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上的鑑定是在營養不良的基礎上,受到多次鈍性外力作用,導致全身大面積軟組織挫傷死亡。婆家安給她的「罪名」是沒能懷孕,沒能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因此令她死前經歷了毆打、飢餓和寒冷。從方家的女兒,變成張家的媳婦,再成為另一個素不相識人家的陰間「妻子」,她始終沒能掙脫命運。父親的弟弟方天豹經常到北京、青島打工,每年春節回家,方洋洋都會纏著他講外面的故事。過完年,叔叔收拾行李準備外出,方洋洋就吵著說,想跟他一起出去打工。家裡收小麥,用四五十公斤的糧食袋裝好麥粒,父親抱不動,她卻能一把扛上肩頭運回家。她也學會了騎三輪車,又穩又快,村裡人說,騎得比那些小夥子還好。方莊村的人看著她一天天長大,都喊她「洋洋」,喊一聲,她「哎」一聲,甜甜地應下,這個是「李家伯伯」,那個是「大姑媽」,從來不會弄錯長輩們的稱呼排序。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很討喜,愛笑,頭髮又黑又亮,結成辮子長長地垂在腰間。魯北平原冬季的村莊,如今麥種剛下,田間還是一幅蕭索景象。方莊村位於山東德州平原縣東南角,400多戶居民,灰撲撲的平房挨挨擠擠,散落在村道四周。老人們沒有別的消遣,終日坐在小賣部門前的木凳上嘮家常。少女時代的洋洋是個熱情的孩子,誰家收玉米需要人手,她哧溜一聲就跑過來,哪家要捎個口信,她噠噠地跑出去幫著找人。塵土瀰漫的村道上,很多人都見過她開心地奔跑,有時跟著村裡的大娘到村頭的空地上跳廣場舞,大娘走在前頭,她主動提著沉甸甸的音箱跟在後頭。而且長得又高又白,一米七多,一百六十多斤,「俊得很,在這一片都算俊的。」 父親方天木是村裡的老光棍,經濟條件不好,45歲才討上媳婦,這個媳婦還是弟弟方天豹年輕時外出打工,路過石家莊火車站撿回來的。方天木家現在的房子空空蕩蕩,客廳隨意壘著幾袋糧食,一臺冰箱和一架空調算得上最值錢的家具,房子是2016年靠政府補助蓋起來的。家裡只有幾畝田地,初秋種小麥,來年夏天種玉米,方天木辛勤耕耘一年,只能賺上三四千塊。現在剩下女主人楊蘭,多數時候沉默如巖石,洋洋的幾個表哥當面說她「遲鈍」、「聽不懂話」,她沒有任何表情。最近幾天,家裡的訪客多了,一見生人,楊蘭便主動把洋洋的照片遞過來:她會問你餓不餓,冷不冷。拿同樣的問題問她,她認真地搖頭說不餓,不冷。再問更複雜一點的問題,臉上就是一副困惑的模樣,又開始問客人:方莊村的人更不曾費心去探究楊蘭的沉默究竟是出於什麼,她的身世村裡沒人說得清,也沒人張羅尋親。村裡人說,「她看起來明顯就是腦子有問題」,醫學鑑定書給了她一個專有名詞,「輕度精神發育遲滯」。方天豹領她回來目的很簡單,為娶不上媳婦的哥哥找個老婆,為方家傳宗接代。那是1997年,比她年長二十來歲的表哥謝樹山將她抱在懷裡,取名「洋洋」,從母親的姓氏而來:方家合影,從左到右依次為洋洋爺爺、父親方天木、母親楊蘭、洋洋。圖源自澎湃新聞,翻拍/沈文迪。父親稍微有點閒錢了,就給她買些瓜子、花生、蘋果解饞。但或許因為沒有女主人操持,洋洋一家在人印象中總穿得髒兮兮的,方天木很少給洋洋買新衣服,方天豹說「家裡也不講究這些」。沒有多少同齡的孩子願意跟她玩,她也不惱,就跟在伯伯、嬸嬸後面跑,或跟在別的更小的孩子後面玩。她有一項技能,能記下五十多個電話號碼,村裡各戶人家具體幾口人,都能按輩分記得清清楚楚。鄰居方婷知道她會用智慧型手機,偶爾在手機上玩貪吃蛇一類的小遊戲。「不過還是能看出她跟正常人有區別,不太聰明,有些呆呆的。」上到小學三年級時,她就輟學了。村裡沒有學校,孩子們要到隔壁村上小學一二年級,讀到三年級,要跑到更遠的村莊,上初中、高中,那就得去鎮上或縣裡。她智力偏低,讀書確實費勁,考試總排倒數。方天豹知道大哥的想法,再讀下去也是白耗錢,就讓她退學回家了。村裡比她大上六七歲的90後女孩,大致分為兩撥,有些人成績好,一路讀到了大專或本科,從此搬離了村莊,到德州或濟南市裡結婚安家。輟學的也大多跟著親戚外出打工,然後嫁到縣城裡,或是在鎮上,很少回到村莊。鄰居方婷在鎮上讀到初一就不讀了,15歲去青島打工,20歲被家裡人喊回來相親,就跟廠裡辭職,在媒人介紹的幾個對象裡,相中了同村的一個小夥子,在方莊村安家。如今方婷30歲,和丈夫一起在鎮上的化工廠工作,每天穿著整潔的制服上下班,在村裡算得上生活水平良好。她依舊樂呵呵的,見人就叫伯伯、嬸嬸。只是一年又一年,每年方天豹離家時,洋洋就會求他:如果家裡是個男孩,不等自己提,方天豹會早早地帶出去見世面,「就算他可能笨點,我也會好好教他,把一身本領都教給他。」 村裡同齡的孩子一個接一個離開村莊,有些到縣裡讀高中了,有些跟著親戚去青島、濟南,或是北京打工。只有洋洋,一個人孤獨地在村道上奔跑,鑽進地裡扒玉米,又跑到附近的小河邊看人捕魚。每年春節她都會提外出打工的念頭,但叔叔沒有一次同意。到什麼時候不再提了?方天豹說,大約是在2016年,洋洋19歲了,方天豹年紀大了,又生了病,回到方莊村養老,不再外出打工。67歲的方天豹至今未婚,住在大哥方天木的老屋,和楊蘭分住兩間。方洋洋出生後沒多久,楊蘭又懷孕了,但正值計劃生育嚴控期,楊蘭被拉去做了引產。當時已經能看出孩子成了型,方天豹聽大哥說是個男孩。「要早知道是個小男孩,不管罰多少錢,我肯定湊齊了交上去的!」對洋洋這個女兒,方家沒有太高的期望,掙大錢、給家裡爭光,在他們的觀念裡本就不是一個女孩該做的事。方天豹說。他們只希望,洋洋到了結婚的年紀,安安穩穩地找一門親事,成為別人的妻子,生兩個孩子。或許像她的母親楊蘭一樣,在另一個村莊靜默地度過這一生。
方洋洋與爺爺、母親的合影。圖源自澎湃新聞,翻拍/沈文迪。19歲那年,一個常來方莊村收糧食的人,給洋洋說了門親事,對方是隔壁禹城市張莊村的人,兩個村相隔只十幾公裡,男方比洋洋大七歲。張莊村看上去比方莊村富裕,道路寬闊,不少村民臨街開起店鋪,賣童裝、童鞋、雜貨。張丙家也開過童裝店,家裡三間平房,一間做店鋪,另兩間是住所。但生意不行,鄰居說,和洋洋談婚論嫁時,店裡已經在清庫存。在村裡開了七年店鋪的陳秋麗說,一般到22歲,夠結婚條件的就結了。上了大學的二十五六歲結婚也正常,到二十七八就不好找對象了,如果又沒上大學,就很難了。「要麼是家裡有能耐出得起彩禮,要麼是自己有能耐,在外面認識個閨女,人家閨女就喜歡他,不要彩禮也願意嫁。」前段時間有戶人家,為了給兒子掙足臉面,定親時先給了6萬彩禮,婚後又給了24萬。如果加上買樓、買車,彩禮錢更高。「樓還不能是村裡的,不值錢,得到鎮上或者是縣裡買。」 還有戶人家花了40多萬娶媳婦,原因是女孩年輕,比男方小了十幾歲。而方洋洋的夫家,恰恰是村裡經濟條件最不好的那一類。張丙初中學歷,以打工謀生。方家表哥謝樹山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張丙的印象——「黑黑的,很瘦,1米7夠嗆,戴著眼鏡,長得不是很好看。」張丙的鄰居記得媒人曾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對象,但女方都要求在禹城市裡買房,還要有車。張家無力滿足,直到2016年,方洋洋出現,他們才借遍親戚熟人,湊了13萬彩禮錢——這是張家在法庭上供述的錢數,但村民陳秋麗覺得沒有給那麼多:「剛結婚的時候,我們這街上的人都說對方只要了8萬,什麼時候給人13萬了?」張丙的父親在街上口碑不佳,陳秋麗認為張家沒錢主要是他太懶:「村裡就算60多歲的人,只要幹得動活,誰不是天天早起打個零工,或者到工地上搬磚,那老漢就是天天待在家,喝酒、抽菸。」 張老漢的姐姐更是親口向她抱怨過,老漢脾氣暴躁,對自家老人也時常打罵,不好好照顧。陳秋麗撇撇嘴:然而張莊村裡,並非所有人都認為張丙家出錢娶媳婦,要求生孩子的邏輯毫無道理。有人能理解張家的怒氣,只是把人打死太過分了,「你提離婚嘛,拿回彩禮,你再找一個。」 同在一條街上開店的張丙的叔叔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為侄子一家辯護:
「我們花了那麼多錢,結果媳婦不能生孩子,誰能不氣?」方家具體收了多少彩禮,洋洋的父親已經去世,無人知曉。方天豹至今還在念叨,他特地花了七八千買了一輛四輪車和12床新被子,給洋洋當嫁妝,想著將來她回娘家,路上風大,有輛四輪車怎麼也能暖和點。如今方莊村民圍著聊天,還在有一搭沒一搭評價著13萬彩禮,「這個價格不高。」 至於女方家的經濟條件——村民們笑了,一個男人吐出煙圈,溝壑縱橫的臉掩在煙霧中,提高了聲音補充:在方莊村人眼裡,張家雖然可恨可氣,但他們要求方洋洋生孩子,並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哪家娶媳婦不生孩子的?」
婚事從一開始就是一樁交易,但理解不了這一切的方洋洋卻成為主角。出嫁那天方莊村熱鬧極了,鞭炮響個不停,張丙家租了6、7輛寶馬接親,在村道上排成一列。為洋洋送親的是她一個關係不太熟的堂哥,堂哥又喊了兩個自己的同學充數,才湊夠了送親人手,將洋洋送到了張莊村。平日相對更熟絡的表哥沒有參加,謝樹山說,只能「院中人」去,就是叔伯兄弟那一支才能參加,「我們屬於外姓人。」 他的母親是洋洋的姑姑,因此不能參加。這個婚嫁習俗直到今天依舊存在,村裡外出讀書的孩子回來辦婚禮,學校的同學都可以參加婚禮,但親戚間,不是「院中人」就不能參加婚禮。謝樹山比洋洋大了二十來歲,洋洋長大期間,他也在為攢娶媳婦的彩禮四處打工,和洋洋每年見面的機會,漸漸地只剩過年。串門那幾天,大家圍坐在燒熱的炕上,擦亮餐桌,從午飯吃到晚飯,磕著瓜子花生打牌、打麻將,互送紅包,再聚時就是第二年。出嫁時是2016年11月,溫度已經到了零下,洋洋穿著白色婚紗,外面又套了件紅色羽絨服,一頭濃密的黑色長髮盤起,化著淡妝,圓圓的臉上滿是笑意。「可漂亮了。」鄰居說,「她平時就漂亮,哎呦那天打扮一下,更漂亮。」
張家帶著洋洋串門見人,告訴她誰是大伯,誰是大娘,洋洋從沒喊錯過。有人在2017年的夏天見過她和婆婆在街上遛彎。也有人看見婆媳兩人在村裡跳廣場舞,「挺漂亮的,個也高」。方家的鄰居也記得那年洋洋還常回娘家,衣服挺新,不像沒出嫁前,還有點髒髒的。但是,和她稍微打過一些交道的張莊村民也看得出來,這個媳婦智力偏低。這個弱點在張丙家裡一再被拿出來強調。新京報報導,婚後方洋洋曾告訴過方莊村的一個朋友,婆婆說以後有了孩子也不會讓方洋洋帶,也不讓她給餵奶,因為怕她腦子有問題,把小孩腦子餵壞。法庭供述記錄也顯示,
張家母子對這個媳婦也沒有表達出任何尊重,「吃得多」、「不會幹活」、「犯病不聽話」都是常出現的詞句。到了2018年,張丙家的鄰居們漸漸發現,洋洋不怎麼出門了。有鄰居在晚上見過她兩次,都是靜悄悄地打開鐵門,提著垃圾桶出來倒垃圾。真正的矛盾就在孩子的問題上。婚後張家發現洋洋不太正常。據張丙一家供述,洋洋遲遲未能懷孕,2017年冬天,張家通過就醫檢查和在方莊村打聽情況得知,洋洋之前流過產,因此不能懷孕,非常生氣。臘月二十六,表哥謝樹雷見到張丙提著兩袋啤酒找到方家,跟方天木提起洋洋懷不上孩子的事,雙方吵了一架。可以作證的還有,方莊村人都說從未見過洋洋和哪個男人來往甚密,張家也從未出示過診斷報告。那是表哥記憶中洋洋最後一次回娘家,那個春節,也是方莊村的人最後一次見到她。鄰居孫林華在2018年大年初四最後一次見到洋洋——
「那時就穿得不怎麼好了,過年也沒穿新衣服,鞋子還破了個口。」 那天,張丙和方家又起了爭執,張丙當著鄰居的面在方家門口就扇了洋洋兩耳光,扇完扯著洋洋的胳膊往外走,1米7高的洋洋比之前瘦了很多,像小雞仔一樣被張丙塞進車裡。有鄰居上前喝斥張丙。方天木和方天豹則沒有反應,方天豹解釋說,一家都是親戚,將來還要相處,不能鬧得太僵。接下來的半年,張丙外出打工,方洋洋留在家裡,很少出門。張莊村的鄰居陳秋麗說,她見過洋洋的父親,帶著母親楊蘭尋到張莊村,沿路問鄰居,哪戶是女婿張丙家。他帶回來的消息是,
張家提出要見洋洋,得還5萬塊彩禮錢,給洋洋治療懷不上孩子的毛病。
警方後來提取的張家母子微信記錄也證實這一點,他們商量,不給錢就以方洋洋在外打工為由,不讓父女見面。方天豹曾經讓哥哥還5萬塊的彩禮,「能見著閨女不比5萬塊值?」 謝樹雷說,方天木每次從張家回來,就開始喝悶酒,2018年夏天病倒了,住進平原縣醫院。據張丙在法庭上的供述,他曾到醫院看望方天木,被打。方天豹予以否認,他說,自己和張丙是在醫院吵了一架,但只為了洋洋長期不能回娘家的事,沒有動手。張丙在醫院生了氣,回家後扇了方洋洋幾巴掌,公婆也開始限制她吃飯,一天只讓她吃兩頓,甚至一頓。臉上有抓傷,是她掐的。還有傷口,是她用中間折開的木頭棍子捅的,棍子頭上有刺。天氣變冷後,洋洋時常被罰站在小院裡,有時穿單鞋,有時穿半棉的鞋,隔三差五罰一次,一站就是半個多小時。張家人在供述裡說,只是「犯病」時自言自語,嘮嘮叨叨的。方家長期見不著洋洋,也曾報過一次警。警察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方家。謝樹雷記得,照片上洋洋和平時沒有太大差別,只是瘦了一些。警察告訴他,方洋洋和張丙是合法夫妻,有問題只能協調。關在張家鐵門裡的方洋洋並不知道,父親在病床上輾轉幾個月,那年陰曆七月二十六去世了。鄰居孫林華幫方家送孝衣到張家,開門的是劉蘭英,很平淡地說,「知道了」。微信上她和兒子說,「方洋洋父親死亡送信了,給對方說方洋洋不在家」。洋洋也就沒有出現在葬禮上。「洋洋只是我侄女,她嫁到別人家了,我不是她親爸爸,我還有什麼立場去?」 鄰居孫林華曾向方天豹建議,要強硬點,帶上幾個表哥,把方天木直接抬到張家要人,「還怕張家不放人嗎?洋洋的死,他們要背責任的!」 說完,孫林華又降低音量,「這話不能在她叔叔面前說,一說就要生氣。」張丙家的平房,方洋洋最後兩年在這裡生活。攝影/李曉芳。2019年1月31日,晚上,洋洋的死訊傳到方莊村。張莊村的村支書受張丙家之託傳口信,說她得病死了。方家人不相信,連夜趕到張家,被張莊村的村民攔在門口。方天豹說,那天他氣極了,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砸碎了張家的窗戶玻璃。這是他第一次為侄女做出過激的舉動。
去世時,1米7的洋洋只剩六七十斤,而且是冬天,應該穿得厚一些,但鄰居看著白布的形態,估計她穿的衣服也不多。活著的最後一天,婆家讓她刷鍋、宰魚、洗衣服,修理插座讓她遞東西,她都沒應。
沒人知道這是她對迄今為止的生活進行抗議,還是因為慘遭打擊後喪失了行動能力。結果就是張丙的父親張吉林拿方洋洋的頭撞牆,警方後來發現北牆上有一塊40x16cm範圍的血跡。據他妻子供述,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喝了不少酒,自那年秋天開始,張吉林在家裡打方洋洋次數最多,喝完酒喜歡發洩,就打方洋洋。而張吉林卻供述稱,是妻子劉蘭英打得最多,兒子沒有打。這與母子兩人的說法顯然有出入,張丙自稱,2018年10月不出去打工後,就在家裡經常打方洋洋,有時候一個星期打一次,有時打兩次。張丙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兒子。認定張吉林、劉蘭英、張丙虐待罪,鑑於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構成坦白且具有悔罪表現,決定從輕處罰,分別判有期徒刑三年、二年二個月和二年,其中張丙犯罪情節較輕,獲緩刑三年。被告人均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喪葬費37562元、誤工費3000元、交通費2000元,合計42562元。方洋洋的表哥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另請律師,上訴至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要討回公道。今年11月27日,案件在禹城市人民法院開庭重審。又是一個冬日。村裡天黑得快,方莊村的老人們趕在太陽徹底落山前回家做飯,佝僂的身影隱沒在暮色裡。這是平原縣一直流行的風俗,當地居民說,死去的單身男孩不能單獨下葬,會影響家裡的風水,因此每家都會給孩子配一門陰婚——
「出得起錢的就找真的去世的人,出不起錢的就扎個紙娃娃,陪著下葬。」配婚對象離方莊村很遠,洋洋的骨灰葬在了另一個陌生的村莊。方天豹沒去看過洋洋的墳,幾個外甥怕他太過傷心,不告訴他地點。
從方家的女兒,變成張家的媳婦,再成為另一個素不相識人家的陰間「妻子」,方洋洋始終沒能掙脫命運。最後一次爭取活著的機會,大約是在2019年1月初。在方莊村送煤氣的老杜在那個冬天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一個女孩託他給自家叔叔捎個信,讓叔叔買部手機送過來。老杜從聽筒裡辨認出聲音,是方莊村的洋洋。他認得這女孩,每次開著車到村裡送煤氣,洋洋總會跟在他車後開心地喊「伯伯」,臉蛋紅撲撲的。三四天後,洋洋給他打了第二次電話,說自己在醫院,問是否轉達了口信。匆匆兩句,電話很快掛斷。張莊村有人知道,那段時間,張丙摔折了胳膊,在家養傷,他們猜測,洋洋或許是在醫院陪著換藥,趁丈夫不注意打出了第二個電話。「人都見不到,我送手機過去送給誰?白白送給張家那個畜生嗎?」去世前半個月,方洋洋給老杜打了第三次電話,是夜裡12點多撥出的,老杜沒接。他後來回憶之前接過的兩次電話,洋洋並沒有奇怪之處,語氣也很正常,也就沒覺得有多要緊的事。方莊村沒人記得老杜的電話,也不需要記,這個號碼印在村莊的各個角落,誰家需要煤氣了,出門到旁邊牆壁上一找就有。
只有那個「呆呆的」、「不太聰明的」洋洋記得這個號碼
發出了三次求救信號
又在寒冷的冬夜裡徐徐湮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秋麗、方婷、方華強、孫林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