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旺林(漢族·寧夏)
阿舍安頓好孩子,戴上口罩,圍好頭巾,拿起手套,從車棚裡推出電動車,這時候,天剛蒙蒙亮。莊子還沉浸在甜蜜的夢鄉中,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早起者,開始忙碌在田間地頭了,他們習慣了早起,實際上也睡不住,雞叫時分,月亮還掛在當莊上空。這些早起的人,都是遠比其他人惜疼光陰的人,他們手中的鍬總是向著田地,向著莊稼,勤挖光陰,謀劃操勞好日子,這是農家人的主義。
想到這些,三月裡的阿舍更睡不住了,儘管小孩子昨夜鬧騰的沒睡好,但到了那點上,自然還是醒了,就像活兒和光陰在勤勤催促,活介不等人,阿舍又是個急性子。她幾乎是小跑著一天忙裡忙外,有時候婆婆心疼自己的媳婦兒,叮囑她,娃娃,你還年輕,只要人勤快,光陰會好過起來的,要把那身體惜疼著,造病呢——婆婆像帶著回憶訴說農業社時代的那些猛苦,讓人聽了心酸。即便如此,阿舍還是有自己的主意,趁著年輕,孩子還小,好好掙錢,把日子過到人前頭。在老家西海固的山灣裡,實在把人窮怕了,交通條件又不好,收入又沒收入,一年光是死下苦,優素福(丈夫)呆在家裡,沒花的錢,他若出去(打工),她一個人又要種地又要帶孩子,受的那個罪,結婚那幾年,丈夫家的日子緊張,可把阿舍愁壞了,她恨不得把田裡的土揭層皮,扒拉回來,省吃儉用,忙裡忙外,一個人頂幾個人忙乎,就這樣,日子還是沒有多大起色,山裡人只知道從地裡扒光陰,人家川區,地理條件優越,地也能種上,一年還能叼(擠時間)著打工,日子自然過得有滋有味,清一色的磚瓦房,老人孩子們臉上堆著笑容,而自己的老人滿面滄桑,孩子灰頭土臉,阿舍雖然念得書不多,但社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她心裡還是很有一本帳的。所以,她內心裡著急,除了腳步一天碎碎跑,閒下來時,就跟優素福商量謀劃,如何把光陰過起來。丈夫也是個實誠的好小夥,當初兩人能走到一起,阿舍就看好優素福這一點。嫁過來時,老媽千叮囑萬安頓,人要勤快,地就成莊稼,日子就會殷實一些。阿舍是個心裡明亮的女子,大姐兩口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美滿,二姐心靈手巧,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前頭曳開渠,後頭不沾泥,有兩個姐姐的榜樣作用,阿舍更是拿出一股暗暗的狠勁來。
阿舍把電動車推出大門,回身將大門拉上。在出門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下院子,看見土院子泛著白光,異常明亮。清清晨曦中,空氣潮潤,雖然是沙土地,不如老家的黃土地那樣瓷實,阿舍還是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院子周圍的樹影婆娑,這些樹木都是搬遷到東臺之後栽種的。記得搬遷前一年蓋房子時,那時候,他們的頭一個孩子麥燕還沒出生,大肚子阿舍馬不停蹄地幫丈夫優素福遞東西,找東西,聯絡親戚鄰居,晚上在親戚家吃過飯,她和丈夫一起商量物料和錢的事情,雖然勞累,但是心裡似乎有一泉明澈的活水,細細泛騰,幸福就是這樣,像春雨,像落雪,像老家溝底的泉眼,從細處洇染開來。東臺這地方在山臺子上,土壤中沙子多,但相比老家西海固,雖然暫時有諸多困難,但長遠看,地理優勢還是很明顯的。阿舍一輩子都沒想到過能從十年九旱的西海固搬遷到黃河邊的南山臺子上。
十年前,優素福在一個油燈亮起的晚上,一邊吃著飯,一邊一臉憨厚地笑著,說道,阿舍,有個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阿舍不耐煩地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好好吃你的飯,深山老窖地,能有撒好事情挨到咱這「溝灣」裡來——今天的洋芋面,阿捨去集市上買了點芹菜,打了點肉,洋芋面再好吃,一年到頭地吃,也清寡地舌頭上沒個香味。阿舍不常到集市上去,除非實在閒了或者家裡要來客人,這不,老媽說時間長了沒見歲(小)女子,心慌的,想來轉轉。阿舍不想讓老媽來了看到家裡寒磣的樣子,連三頓飯都沒個顏色,所以一大早就去集市上,順便提了筐把家裡攢的雞蛋,賣掉後,將錢包裹在一個塑膠袋子裡,只是買了點肉和菜。要不老媽不說她,回頭兩個姐姐一定會數落阿舍的。兩個姐姐心疼小妹妹阿舍,有人來往時,時不時給帶點衣服,零花錢。阿舍覺得羞愧的,日子緊張,丈夫優素福雖然過日子務實,但一年下來攢不了幾個錢。
優素福幹活餓了,洋芋面不期然漂了幾個綠菜葉,他竟然一口氣吃了四大碗,狼吞虎咽地,像餓了好多天一樣。阿舍也覺得自己的男人活得遭孽,光陰不如人,顯然不是丈夫一個人的問題,莊子上除了那幾個手藝特別好的,其他人都差不多。有時候,做禮拜時,阿舍在心裡悄悄滴問,胡大(真主)啊,我們這窮苦日子撒時候到個頭呢?暗夜靜寂,她伸出手捋捋頭髮,顯然,這種問題,胡大也是沒辦法回答的,世界上只要有人,就會有富人,自然也會有窮人,就像一茬糧食,一起撲騰著長,拔穗時,有飽滿的,也有秕的,但老年人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只要人勤快,不要胡日鬼,光陰會一步步好起來的。阿舍撫摸木窗稜下的土牆,粗糙,溫璞,土地不言喘,它什麼都知道,就像先知。只有人眼前頭是黑的。有時候,星星掛在屋簷上空,吃完晚飯,她和優素福坐在門臺子上,聽風聲掠過樹梢,像靜夜裡的功課。他們默默無語,坐到露水盈盈時,爬上炕頭,睡去。然後天不亮,就早早醒來。優素福套牲口,準備去犁地,她忙忙收拾好,牽著牲口往地頭走。塵埃僕僕,布鞋踩踏在上面,像踩在田疇裡。
記得優素福那天吃完四碗面後,拉著阿舍的手說,阿舍,三舅舅說中衛的南山臺子要搬遷移民呢,你們想辦法爭取一下。優素福說話的時候,阿舍明顯能感覺到他心葉上的顫抖,那是只有結婚那夜才有的顫抖,像握著一塊寶石。阿舍任由丈夫攥著她的手,借著油燈,他看見不到三十歲的丈夫,已經鬍子拉碴的,但手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有力,溫暖中帶著一絲絲潮潤,是手汗,像乾涸的泉底細細滲出的泉水,逐漸溼潤成一汪明亮的掛著露珠的星夜。優素福說完,瞅著阿舍,瞅了很長時間,他看到阿舍沒有明顯的激動。他事前想了很多激動地情景,當這個消息落到飯後樸素的屋子裡時,阿舍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或者抱住他,或者緊緊握住碗邊,最起碼應該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第一次吃了山窪上的「酸啾啾」,但他沒想到阿舍臉面上沉靜地像溝灣裡的夜空,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朵雲彩,只是從手掌心裡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收回去了,如悶雷,剛剛從山頭想起,又沉入地下。兩個人像雕塑一樣,執手相看,空氣凝重。
因為他們都明白,搬遷需要錢,而且數目,而他們的光陰還很窘迫。
搬遷上來已經十個年頭了,女兒麥燕從繞搭著學走路,到現在一張嘴能的,這孩子跟了她大姨了,嘴甜,不像她和優素福沉默一些。自從有了女兒後,阿舍就更加勤快了,她不像讓麥燕將來再像自己這般勞苦,能搬遷到黃灌區,這已經是天堂般的生活了,阿舍有時候盯著女兒麥燕,看很久,她心裡想,如果這孩子生養在老家那溝灣裡,穿的破破爛爛,臉髒兮兮的,吃個水果都沒有,將會是怎樣的讓人心痛。人生想一個夢,連做夢都意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到處都是水的地方。門外就是水渠,麥燕剛學會走路,總愛往水渠邊上爬,手裡拿著樹枝玩水,她都擔心的。原來在老家洗衣服,做禮拜,都是惜水如金,哪像現在水就像老家的黃土一樣,源源不斷,取之不竭。優素福到了川區後,性格也改變了許多,變得愛說笑了。大房子收拾得高大明亮,鋁合金的窗子又大又亮,打上一段時間工,攢點錢,房子裡添點家具,她相繼又將大姐二姐拉扯上來了,親戚們湊到一起,日子紅紅火火,跟溝灣裡的日子相比,現在是跌倒福窩裡了。
阿舍騎上車,向公路上奔去,村莊漸次甦醒過來,各家的磚瓦房一家比一家氣派。阿舍已經適應了川區的打工,跟漢族婦女一起搭夥修路,栽樹,蓋房子,只要有活,姐妹們吆五喝六,一個電話,不一會兒都就到地方上了。起初,鄰居們議論紛紛,說跟漢族婦女幹活如何如何不好,漢族婦女不乾淨,幹活拈輕怕重、躲奸溜滑,她也提防著,但慢慢的,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她發現,這些漢族婦女們也很厚道,熱情,不像鄰居們說的那樣。大家心裡都明白,都是老家搬遷上來的,起步都差不多,唯有通過吃苦耐勞,才能在這裡立足,致富,好好把光陰務實。是啊,光陰都是在手底下,在腳底下,在勤勞的挖掘中。
阿舍她們今天要去敬農村摘枸杞。摘枸杞是一樣有挑戰的農活兒,記得剛到南山臺子上時,她跟著六嫂去宣和摘,六嫂是個熟手了,自然又麻利又輕鬆。阿舍站了一會兒,腰酸疼的不行,想要蹲下,又跟不上趟,那幾天,她可是沒少受罪。太陽毒辣辣曬在頭頂,後背上衣服全溼了,汗津津的,十分難受,而且枸杞樹上刺多,扎得手落不到果子上去。空氣乾燥,連鼻腔都是燥熱的。幹了幾天,阿舍心裡直打退堂鼓,往地裡走時身體往前走,心是向後退的。尤其是到了中午的飯點上,六嫂自己帶了點乾糧,就著礦泉水隨便吃點,阿舍是飯肚子,中午這一頓飯不吃,下午幹活直接沒精神。其他漢族婦女在幹活兒的人家吃了,她是回民,不方便,到下午日頭斜過前那一會兒,肚子餓得貓扣一樣。但這都是暫時的困難,只要能讓光陰好過起來,再苦再累,阿舍都能堅持住。在老家時,齋月趕上麥黃天,還不是照常揮鐮刀割麥,哪怕嗓子幹得冒煙,嘴皮幹得皴裂。回回民族,內心裡泛著一眼泉,泉水中映照著一彎新月呢。雖然說到了川區,對於宗教信仰,阿舍和優素福還是一如既往地虔誠,其它可以將就,對胡大的禮拜之心是不能將湊的。她可不想讓生活富足起來,內心的那灣泉水卻渾濁了,她最看不起那些搬遷上來的小夥子小年輕媳婦兒,小夥子抽菸喝酒胡整,年輕媳婦兒頭上連個蓋頭都沒有,謊話連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變得哪像個有信仰的人,哪像心裡有泉水的潔淨的人。好在丈夫優素福在這方面也很有覺悟,每一次的禮拜都不落下,其實,好不好,從眼睛裡就能看出來,從身上的一些細微處就能反映出來,回回民族就應該有一種從言到行、從外到內的保潔意識。家裡的光陰要明亮,內心裡的光陰也要明澈,她給女兒麥燕安頓,跟漢族同學交往時,話可以聽,但飯不能吃,我們要保持身心的潔淨。小麥燕有著強大的基因力量,懵懂的她在有些方面也能看到母親與眾不同的東西。
除了種好幾畝地之外,丈夫優素福在朋友的幫助下,在附近一家廠子上班。有了固定的收入後,阿舍一年的打零工收入也不錯,比起老家,現在的日子讓人覺得踏實,有奔頭。搬上來後,她抽空也回老家溝灣,看看那些樸實的鄰居,自己家的那幾座土房子豁豁獠牙地,像被光陰怪獸啃噬掉了,莊院荒蕪,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年。她走到土鍋臺前,摩挲落滿灰塵的鍋臺,想起以前連白面都不能盡飽吃的日子,想起老媽來之前的那個黃昏,丈夫優素福一頓吃了四碗漂著芹菜葉子的洋芋面,想起牛羊在圈裡向外張望,她執著掃帚掃院的清晨,想起多少個夜晚,她用粗糙的手撫摸炕邊的土牆,如今,這些都隱埋在逝去的光陰中了。
想到那些夢境渺遠處的光陰,孩童時、青春歲月裡在溝灣裡的生活,她淚眼婆娑,她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比起母親,比起還苦焦在溝灣裡的村民,她終於擺脫了一種無形的韁繩,像羊只在山野間自由地啃食青草,不再有繩索羈絆。她想用自己的光陰告訴還生活在這裡的鄉民,搬離這裡吧,外面的世界多方便。但有些老人似乎安頓不下一把老骨頭,倔強地要在屁股大的溝灣裡終老。好在,縣上的搬遷項目下來了,溝灣裡的剩餘村民要搬遷到賀蘭去。阿舍替他們禱告,每個勤奮的身影都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光陰。
生活畢竟是朝前滾動的,像奔湧不息的黃河。不管是回回民族,還是漢族,都欣於揮動攫頭,在奮進的光陰中,勤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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