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美智子的一切
1.
我曾和美智子單薄地相愛過。
單薄得仿佛冬天早晨的霧氣,在日出之後,隨風散盡。
2.
28歲的時候,我故作老成,我假裝快樂,我晃晃悠悠,我無所事事,我不假思索地死去,我不計前嫌地活著。
3.
美智子飛離的那一天,天空有一團紫色的雲。
我和喀秋莎坐在機場草坪邊的石凳上,喀秋莎翹著尾巴仰望天空,仿佛是一種莊嚴的注目禮。飛機轟鳴著衝上雲端,划過喀秋莎的雙瞳,長久的消逝在紫色的雲團裡。
4.
睡在地鐵工程項目部外的簡易工房裡,玩手機成了我唯一的娛樂活動:瀏覽網頁、聊微信抑或是聽聽網絡收音機,僅此而已。
我的工作很單調。作為一名電氣工程師,早上八點半我準時進入地下,安裝、調試機車接觸網設備,運氣好時,下午六點之前就能走出來重見天日;運氣差時會再晚一點出來,最多熬到11點,趕在地鐵站工地鎖門之前。
其實出來得早晚並沒有太大差別,反正我也是晃晃悠悠活著。
出來得早晚和運氣也並無直接關係,我習慣於這麼說,把很多不相干的事情歸結於運氣,你知道,這就像我習慣於無所事事地活著。
5.
美智子曾誇讚過我的廚藝。
那一次,在美智子租住的房間裡,她做了日式的煎餅,我包了茴香肉餡的水餃。喀秋莎吃完水餃,將瓷碟舔得透亮,跳上床頭搖著尾巴。
冬天的暖陽,從窗簾的罅隙裡擠進房間,在美智子的臉上塗畫出一個乾淨的微笑,她說:「真好!」
6.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她說的「真好」,是陽光,是午後,還是我或者喀秋莎。
7.
那些夜晚,我常在網絡電臺裡聽一個叫做「且聽風吟」的廣播節目打發時間。
節目裡,女主播每晚都會念一些聽眾的來信,信件是某人寫給曾經的某人、未來的某人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某人,是某人要對某人表達某種私密的情感。
這事情原本荒誕,譬如我暗戀你,你不知道。我寫信給電臺,寄件人署名是我,收件人署名是你。然後由女主播朗誦我們的故事——天曉得你是否能聽見,反正全世界都能聽見。
比荒誕更無趣的是,節目的配樂只有兩首,在情緒低潮時,會播放一段石進的《夜的序曲》,到了高潮,則插入一段《菊次郎的夏天》的鋼琴曲,如此往復,無始無終。
比無趣更無聊的是,我居然蜷在被子裡,沒心沒肺的聽了好幾個月。那時,冬天的腳步已沉重,西北風尖嘯著,在窗外的夜空裡劃出一道道尖利的口子。
我下定決心,和這個廣播節目徹底決裂,不管下一個故事會是什麼,到了11點鐘,立即蒙頭睡下,自此切斷電波,一拍兩散。
最後那一段的故事居然不是關於暗戀的,而是一個叫「陳燕」的小女孩寫給她父親的,大意是,小女孩的父親因為爛賭而拋棄了她和媽媽。媽媽在地鐵站做工,因為長期精神恍惚,有次不小心從站臺上墜落,被機車碾壓致死。
在冬天的熱被窩裡聽到這樣悽楚的段子,總讓人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即便我尚有興趣,繼續關注小女孩是否找到了父親,不過,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再聽下去,到了蒙頭大睡的時間,「興趣」這件小事,顯得微不足道。我說過,不假思索地死去,不計前嫌地活著,正是我的風格。
8.
我很早就在地鐵的工地裡留意過一個女孩。
那時,她常穿著一件白色的短款羽絨服,帶著一隻白色的口罩。馬尾辮從白色安全帽的尾端伸出,她的膚色很白——總之,她看上去就像一盞精緻青白釉的瓷器。
那雙夾在白色口罩與白色帽簷下眼睛,烏黑髮亮,像一潭深邃的秋水。
「她是調試安全監控設備的日本專家。」
「哦!」
「她一般很晚才下班。」
「哦!」
我向地鐵站臺的保安打聽了她的消息。
那些和那雙烏黑髮亮的眼睛相撞的日子,會莫名的讓人變得興奮起來。我不再收聽那個網絡電臺,每晚,我都會在我決定了的時間準時睡下,精準的像一隻鬧鐘。
9.
冬天的太陽就像冬天的熱被窩一樣慵懶。
10.
如果早上遲到,就意味著我要在晚上加班才能完成當天的工作。如果晚上加班能夠偶然的撞到那雙烏黑髮亮的眼睛,我又何樂不為呢?
勇敢的人生,應該擁有一場說睡就睡的回籠覺和一次奮不顧身的遲到。
我對自己說,你值得擁有!
11.
在我正式認識美智子之前,我曾有幸目睹過她的容顏。那掩在口罩下面的鼻、唇,像我想像中的一樣的美好。
那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去書店打算買兩本《簡明日本語》,在閱讀區的座位上,我發現了美智子。她正坐在角落裡翻看著一本小說,很安靜。
我倚在書架旁,遠遠的看著她,仿佛暖著一杯握在手中的咖啡。
12.
「是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在一樓的1183書櫃。」
「謝謝!」
我排在美智子身後的身後,在她付完帳後,趕過去向售貨員打聽她購書的信息,並且飛奔到書櫃買了同樣的一本。
13.
你可曾在夜晚的地鐵工地漫步?
站臺尚未完工,你不必擔心有機車飛馳而過。城市已然熟睡,你就像行走在他空蕩的腹腔。深邃的通道裡,間或有燈亮著。浮遊的塵埃,在燈光的微茫裡聚散,仿佛大地的喘息。
14.
美智子的國語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
這自然為我們的順利交往鋪平了道路。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父親其實是中國人。
「混血兒,難怪會這麼漂亮!」
15.
我和美智子曾經多次漫步在夜晚的地鐵站裡。
起初是偶遇,後來我發現,只要加班熬到了11點鎖門之前,就一定能遇到她。
甚至有一次,為了見她,我在半路上守株待兔,居然錯過了鎖門的時間。
遠遠的我看見美智子的影子,她的腳步堅定,似乎完全沒把大門已鎖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你可真是敬業。熬到了這個時候才退出來!」
「你還不是一樣?!」
「我只是偶然才會加班,不像你,天天這麼勤快。」
「我是做安全工作的,絲毫不能大意,希望我的努力能為今後安全運行盡一點點的力。」
「保安已經下班了,怎麼樣才能走出去?」
「向前3站地,是換乘中轉站,那裡通宵不鎖門——如果你不嫌遠的話!」
16.
「當然!」
我和美智子在尚未完工的隧道裡穿行,零星有燈光亮著。在我手指碰觸她手指的瞬間,隧道裡會忽然划過閃電。毫無徵兆的她竟攥緊了我的手,她的手掌冰涼,一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想像。
「經常一個人這麼走?」
「嗨!」
「說點什麼吧?隨便說點什麼都行!我覺得這個時候,只有哈氣最溫暖。」
「嗨!說說我的故鄉吧。」
「東京麼?」
「在大阪。那裡比這裡要冷一點,冬天來得很早,不過秋天美極了。」
「是櫻花嗎?」
「不是,櫻花在春天開放。秋天是銀杏。金燦燦的一樹一樹。樹葉在秋風裡飄得漫天都是,像上方舞裡飛揚的摺扇。」
「那一定很美。」
「美極了!美得讓人隨時都想醉死下來。」
17.
走出隧道口時,美智子摘下口罩,深吸了一口冬夜裡的空氣,似乎還陶醉在大阪的秋色之中。
「來一支!」美智子抽出一支Caster,熟練的銜在自己的唇角,引燃後,又掏出一支遞給我。
「還不會!」
「工程師熬夜工作,怎麼能不會抽菸!」不由分說,美智子便將香菸遞了過來。
我深吸了一口,那煙裡居然有一股奶油的香味,抬眼望向美智子,她將夾煙的手指舉得老高,燃燒的火光,似乎與星光化為一體。
18.
「是不是在我第一次抽菸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我?」很多天之後,我問美智子。
「不是,要更早一點,在隧道裡。」美智子說。
我問:「那是什麼時候?」
美智子說:「就在你說,喜歡和我這樣一路走下去的時候。你說,你一直喜歡一部卡爾維諾的小說,叫做《寒冬夜行人》,你說就好像我們現在——你這個書店裡偷瞄人家的傢伙!」
19.
美智子很少向我提及她的家人,我也一直沒有問過。只是又一次,她說,小時後常常吃不上飯,尤其在冬天的晚上,偶爾還會餓醒。
我決定給她包一頓茴香肉香的餃子以彌補她童年的飢餓記憶。
在她的出租房裡,她向我介紹了她的妹妹——一隻紫色眼睛的波斯小貓,她叫她喀秋莎。
喀秋莎在吃完我做的水餃後跳上床頭,搖著尾巴。
我第一次的吻了美智子的唇,香香的,鹹鹹的,有一股茴香苗的味道。
美智子在午後的陽光裡微笑,她的笑容乾淨的一塵不染。我想起美智子曾說起的大阪秋色,那種迷醉的感覺,讓人覺得分外的不真實,不捨得,不願再醒過來。
20.
美智子送我一把房門的鑰匙,我因此成了這間房間的常客。
喀秋莎也很開心,除了吃到好吃的餃子之外,她把沙發丟給了我,自己睡進了女主人溫暖的被窩。
我和美智子曾經單薄的相愛過,在寒夜的隧道,在冬日的午後,在她言說過得大阪秋天裡,仿佛像一團哈氣,一粒暖陽,一尾搖曳的上方舞摺扇。
21.
元旦的時候,我因為工作表現積極,獲得了當年的先進。那年的雨水特別的大。
22.
元旦之後,又下了一場大暴雨,南方在這個時候一貫多雨,這並不奇怪。
23.
項目部在早上收到消息,部分站點因為塌方要立即搶修。
塌方出現在清晨,施工的隊伍尚未進駐,因此人員傷亡極少。
人們一直很不解,為什麼那個日本工程師會在那麼早進入工地。因為涉及國際問題,傷亡的情況並未像往常那樣被隱瞞下來,那位日本工程師的屍體,也在第一時間被運送回國。
24.
美智子飛離的那一天,我和喀秋莎就坐在機場草坪邊的石凳上,喀秋莎翹著尾巴仰望天空,仿佛是一種莊嚴的注目禮。飛機轟鳴著衝上天空,喀秋莎的雙瞳裡有一個紫色的雲團。
25.
地鐵在預訂的時間準時貫通運行,所有的安全監控裝置運行良好。
再沒有人會記起這裡曾有一名日本女工程師;
再沒有人會在寒冬的午夜在地鐵的隧道中穿行;
再沒有人說起關於「美智子」的一切。
27.
偶爾在換乘站的夜晚,有人看到一個手捧紫色眼睛波斯貓的男人,在臺階上抽菸。他會將夾著香菸的手指高舉,直到火光化成星光點點。
28.
我的書架上一直有兩本卡爾維諾,一個署名陳燕,一個署名美智子,像一對寒冬夜行人。
文·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