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慕
1
章顏剛從汽車站把公公接到家，安頓好，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接到小姑子劉麗麗的微信：嫂子，咱爸年齡大了，不喜歡吃太硬的東西，你做飯的時候，記得把菜炒爛一點。還有，咱爸心思重，有啥話不太愛說出來，你可千萬別給他臉色看。
章顏內心給劉麗麗翻了個大白眼。這個小姑子就是事多，天天生怕她虐待公公一樣。她們平時不怎麼聯繫，但每次公公一來，她就開始信息轟炸，讓人不勝其煩。她章顏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幹不出那種摔盤子打碗給老人臉色看的事兒。
可是，要讓她對公公像親爸一樣對待，說實話，她又有點做不出來。
章顏婆婆在世的時候，性格強勢，對章顏很是挑剔。當媽的總覺得自己兒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任何女人都配不上他。婆婆就是這樣，她插手小夫妻倆的事，對他們這個家的一切指手劃腳。章顏的老公那時經常出差不在家，為此，章顏沒少受婆婆的氣。
可是，無論他們吵得再厲害，婆婆做得多過分，公公從來都沒有站在章顏的立場上說婆婆一句，他總是和婆婆站在統一戰線上。
那時候章顏剛生完孩子，婆婆摔摔打打就伺候了她十天月子，便藉口老家地下室漏水，非要馬上趕回家。婆婆這邊說個走，那邊公公就收拾好了東西。完全不顧她這個剛做完剖腹產，連起床去個廁所都疼得渾身冒冷汗的產婦，以及在床上哇哇哭著的小嬰兒。
那時章顏媽剛搭完心臟支架，沒辦法從老家趕過來照顧她，老公又被派去外地出差。她只好獨自撐著。
別人的月子坐得像太上皇，章顏的月子卻是天天以淚洗面。心情不好，奶水少，她哭，小嬰兒便也跟著哭……
每每想起這些，章顏便覺得後槽牙直痒痒。婆婆固然可恨，可公公也未嘗不是幫兇。而那個時候小姑子又在哪裡呢？她怎麼不勸她媽看在小孫女的份上，多照顧自己幾天？
也因此章顏一直不想生二胎，她沒辦法和小姑子親近，也無法原諒公婆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撒手不管。
後來婆婆因病去世，公公自己一個人住在縣城老家房子裡。老公擔心公公一個人生活不方便，提出讓他到自己家來，但公公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說：麗麗家離我這不遠，有她照顧著，我好著呢，你們安心工作吧。
入冬以來，公公肺氣腫又犯了，常常喘不上氣來，再加上縣城裡房子沒有暖氣，老公死說活說，才勸公公來他家住一段時間。
雖然覺得小姑子的微信多此一舉，是明顯不信任她這個嫂子，章顏還是在閒下來之後回了她一句：知道了。
看在老公的份上，她不想把關係搞得那麼僵。
2
章顏對公公說不上多好，但也沒有太差。她還是按照自己和孩子的口味做飯，不過，給公公的菜總會再多煮一會。好在公公話不多，給他吃什麼他都不挑剔，也好相處，章顏也沒覺得多了個人有多不方便。
但半個月後，卻突發了一件事。
公公那兩天一直說胃不舒服，不怎麼吃飯，章顏勸他去醫院看看，但老頭倔得很，堅持吃點藥就好了，章顏要上班，還要管剛上小學的女兒，就沒怎麼放在心上。但晚上老公加班回來，去樓上看公公，卻見公公正捂著肚子疼得滿頭是汗。
老公馬上打了120，把公公拉去醫院後，醫生檢查說是胃穿孔，需要馬上住院做手術。
老公讓章顏先帶孩子回去，晚上有他在醫院就行。可她帶著孩子剛從醫院回來，便接到了小姑子的電話，劉麗麗問：嫂子，咱爸去的時候好好的，怎麼就得了胃穿孔？我聽說他疼了挺長時間了……
小姑子的語氣倒是不衝，但章顏還是聽出了那裡面的埋怨和不滿，她有點不爽地回道：他怎麼不給我說？我那天看他不舒服，還說要送他去醫院，可他非不去。
話雖如此，她到底還是有些心虛。她那時已經看出公公在強忍著疼痛，卻抱著僥倖心理沒有再多問幾句，也沒有再堅持送他去醫院。
第二天小姑子劉麗麗便從老家趕了過來，晚上章顏帶著孩子，去醫院看望剛做完手術的公公。她去的時候，劉麗麗正細心地用毛巾給公公擦著臉，又給公公剪指甲。
劉麗麗忙活完，看見她和女兒，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忍不住說：嫂子，你怎麼能讓咱爸住樓上呢？我聽說120來的時候，光從樓上往下抬都費了半天勁。
章顏沒敢搭話。
她家是複式，當初，她也擔心公公年齡大了，想讓他住樓下，樓下兩間臥室，孩子一間，老公和她一間，如果讓公公住樓下，那她和老公就得重新搬到樓上，很是麻煩。
所以當公公說沒事的時候，她也就順理成章地讓他住到樓上。想著也就十來層臺階的事，能出什麼問題？
可當天晚上120來的時候，因為樓梯窄，光把公公抬下來就費了半天事。醫護人員還一個勁地埋怨：老人年齡這麼大了，千萬別讓他住樓上，這也就是胃穿孔，要是心臟上的事，多浪費一分鐘，那就是一條命。
那一刻，她嚇得心驚肉跳。現在面對著劉麗麗的質問，她張了張嘴，卻找不到辯解的話。
好在公公及時幫她解圍，他虛弱地說：麗麗，你嫂子又不是故意的，我在這兒，夠給她添麻煩了。你就別添亂了。
劉麗麗沒再說話，把女兒拉到一邊試給她新買的棉襖去了。
3
公公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劉麗麗也待了一個星期，白天她照顧公公，晚上章顏老公去醫院替她，倒讓章顏落了個清閒。
章顏有些慶幸，老人一住院，就覺出了有個兄弟姐妹的好處了，要不是小姑子，她老公需要白天黑夜地守著，她又要在家帶孩子，倆人肯定累得不成人樣。
她沒有想到小姑子劉麗麗看起來大大咧咧，還居然是個那麼細心的人。有她在，病房裡總是乾乾淨淨的，她給公公餵飯，幫他擦洗身體，倒尿袋，給他刷牙，像照顧孩子一樣細緻有加。
有一次，她隔著門縫聽到劉麗麗問公公：爸，你說生兒子好還是女兒好？我小時候，你跟我媽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我哥，錢和房子，你們也都留著給我哥，可你們生病了，還不是都是我照顧？
也確實是，婆婆在床上癱了一年多，基本都是在老家縣城住著，雖然有公公在旁邊，可照顧的任務大多是小姑子。她單位離公婆家不遠，中午和晚上下班就跑到父母家，買菜做飯，幫婆婆翻身，就連婆婆去世的時候也是她守著，給她擦洗身體，換好衣服，找來水晶棺，一切都弄停當之後，第二天早上才打電話讓她和老公回去。
想到這些，章顏對小姑子的厭惡不由自主少了一些。
一個星期後，公公出院了，劉麗麗也趕回了老家。一切如常的生活，讓章顏鬆了一口氣。只是公公出了院，但在住院時檢查出了C肝，雖然傳染性沒那麼強，但章顏還是覺得心裡有些隔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她給公公準備了專門的碗筷，單獨放著，公公的衣服她也留著單獨洗。怕女兒被傳染上，她也禁止女兒去公公跟前。
以前女兒每次放學回來，總要拉著爺爺一起出去散散步，陪他聊聊天，但現在，在章顏的竭力阻止下，女兒回來遠遠和爺爺打個招呼，便匆匆進了自己的小屋。
公公可能也意識到了什麼，她有時候回家，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電視，一邊看一邊打著瞌睡，總會覺得五味雜陳。
她給在弟弟家看孩子的媽媽打電話，媽媽說：你呀，別老翻過去的帳，你公公人不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做事得看長遠一些。
小姑子劉麗麗也不消停，從網上找來很多關於C肝的信息，幾乎每天都給她發些什麼C肝病人飲食注意，及C肝病人的傳播途徑有哪些等諸如此類的文章。她知道小姑子想解除她的顧慮，可她總是想，萬一傳染上了嗎？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那天晚上，章顏正給孩子輔導作業，卻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閨女，你媽和小曼吵起來了，你快來勸勸吧。
章顏腦子轟的一聲，她把孩子扔給老公，騎著電動車就往弟弟家趕。弟媳婦自從去年生了二胎，就讓遠在老家的爸媽去給他們帶孩子。
那會兒章顏有些不情願，她媽做過心臟支架，不能累著。她讓弟弟他們找個熟悉的保姆帶孩子，弟弟也同意了，可是，託人找了一圈，也沒有合適的。
這年頭，想找一個靠譜的保姆簡直比登天還難。最後還是媽媽說：你弟弟他們正在難處，這個時候，父母不幫著，誰幫啊。
之後媽媽不顧章顏反對，還是收拾了東西和父親一起去了弟弟家。她幹不了重活，但起碼可以洗衣做飯，父親帶孩子粗糙些，她便在旁邊指點著，兩人合力，好歹把小侄子帶到了一歲多。
爸媽在弟弟家的這一年多，章顏操碎了心，她既擔心父母和弟媳婦小曼處不好關係，又怕自己說多了適得其反。
她每天都會給媽媽打電話，也隔一陣子就給兩個小侄子買點零食衣物什麼的送過去，她帶著點討好，陪著小心，話裡話外都是：咱爸媽給你們看孩子不容易，你們可對他們好點兒。
可就是這樣，他們還是吵了起來。
5
章顏火急火撩地趕到弟弟家，敲開門進去，已是戰爭過後的平靜。
地上一片狼藉，弟弟正蹲在地上收拾東西，媽媽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父親則在一邊默默嘆氣，弟媳婦小曼不見蹤影。兩個侄子小的已睡了，大的正坐在一邊心不在焉裝模作樣地看書。
章顏一見媽媽這個樣子，火一下子就竄了上來，她質問弟弟道：你媳婦兒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把媽氣成這樣？
弟弟攤著手說：我也是才回來。
旁邊的父親接茬說，其實也沒啥大事。這兩天小寶有點咳嗽，小曼下班回來，小孩子非鬧著要吃糖，小曼拗不過就給他吃了個棒棒糖，你媽就說了一句，說小孩子咳嗽，吃糖多了會更厲害。小曼就生氣了，說我自己的孩子，連顆糖就不能給吃了。兩個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把陳年老帳都翻了出來，最後你媽氣哭了，小曼也跑出去了，非要跟你弟離婚。
章顏罵弟弟，你也是的，連個媳婦都管不住，咱媽累死累活地幫你看孩子，她怎麼還這樣。
弟弟賭氣地說：誰說不是呢？我這就跟她離婚。倆孩子一人一個，兩套房子一人一套。
生氣歸生氣，但真要說到離婚，一家人還是沉默了。離婚只不過是一時氣話，且不說他們小兩口自畢業後就在一起，感情深厚，單從兩個孩子的角度來說，離婚，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章顏安慰媽媽，「孩子是小曼的，她想怎麼做，你就讓著她好了，一顆糖而已。她是當媽的，又不會害自己的孩子。再說，小曼心底也不壞，你看，你身上穿的這棉襖，鞋子，不都是你兒媳婦買的嗎？你多想想她的好處。
她一邊勸著媽媽，一邊又想著怎麼給弟媳婦說和。可拿電話打給小曼，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掐斷了。
她只好給小曼斟酌著發簡訊：小曼，咱媽年紀大了，拖著病體給你帶孩子，說實話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對咱媽好，為了這點小事爭吵，真不值得。
你不看你和章傑多年的感情上，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趕緊回來吧，小寶醒了哭著要媽媽呢。咱媽我已經說過她了，你讀書多，有涵養，千萬別跟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一般見識。
簡訊發過去，半天，小曼才回了一個：嗯，我知道了，晚會回去。
章顏說服父母去睡覺，又安排弟弟等小曼回來好好跟她溝通，別再吵架。等一切安頓好，已是夜裡十點半了。她騎著小電動車往家趕，只覺口乾舌燥，身心疲憊，冷風嗖嗖地往她的衣領和頭上灌，讓她的頭腦無比清醒。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小姑子劉麗麗的心情：那種生怕父母在兒媳婦家受委屈，想說可又不敢多說的心情。
她是女兒，也是兒媳婦，可是在對待雙方的父母上，卻不由自主地差別對待。
作為女兒，她發自內心地心疼父母，她不願意父母晚年還要在兒媳婦的挫磨下討生活。
為了他們，她可以討好小曼，給她買自己也不捨得買的化妝品，對她說些言不由衷的好話，甚至在他們買房子的時候，偷偷拿出自己僅有的兩萬塊錢私房錢給他們，只為了父母能在兒媳婦眼皮底下過得順心些。
可作為兒媳婦，她只願意和公公維持表面上的和諧與平靜，卻從不願意去從內心裡接納他，細緻入微地體察他的需求，更不用說給孤獨衰邁的他以心理上的安慰。
她藉口公公那時沒有站在她的立場上幫她，卻忘了他和婆婆才是真正的休戚與共的一體，她藉口公公C肝故意疏遠他，冷落他，卻忘了公公對他們這個小家無私的奉獻——別的不說，就在前不久，一輩子節儉的公公，還把銀行卡裡的錢全都取出來交給了老公。
誰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她此刻的感受，和作為女兒的小姑子劉麗麗沒有什麼分別。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覺得，雖然以後她也不可能和劉麗麗成為推心置腹的好友，但起碼，她會理解她，也不會對她的一切再反感和排斥。
說起來，公公不是最愛吃糟魚嗎？章顏加快了騎行速度，她要明天早上早早去菜市場買新鮮的魚回來去糟一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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