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電視人2020年特稿策劃的第8篇
作品系2018級學生【新聞寫作——特稿】課程作業
全文共4160字
一起透過拆遷工地的飛揚塵土
看畫中的老北京四合院
這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
一桶油漆,一個「拆」字。
這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地產升值與高房價,拆遷補助與新樓房。
這是一件理由充分的事情。
城市化、房產金融、土地財政……
這是一件令人嘆惋的事情。
在他看來。
鄭希成,出生於1938年1月,家住在北京市東城區東直門北新橋九道灣的胡同裡,原是北京象牙雕刻廠一名工藝美術師,退休後一直在家休養。
2001年起,鄭希成開始致力於北京胡同的保護、記錄,並用畫筆記錄下那些曾經充滿生命力,卻即將消失的民居院落。他通過實地調查,根據歷史照片或圖像,儘量恢復院落和建築物的原來風貌。鄭先生曾親眼目睹過野蠻拆遷的慘況,他不會忘記這些歷史場面,但他卻理智地採取怨而不慍的方式,在畫稿中主要表現北京歷史風貌之美。
「嘿!」
鄭希成雙唇一閉,一口氣頂在胸腹,用雙手費力地把自己向上推起,又把自己佝僂的後背高高地弓起來,頭深深地向前探著,以便他能靠著向前的慣性拽起自己,身後的椅子有些被他的大動作「喝退」,發出「嘎吱嘎吱」痛苦的響聲。「嘶」一聲吐氣,宣誓了站立的成功。他右手抓住椅子,瘦小的身軀以此為軸,緩慢扭轉著向前挪步,一兩步後便伸出手去勾一米外的畫筒,又按照原路,挪著、轉著、喘著退回原來的位置,扶著桌面頓了一頓,將自己墜下去,太師椅又是「吱嘎」一聲響。
「這是小鳳仙。」
有些落灰的畫筒被拉開,卷在一起的作品被掏出,固定的皮筋被摘下,他熟練地摩挲著自畫卷,審視曾經做過的記號,一層又一層地剝開自己的作品。
「這是李叔同。」
「這張書裡印過,已經有了。」
顫抖的手和粗糙的紙張不斷摩擦,在寧靜的小屋裡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連續的一段動作讓他的氣息不太平穩,他的喘息吹動著屋裡溫暖的空氣,褐紅色棉服的拉鏈上方敞開著,在他瘦小的胸膛上微微地起伏。
他摩挲了一下右臂湛藍色有網格紋路覆蓋的套袖,探出自己粗糙的左手去夠桌角的紙鎮,「唰啦啦」是紙鎮從畫卷上不情願地划動的聲音,傳入耳朵的時候也把紙面上的文墨氣翻騰起來,湧進鼻腔。
鄭希成徐徐展開畫卷
塵土裡的北京城
「我做這個最開始是大概2001年。」
畫北京城四合院的想法在鄭希成的腦海裡盤旋了很久,但是每次都沒能落實,最終讓畫四合院這個願景落成的,是不合理的拆遷方式。「當時正趕上我生病,身體不好,開發商那幫拆遷的人拆得厲害,為了趕人走,先是拿竹竿子把四合院的棚頂捅漏,讓你沒辦法繼續住下去,再就是『突……突……』的拖拉機,橫著推一下,豎著推一下,一個好好的四合院被推得亂七八糟,一拆又是一條街,一整排。」鄭希成說著,左右搖晃著身子,以示拖拉機的勁頭之大,為了讓語言直觀,他彎下拱起的腰,從並不靈活的腳旁,抽出了一個盒子,盒子上有些新落的灰塵,在持起的過程中不斷被他顫抖的雙手抖落。
「這是北新橋,當時就東直門這一片,好多的好院子都被毀了。」伏在地圖上的手止住了顫抖,但是他卻有些動容,鄭希成回想到當時大片大片的廢墟出現在北京城裡,總有一天是要推到自己家的,後來果真開發商找到他家,可是經過和孩子們的一番計算,拆遷的補償沒有辦法維持生活質量,甚至連郊區的房子都買不起,於是終日和四周的鄰居浸泡在焦慮的氣氛裡。直到有一天,有朋友給鄭希成送來一篇《南方周末》上登的華新民的文章,才讓他動了兼顧「小我」,也服務「大我」的念頭。
「華新民只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能為保護北京胡同文化這麼奔波,我作為一個老北京人更得做點事啊,我就給華新民寫了一封信,說我也想投入到這裡」,鄭希成說,「因為我沒能上三四年級,所以文章也寫不了,很多人照相,畫畫,有照局部,照鳥瞰,也有畫細節的,我最終決定我就是要畫整體,我得走進去,和人交流,感受他們的風俗文化,這樣才能有最直觀的感受。」從那開始,鄭希成與「現代化」長跑的比賽便開始了。
至今,在82歲鄭希成的世界裡,繪畫和家庭,兩者幾乎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我睡得比較晚,起床了就開始畫畫,並不著急,一點一點畫,也並沒有人催我」,這樣的生活狀態看似單調,但是鄭希成卻愜意於這樣的日子裡:「我經常畫著畫著,覺得一切都從腦子裡顯現出來了,這些院子呀就在我眼前立體起來……我對這些印象太深了。」
靜謐或喧譁,冷清或熱鬧,鄭希成腦海裡的北京已經變了模樣,霓虹燈和汽笛聲把他緊緊地壓迫在九道灣西巷的一個拐彎處,近幾年來拆遷改建裡叵測的人心更是讓他看不清「城市建設」的名目,一層層來自社會的壓迫感讓他難以對時代做出積極地回應,即使如此他仍然說:「我雖然能做的很少,但是不能不做。」
他不再是曾經的小夥子了。
「我老了,走不動了,出不去了。」
「最後」的四合院——西河沿街222號
展開包含著前門西河沿街222號院的畫卷,幾座結構立體、畫面工整的四合院、氣勢恢弘的正乙堂,一群形形色色、各具神態的小人也躍然紙上,在長卷的盡頭,是他獨有的字體寫的標題——「前門西河沿街222號」。鄭希成的手指沿著畫面中清晰可見的廊道向前摩挲著。
鄭希成對自己畫的每一幅畫都歷歷在目
222號更是對他來說有著特殊意義
「珠市當正陽門之衝,前後左右計二裡,皆殿商巨賈,設市開廛。凡金銀珠寶以及食貨如山積,酒榭歌樓,歡呼酣飲,恆日暮不休。」乾嘉時俞清源在《春明叢談》中描繪出前門大街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盛況。據鄭希成介紹,聞名遐邇的大柵欄、八大胡同、紀曉嵐故居、琉璃廠都坐落於前門地區,原來的西河沿街也是一條繁榮的大街,224號還是是著名醫師馬應龍的住宅。
但是700多年歷史滄桑,前門商業區內的老字號幾經沉浮,已經老態龍鍾。 2003年,北京市政府批准了《前門地區修繕整治總體規劃方案》按照規劃,前門步行街將於2008年建成。但是在此之後,無數的老房子都「流離失所」。
據北京晚報2009年1月7日《法制周刊》「說案」欄目和2009年1月21日《中國文物報》《北京西河沿街222號四合院拆遷引發「民告官」》一文記載:西河沿街222號院是一座擁有文保價值的四合院,主人林子揚是一位留洋的醫生,這座四合院也是他的祖宅,被北京宣武區建委列入拆遷範圍,2007年北京宣武區市政管委會用一紙訴狀將未搬遷出前門西河沿街222號四合院的郭姓居民告上了法庭,請法庭以法律的力量督促其搬遷,並賠償違約金約28000元;而此四合院主人以文物局和北京市規劃委員會的文物保護書為盾牌,拒絕搬遷。始於2006年5月的這場拆遷,歷經一年的時間後,還遲遲不能落幕。僵持一段時間後,戶主將宣武區建委告上法院,請求撤銷該建委核發的拆遷許可證,並獲得成功。
這場官司,曠日持久,作為第一場古建築拆遷保護「民告官」並且成功的案子,它在京城各界影響巨大,數十家媒體進行了全程跟蹤報導。因為鄭希成的書《京城民居宅院:鄭希成鋼筆白描畫集》中對此大院有收錄,書籍的前言後記也被一些法律諮詢網站收編至此案的相關資料中。
跟著自己的記憶遊覽了一遍曾經的西河沿街後,他輕嘆了一口氣,「這個院子只有這裡(指222號)留下來了,其他的都拆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喜色。
「留下來了。」
「小瘸腿」追求文明的歷程
鄭希成的眼裡,四合院的留存是有著重大意義的,十九年串四合院的過程中,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他的人生裡留下揮之不去的記號,「我的這些資料很多都是朋友給的,這些朋友有設計院的,房管局的,我得到了好多朋友的支持,社區裡還有好多人給我小的鉛筆頭、橡皮、刀,還跟我說『給你!這是我對你的支持!』,有的人非常積極帶我到他們熟悉的院子裡四處轉,跟我說『瞧吧!快瞧吧!快畫吧!』『快畫!不畫明天就更沒了!』」說到這裡,鄭希成笑了,笑容溢出到眼角深深的皺紋裡。
咧開的嘴角讓他呼吸有些不均勻,他頓了頓,「也有人是不配合的,西城區那面有一個乾隆的宅院,我在裡面觀察拍攝的時候,就有一位老太太趕我走,不讓我拍,我當時說:『我就拍拍,我想把它畫出來,留給後人看』,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什麼給後人看,給我們現在北京人看都沒人看了,你能保護的了嗎?』還說:『華新民來了都沒能保護的了,你根本做不到!』」他歪了歪頭,表現出無奈的神色,「但我知道,她不是壞人,她是被傷了心了。」
十九年,沒有家庭積極的態度,鄭希成遠撐不到現在,陪伴鄭希成大半生的老伴坐在他的旁邊,看他面對採訪表露出平常不易有的情緒,心裡不忍,卻也對他能敞開心扉由衷的高興,私下裡偷偷和記者說:「難得他講這麼多,十九年裡理解他的人不多,他那時候騎的是自行車,後來是電動車,後來電動車也騎不了了,只能騎殘疾人的三輪車,沒少掛了碰了的……」
老伴兒對他每個吃虧遭罪的地方心心念念,對於鄭希成來說,那都只是追求文明道路上的小打小鬧,不求利益、不畏人言才是他想堅持的初心。即使是後期成堆的作品出了書,給了三萬元稿費,十九年的心血被這樣買斷,鄭希成也並不覺得可惜,「很多人勸我拿毛筆畫,後期能賺一大筆錢,但是我覺得……這是一種保護性質的記錄,並不是拿收藏的眼光看,有的人把作品當文物收藏品賣給出版社,開價很高,但是這個錢……我做不到,就算拿到手裡,我心裡過意不去。」鄭希成抬起右手撓了撓臉側,又遮住了照向右邊臉頰的光芒,他好像故意躲避熱鬧的太陽,想把自己埋在枯乾的手裡,「我基本上不出門了,腿腳不行了,也不願看見(外面)。」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沉浸在一個非利益至上的文明的社會中,在自己的思想樓閣中獨自為現代文明的罪惡懺悔。
「我常說洪山文化,一塊小玉一款文物,其實這些都是在文化裡面包著的,文化沒有貴賤,中國的民居文化也是一種珍貴的文化,全國各地的民居文化都應該收集起來,房子的形象或者這段歷史,從原來的穴居,然後到現在四合院文化,從北京到雲南都不一樣,你坐著火車一走,走著走著就變了,到了河北就是平房,到了河南就是草房,到了湖南湖北就是那種大木棚子,到了安徽,誒呦!安徽的民居文化可漂亮了,再往南,廣東是廣東的小閣樓,再到雲南、東北、西北等等,晉陝文化,再往西,窯洞文化,這就是咱們中國民居文化很多很多,多少種都應該收集起來,但是挺慘的,沒等收集呢,都沒了。」在鄭希成眼裡,我們對於中國的民居文化保護得並不夠,即使是有制度支持,落實到民眾時也有很多漏洞和缺陷。
十九年來他畫的院子不少,但是保護下來的卻不多,這就是追求利益和經濟對於人心的腐化。為了與現今人們的貪慾作比較,他常常提到在解放之前,「一點文明都沒有」,無論是自己小瘸腿受欺負,還是魚龍混雜的各路集市,「這個社會就是包含那麼多人的醜惡靈魂,我畫了這樣一個醜惡的畫面(指前門附近),但是李叔同在後邊自己練劍,後邊河邊有一小板子,人在那裡修行,當時我就在想這麼混亂的環境裡,李叔同能院子門一關,自己走自己的佛道的路、文明的路,普通人坐在小木板上靜坐著也可以修行。」但是文明飛速進步的今天,人心卻變得越來越複雜了,再要說下去,他卻噎住了,擺擺手。
「不講了,算了。」
鄭希成夢裡的老北京:善良、文明、古色古香
當被問到是否對自己的成果滿意時,鄭希成先是有些輕笑,又緊搖了搖頭,手也不住地搖擺,「不能說滿意,不能……不能……還差很多……很多」,接著短暫的寧靜後,他看向記者嘴唇微微顫抖:
「痛苦。」
他再次噎住了,手不住地顫抖,指著空氣。
「你……你,你沒從這裡出來,沒來及(記錄)就一片一片地(消失了)。」
悲傷的氣氛開始瀰漫,屋子裡的電暖氣蒸發著體內的開水,發出「滋滋」的聲音,與悲傷帶來的寧靜顯得格格不入。等心情有些沉澱,鄭希成用右手抓了抓分不清鬍子還是鬢角的臉側,但是無論如何上面的毛髮都太稀疏了,「你知道小江胡同嗎?我小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說做買賣的事,這裡做的就是大買賣!」他的神色張揚了起來,說到「大」還揮了揮顫抖的右手。
「但是大買賣……」
他緊盯著記者,語氣突然疲憊起來,眼皮上的皺紋和眼睛裡的血絲重合到了一起,嘴角跟手一樣顫抖。
「……」
「沒了。」
記者 | 孫豪燦
責編 | 陳依然
本期編輯 | 武興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