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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