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綿綿冰 精英說
圖片來源：Google
2016年7月26日的凌晨，日本神奈川縣相模原市一家殘疾人福利院一聲聲悽厲的尖叫，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一名叫植松聖的男子，用鐵錘打破玻璃後闖入福利院，持刀行兇，最後造成19人死亡，26人受傷，其中20人重傷的慘案。凌晨3點左右，植松聖又出現在警察署自首，表示「是我幹的」、「兇器的菜刀留在車內」。
據初步審訊，植松聖曾是這該院員工，因疑似虐待老人而被辭退。而在事件背後更值得注意的是，諸如此類的看護殺人案件，早已不是單獨案例。
2014年11月，日本曾發生震驚全國的川崎養老院殺人事件，三名老人相繼在川崎市的收費養老院「Sアミーユ川崎幸町」墜樓身亡。經調查，兇手為養老院的前職員今井隼人，殺人動機是看護壓力過大。而他選擇的下手對象，則是養老院中那些「照顧起來最麻煩」的老人。圖/Google
根據日本警視廳的不完全統計，在2007年至2014年間共發生「看護殺人」事件356起，自殺者共2515人，頻繁到平均每兩周，就會發生一起殺人事件。
久病床前，不只是看護工作人員，連幾十年共患難的夫妻、養育長大的子女都會痛下殺手。
在頻頻發生的「看護殺人」背後，究竟是何種痛楚，讓人們對一直以來不畏艱險、無私照料著的病人痛下殺手？
日本正接二連三地發生著，因身心俱疲而戕害家人的「看護殺人」事件
數據來源：日本厚生勞動省
帶著種種不解，日本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走近了一批「看護殺人者」，從他們的絕望處回看其所經歷的生活困境、內心糾纏與情感撕扯。
對於他們，我們無法輕易地予以指責，也無法簡單地施與諒解，卻不可能冷眼旁觀、不加思索——因為他們曾面對的，也許有一天就會擺在我們自己眼前。
久病床前
那些親手殺死家人的普通人
「我從沒想過，夫妻是以這種方式分別的。」
71歲的日本老人茂，在看守所裡嘆息。
正在講述案件經過的木村茂，手中所持的是在祭奠妻子的參拜巡禮中所使用的經文本 圖/《看護殺人：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
在看護妻子不到一年後，茂於2015年親手殺死了相伴42年的妻子幸子，隨後他試圖割腕自殺追隨妻子而去，但沒有成功，只能帶著深深的愧疚向警方自首。
在他的日記中，人們看到了這位年過半百的老者，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潰。
老伴腰部再次骨折，排便都無法自理，藥量不停增大,我感到很痛苦。雖然她說自己沒問題，但是看到她有氣無力的表情，我心如刀割。
吃完早飯後，老伴躺在床上，我也躺在她身邊。因為她太寂寞了，白天我都會陪她說話，我鼓勵安慰她，她卻淚流滿面。她說自己不可能康復了，什麼也做不了。
當時間倒退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老人木村茂與妻子幸子雖然通過相親認識，但在相見的第一眼，27歲的茂就對眼前的女孩一見鍾情，「幸子是個本性善良、脾氣溫和的人啊。」茂心想，隨即向她提出交往。
兩人很快在28歲那年正式結婚，並生了一雙兒女，過著幸福而忙碌的生活。1995年，茂退休了，夫妻二人過上了安逸的退休生活。
想到妻子毫無怨言地將孩子養育成人，茂在心裡暗暗發誓，退休後一定要帶幸子去各處旅行，回報她這麼多年的辛勤付出。
恩愛如初的兩人每年都一起出去旅遊。丈夫開車兜風，老伴滿心歡喜地坐在旁邊，夕陽無限好。
生病前，兩人每年都有自駕出遊的計劃
轉折發生在2014年，幸子的舉動出現了異常。因為一次腰部骨折，幸子開始無法走路，還患上骨質疏鬆。出院後她返回家中，開始了家庭式療養。
相伴走過近半個世紀的老夫妻，早已離不開彼此，茂也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妻子，一邊挑起家務重擔，一邊陪伴妻子進行康復訓練。
在一段時間的細心照料下，幸子恢復到了可以走路的狀態。正當兩人欣喜之際，妻子再次腰部骨折。這一次，不僅臥床不起，甚至連排便都無法自理。
起床時，（老伴）大便失禁，只好扔掉了內褲，用水衝洗了褲子，再放進洗衣機洗了。
面對這一切茂並無怨言，他每天幫妻子清理排洩物，洗褲子，洗床單，擦洗身子，餵飯……只是幸子在這種毫無尊嚴的日子裡，漸漸失去了笑容。又因為害怕被鄰居看見自己遭罪的模樣，終日閉門不出，以淚洗面。
即使努力看護，老伴還是陷入絕望中，看著妻子有氣無力的模樣，茂心如刀割，雖然嘴上說著「我們總可以重頭再來」，但心裡卻明白已經無濟於事，漸漸也變得心灰意冷。
無望的看護將兩人拖入了深淵。直到一天，幸子開口對丈夫說：「不想活了，請殺了我。」
老伴一個月內不停地說『請殺死我吧』』這種話，我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就對她說「知道了，我收拾一下我們的東西。」人生，就要謝幕了。
看護十個月的時候，妻子說出了這種話「不想活了，請殺了我！」妻子三番五次說出這種話，他無言以對並心力交瘁，被這種絕望的情緒所驅使已經無法懸崖勒馬。
2015年4月30日，茂收拾好兩人的物品，開車帶妻子最後一次去兜風，在旅行途中掐死了對方。
最後一刻，茂問了妻子三個問題，「真要這樣嗎？不會後悔嗎？沒有退路了嗎」，得到的回答都是，「嗯，你就殺了我吧。」
我為什麼殺了我最親近的人
看護病人，是一件很摧殘心智的事情。
每一天從病人起床起，便要幫病人洗漱、餵病人吃飯、為病人做復檢、幫助病人移動到椅子上或者各種行動裝置上、幫助病人排尿排便更換尿不溼、幫病人洗澡……生活起居的任何細枝末節，都離不開看護。
也因此，一天24小時，看護都必須隨時待命，不能有半點鬆懈。
在採訪組訪談的加害者中，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共同點：睡眠不足。
45%的看護殺人案件中，加害者都照料過「無法入睡的家人」，連夜間也不得休息，雖深感困擾卻也不得辦法，最終造成嚴重睡眠不足。
可想而知，身體的負擔勢必會對精神產生重壓。此外，患者大小便失禁、說出粗暴的語言，也是引發悲劇的常見誘因。
節目組對44起看護殺人案件的分析，詳細羅列了加害者的看護狀況及動機（表中所列為案發時的年齡）
雖然看護者往往自認為已經對看護生活習以為常，然而隨著歲月流逝，看護者的身心逐漸被日積月累的疲勞所侵蝕，最終無可奈何地陷入痛苦無望的境遇。
盤點日本近幾年發生的「看護殺人」事件中，其中有兩項動機顯現了驚人的巧合：一、是對持續的看護生活感到疲憊不堪；二、是對未來感到悲觀。
要知道，大多數看護者需要放棄原本的個人生活，全身心投入到對病患的看護中，一下子脫離原來的生活圈子，整日面對的是負面情緒爆表的病人，巨大的落差，容易使人走上極端。
病魔不僅折磨著病患，連同看護者的身心也一併吞噬，夫妻、親子……原本基於情感與責任的家庭看護逐漸走入絕境，走投無路的人們，最終釀成人倫悲劇。
在NHK欄目組的記錄下，那些被長期家庭看護的絕望擊潰的瞬間，正是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呈現在人們面前。
用被子捂住媽媽的口鼻的話，她便能得到解脫……我意識到自己竟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護士（48歲），母親因腦淤血癱瘓在家11年
每晚我都會對母親講話，母親雖不曾回應，但我說了許久的話後便止不住地 流淚。對我而言最難過的事便是看著母親逐漸消瘦衰弱的樣子。
——來自大阪府的男性（70多歲），居家看護母親7年
我平時還要工作，幾乎沒法照顧兒子。今後我的工作可能會更加繁忙。平日裡妻子承擔了看護兒子的全部事務。我對她深感歉疚，也很心疼妻子。萬一妻子精神崩潰的話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恐懼。目前還尚且能夠維持現狀，但10年後又會怎樣呢？我並不樂觀。
——來自大阪市的男性（55歲），其子身患重度腦癱
截止2018年，日本65歲以上的高齡者達到3557萬人，佔總人口的28%，而在日本75歲以上的人群中，有四分之一需要醫療看護。圖片來源：NHK紀錄片
日復一日地眼見親人的生命以一種脆弱、扭曲、痛苦的方式慢慢凋零，無異於用鈍刀在心頭來回切割下不足以一擊致命卻血流不止的傷口。
這無以復加的殘忍，即使最為堅強的人，也難以長期承受。
誠然殺人犯法不可原諒，但當我們知悉了背後的種種，或許能夠些許理解其中的心酸與無奈。在一個誰都可能承擔看護責任的年代，他們的故事難道真的與我們只有一線之隔嗎？
作為一個老齡化極為嚴重的國家，日本眾多人口正在直面家庭看護所帶來的辛苦和煩惱，NHK所採訪的當事人們，不過是將所有的辛勞痛苦獨自承擔了而已。或許，也正是因為缺乏尋求幫助的方法，他們才會獨自面對一切，陷入孤立無援的境界吧。
隨著醫療水平的不斷發展，個體壽命得以延長，然而這也意味著需要家人看護的時間隨之增加。只是誰也不曾想到，看護人才流失、社會福利支持不足的看護問題，竟然演化成家庭看護中的激烈矛盾。
看護殺人案件的發生，也許正反映了當下鮮明的時代背景。
日本社會就「看護殺人」話題有過相當多的關注和報導 圖/日本亞馬遜
可以預見，隨著老齡化的進一步深化，到2025年上述人群的數量將分別激增至830萬和490萬，每1.3個日本人就需要撫養1位高齡者，日本將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大看護時代」。
在種種悲劇背後，隱藏著的是當下社會殘酷的養老困境，其中所涉及的經濟、看護人心理狀況、社會養老政策等等，無不相互影響、相互作用。
長期看護如同一條永遠走不完的隧道，如果只是靠著個人的力量，沒有盡頭的持久戰卻最終釀成一場人倫悲劇。
當我們把矛頭都指向一個加害者的時候，就容易忽略了它背後更系統性的問題：這個誰的養老體系還遠沒有發展健全，養老制度建設依然任重道遠。
正如NHK調查紀錄片結尾，經營著一家日間護理中心的寺林先生所說：
「如果不認真地對現今社會的結構體系進行反思，那麼「看護殺人」事件便永遠不會消失，甚至還會增加。」
參考資料：
[日]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 《看護殺人：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
NHK《我殺了家人 :「看護殺人」當事者的告白》http://www6.nhk.or.jp/special/detail/index.html?aid=20160703
殺してでもこの介護地獄から抜け出したい！介護殺人の現実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Cj8Bs0SZVw
https://dai.ly/x4plw1e
bookface《「不想活了，請殺了我。」看護殺人背後，是你無法解答的難題》
劉黎兒《我為什麼殺了最愛的親人？──照護殺人的原因》https://cn.nikkei.com/columnviewpoint/tearoom/20377-20160706.html
外灘TheBund 《我為什麼殺了我最親近的人？》
Booface《「不想活了，請殺了我。」看護殺人背後，是你無法解答的難題》
書單《男子活埋79歲母親事件，後續遠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日劇《黑道看護》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894890/
作者：綿綿冰，努力以溫柔眼光看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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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男子闖入福利院砍傷26人：日本看護殺人案背後，藏著幾億人無法明說的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