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並不是剛剛才開始疲勞的,但讓我們疲勞的東西卻一直在刷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們早已籠罩在一層叫「全民疲勞」的陰霾裡。
每周一起床,你一定會特別厭煩萬年不變的鬧鐘鈴聲;坐在辦公室格子間,觀察目光所及的十個人,其中肯定至少有一個人正在打著哈欠。
你百無聊賴打開手機,發現社交媒體上每天都推送著讓你犯困的信息;一到中午飯點提醒都像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任務那般踱步去那家快餐店,即便你沒有半點食慾。
你以為這是「打工人」才有的重複性疲勞,但不工作的日常,疲勞一樣是常態:
打開電視到處都是讓人審美疲勞的綜藝和電視劇,熱搜也讓人疲勞,來來去去都是躲不開的流量明星的花邊,短視頻和直播上那些網紅臉、永遠在排隊的網紅美食、網紅景點、逛街能逛的永遠都是那幾個品牌……夠了,到現在你連「凡爾賽」「打工人」「內卷」這些經常拿來自嘲的梗都煩了——為什麼這個時代會讓人這麼疲勞?
這一感嘆句你可能早就冒出來了,但從來沒意識到這更應該是個問句,我們好像從沒有好好審視過「疲勞」,即便它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自己。
當代人,誰還沒個疲勞病
說起來,當代年輕人,連表達疲勞的方式也都是差不多的:
在朋友圈上分享一首網抑雲歌曲,然後配上「人間不值得」的喪式語錄,要不就是來一張日劇裡的雞湯臺詞截圖,再不就來一張沙雕的打工人表情包,打造一幅蒸蒸日上又自嘲的喜劇人人設。這些都是當代人在社交媒體上的共同默契——我們比誰更會喊累,打哈欠的姿勢更是花樣無敵。打哈欠是一種傳染病,表達無力和疲勞是當下最流行的風潮,死氣沉沉的累覺不愛才是新時代的正義。
「疲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成了當代人萬能的精神安慰筐。而在英文裡,「疲勞」 其實是一個很百搭的後綴,凡是名詞加上疲勞,就有可能創造出一個意思豐富的新詞來。
最現實的對應,國外對新冠疫情期間做的關注度調查數據,可明顯看到當疫情人數變成每天早上打開新聞看到都在增長的數據時,人的反應會變得愈來愈疲憊和麻木,心理學家對它的定義是「一種生理和情感上的疲憊和功能障礙」,看到壞消息有一種自我保護和「什麼都不能做」的無力感。
要是XX疲勞在我們國內造起詞來,那時髦程度可不比國外差,掐指一算就能數出好幾個——網紅疲勞、抖音神曲疲勞、流量愛豆疲勞、爛劇疲勞、綜藝疲勞、種草疲勞、知識付費疲勞、科技產品升級疲勞、北歐極簡疲勞……
再往小了說,我們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各種各樣的信息疲勞當中:販賣焦慮和情懷疲勞、「人間不值得」疲勞、網抑雲疲勞、說啥都要狗頭保命疲勞、純欲女孩/土狗男孩疲勞、直播賣貨疲勞、凡爾賽體疲勞、耗子尾汁疲勞……
「疲勞」就像是個萬能百搭的筐,啥都能往裡裝,更新換代的速度比你想得都快,稍不留神上一秒你的XX疲勞說多了,又成了賣慘疲勞預警。
這代人真的「最」疲勞嗎?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前所未有最令人疲憊的時代嗎?
演過《摩登時代》的卓別林不服,影片裡上世紀20年代像螺絲釘運轉的美國工人都沒發話呢。再久遠一點,18世紀的英國女工人也不會同意。其實在歷史上,許多時代都會把自己說成是最讓人疲勞的時代。
©️ 《摩登時代》
美國有位叫安娜·卡塔琳娜·沙夫納的人曾經備受「疲勞」的折磨,於是透過幾年的研究,出版了一本書叫《疲勞的歷史》。書中的核心觀點是——關於疲勞的焦慮並非我們這個時代獨有,疲勞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永恆體驗。
©️ 《天堂陌影》
幾百年來,醫學、文化、文學和傳記等領域一直把疲勞看成一種生化失衡、身體不適,或者是一種由病毒引起的疾病,一種精神上的缺陷。各種疲勞的理論通常會將問題的終點放在責任、內外力和意志力上。在基督教紮根西方文化的中世紀,社會普遍將疲勞病態化、妖魔化,將疲勞的焦點放在了懶惰和原罪上。
書中提到沙漠教父約翰·卡西恩調查僧侶生活的描寫——「他們認為自己精疲力盡、疲憊不堪,就好像走了很長的路,或者做了什麼非常繁重的工作,抑或是連續兩三天沒能按時吃上飯。除此以外,那些僧侶還會為種種事情焦慮,頻繁進出宿舍,哀嘆無人看望,甚至會凝視太陽,希望落山能快一點。」這狀態跟我們當下的上班族遙相呼應了。
在古希臘曾有人提出疲勞是人體體液平衡的黑膽汁過剩的原因,而19世紀有美國醫生將其定義成神經衰弱症,即一種現代文明生活病,誘發的病因歸為外部城市的刺激。這種理論又延續到了 100 年前的蘇格蘭:航海的英國人財富快速增長,以及膨脹、奢侈、放縱的生活方式,讓他們患上終日「精神低落、無精打採、憂鬱不樂」的「英國病」。
千百年來,「疲勞」經歷從生產製造型經濟導致的身體機能疲勞,到金融性經濟社會變革的精神疲勞,成因從懶惰軟弱原罪,到奢靡貴族病的解讀,背後大多是對死亡、衰老、精力消耗、社會經濟的動亂聯結在一起的危機焦慮以及恐懼。
所以和以前比,我們的疲勞一點都不具備時代獨特性。《摩登時代》影片裡那段查理將人們鼻子當成螺絲釘來擰,捲入流水線機器的皮帶上的畫面看來依舊諷刺,人類透不過氣的疲勞,又在重蹈覆轍地上演。
我們不是最疲勞,而是比誰累得都快
我們不是處在前所未有的疲勞時代,而是這個時代的我們更擅長喊累,而且我們累得比誰都快。我們對很多事物的倦怠期都在加速,我們越來越容易對周邊的人事物感到無聊和疲憊,比如前段時間我們流行「佛系」話語,不過是因為當下早已進入了「低欲望社會」。
這種說法最早流行於日本,日本經濟學家稱年輕人沒有體驗過無限希望的高度成長時代或是泡沫經濟時代,只經歷過通貨緊縮,不景氣的黑暗時代,於是從懂事開始就對於未來充滿不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陷入消費行為極度萎縮的低欲望漩渦中,不願意背負危機、喪失物語和成功欲。
「低欲望」是應運著消費過剩而生的,同樣當代人的倦怠期短,容易感到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消費社會的產物,因為競爭激烈和信息爆炸社會帶來的副作用。
競爭社會我們不斷追求自律和最佳生活的標準、隨之而來網際網路的同質化,以及工作和休閒生活的界限越來越模糊等等因素,都有可能讓我們精神或主動或被動負荷的量早已遠遠超過身體,我們陷入一種即時滿足,以及錯失恐懼症的壓力漩渦當中,因而我們更快能感知到疲憊。
當下這種狀態會用「過勞」來形容,即疲憊感,思想上無法專注於工作,工作表現不佳等等。今天它儼然一種爆炸性的全球現象。儘管關於「過勞」問題的具體數據很難做出系統性統計,但有數據說,僅在2018年,英國就有59.5萬人遭受工作壓力的折磨。
©️ 《大都會》
當「打工人」和「內捲化」的段子流行,其實背後蘊藏的更是一種反諷意味的精神剝削。這兩個詞語在無形上與疲勞社會對應,我們自嘲打工人和內卷社會,不過是因為勞動者依舊還像是被追求數值化業績的工具人,即便褪去了身體的疲勞,但生命能量的消耗依舊只增不減,這種精神「過勞」才更致命。
在現代自由資本的環境下,我們流行買買買和娛樂,在消費社會尋求所謂的「奶頭樂」,即疲憊的勞動後再次尋求消費,以獲得精神滿足。但簡單的奶頭樂似乎並沒有最終治癒我們的疲勞,疫情期間就是一大現身說法,很多人賦閒在家,無所事事打遊戲刷抖音看直播,但狀態依舊沒有變得更好,反倒有些人會比打工時更加疲倦焦慮。
要如何解決疲勞困境,在當下似乎還是沒能找到一大明確的解決辦法。但首先第一步很明確的是,我們必須要學會與疲勞相處。有些專業人士就表示,感到疲勞並不需要過分擔心,一定程度的疲勞是正常的,因為人們是期望自己做太多的事情,所以他們才因為精神或身體上的疲勞而感到疲憊不堪;更激進的觀點則認為,這根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懶——林林總總這麼一說,好像更讓人疲勞了。
如果實在要解釋已經嚴重影響到生理上的疲憊,這種疲憊就像一場慢性病,就得去了解它。至少,我們還處在一個非常自由,人人都擅長喊累的時代,偶爾打打哈欠放鬆一下有益身心。既然還沒找到能一鍵消除疲勞的終極辦法,何不嘗試著與疲勞peace&love,也許有朝一日,人類終將能找到與疲勞和平共處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