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清老家東鄰大婆準確的年齡。上個世紀的80年代末見她,說是九十九。過了幾年再見她,還說九十九。我說該是百歲老壽星了,她笑罵,驢才活百年。
至於驢是否活百年,則無從得知,但大婆的年齡亦無從考證,這也是人所皆知的。而且,在我的記憶中,大婆的形象似也從未改變過,總是那麼寬宏與豁達。至於她為人之大度,就更是有口皆碑,從不見她跟誰紅過臉,即便是突發糾結,她也總是搶先認錯,甚至別人打架她也總是把不是往自己身上攬。於是,再誰誰不和就都找大婆。天大的過節兒大婆一到也就煙消雲散了。
然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大婆的剛烈潑辣也是遠近聞名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陪她去上墳,記不清清明過了已多久,只記得毓璜頂的山道上開滿粉色的花。經過我就讀的模範小學,又走了很遠,才來到離海不遠的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就在村邊的荒地上,有一座黃土培成的新墳。還沒等我看清碑上的字,大婆就「嗷」的一聲撲在墳頭上。然後,就是撕心裂肺地號,直到驚動了當地的老鄉和村幹部,我才知原來她娘家就在這裡。那墳裡埋的是她那在海防大隊當船長,為解救一艘被海匪劫持的漁船而犧牲的小兒子。開始時,雖有鄉親的勸說,那哭聲不僅未停還更高了。直至一個村幹部說:「咱兒死得光榮,該樂不該哭。」她才由哭變成罵:「放你娘的狗臭屁,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既然光榮,你兒怎麼不去擋槍子兒?」罵完,又接著號,「光榮光榮真光榮,頭上打個大窟窿!」而且,從此再也無人敢提及她兒子的死。隨後她便病了大半年,康復之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當然,若僅靠無原則的和稀泥也不可能人人都信服大婆。她辦事,靠威望。而她的服眾,則又因其廣結人緣的樂善與好施:誰家的麵缸見底兒了,跟著她就提著面袋去救急,誰家孩子的鞋破了,用不了三天,一雙實納幫兒的虎頭鞋就會送上門去。而大婆做的老虎鞋,更像是人見人愛的工藝品。這當中,最讓我感動的,還有逢年過節時對一些窮親戚的關懷。有一年年末,我隨船到煙臺。春節臨近時,我又去大婆家。進門時,見她正忙著蒸年供。所謂的年供,即大年三十請神祭祖的供品。如,祭灶用的肥豬小刺蝟、供奉天地的花棗大餑餑和花鳥魚蟲型麵食多達數十種。據說,她年輕時做的年供花樣竟多達上百種。這惟妙惟肖的年供,則是她隨心所欲地捏就的。看著,似乎很容易,但做起來卻極其複雜與費力,僅是和面,就不是百歲老人所能勝任的。更何況,那面又必戧面,軟了不行,硬了不行,鹼大了不行,酸了更不行。儘管如此,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那足足兩袋面的年供就全部出籠了。望著欣慰而又疲憊的大婆,我說您可該歇歇了,但還沒離開廚房,她又把包餃子的擀麵棍兒找出來了。
若說大婆那鮮美的鮁魚餃子,就更是年夜飯所必不可缺的。但遺憾的是,鮁魚餃子雖好,製作工藝卻又不是誰都能勝任的。首先要去漁碼頭精選沒破肚的鮮鮁魚,再剔骨去皮,將沒刺的魚肉剁成泥,然後還要用韭黃蝦油調成餡。所以,僅此作餡起碼也得小半天。更何況,大婆的餃子餡又滿滿的一大盆。為此,我還真怕把她老人家累壞了。卻想不到,還未到半夜那盆裡的餡就一掃而光了。望著那八、九蓋簾的鮁魚餃子,我說:「大婆,這麼多的餃子吃得了嗎?」「你嫌多?」大婆說,「我還怕今年的餃子包少了。不信?過兩天你就明白了。」
果然,還沒等到大年三十,那些包好的鮁魚餃子就無影無蹤了。對此,開始我還納悶這麼多的餃子都弄到哪兒去了。後經她大兒媳的解釋,才知是「送年」了。至於所謂的「送年」,也是大婆堅持了幾十年的老例兒。即每年的春節,都要給那些過不去年的親朋四鄰送年貨,這當中,大婆最拿手的鮁魚餃子是最受歡迎的。對此,家人們最初也不是很理解,但當發現你要是反對,這一年她都不「樂和」,也只能聽之任之了。再後來,甚至為讓老人總「樂和」和更「樂和」,即便大婆不吩咐也都悄悄地幫她做好事。就這樣,年復一年,不僅大婆總能「樂和」,就連街坊四鄰亦隨著「樂和」……
光陰荏苒。一晃,又過去了很多年,雖然這期間再沒見到過大婆,更不知她是否仍健在,但她那慈祥達觀的形象,仍不時閃現在我的眼前。另外,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亦步入老年,對大婆的「樂和」就有更深的理解。尤其在聽到被人稱為「郭傻子」的郭明義,那句「幫助別人快樂自己」的名言,就想,這不正是大婆那樂和大夥才樂和自己的又一現代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