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的一年在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來到了。
年前老王到他大姑家去了一次,看到侄子變好了,她大姑打心眼裡高興,就託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四川女人。雙方對彼此條件都很滿意,說好過年的時候見見面。老王滿懷著對未來生活的期望早早起床,穿上藍襖、灰褲、黑皮鞋,又披上了大隊送給他的那件嶄新的羽絨服。
看到那雙撿來的皮鞋還有八成新,他嘴裡就嘟噥:過去的人衣服穿爛了,不穿了;後來的人衣服穿舊了,不穿了;現在的人衣服不時興,就扔了。真是造孽。
他打開了屋裡屋外的所有電燈,屋裡是乾淨的,院裡是乾淨的,被褥是乾淨的,衣服還是乾淨的,好多年沒有這樣乾淨地過年了。按他的想法,這幾年運氣不好,今年要多點些鞭炮打打家裡的晦氣。他點了兩掛10000響的大鞭和一個100響的墩子炮,小院裡繚繞的白煙和瀰漫的硝味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感受到了新年的味道。
院子南邊廈子裡的柴草、農具都擺放的整整齊齊;西牆邊胡亂長著一片野樹苗和雜草也剷除的乾乾淨淨。一切都是井井有條,使人耳目一新。
東南角一棵棗樹,在還未散開的煙霧裡隱約可見,迷迷茫茫中他似乎看到了和他離婚多年的醜片。醜片是山裡人,當年見面時,她說她喜歡吃棗,特別是稷山的板棗。她問他:「你們稷山的板棗真的好吃嗎?」 「是呀!稷山棗,核兒小,又甜又脆又好咬。」老王高興地回答。 「 我看你的嘴比你們稷山的棗還甜呢!」醜片紅著臉笑著說。
後來他們成了家,老王就在茅子邊有勁的地方栽了一棵半大的板棗樹。每年八月十五棗兒紅了的時候,醜片吃著甜甜的棗,總是禁不住在他的臉上親幾口……老王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如今物是人非,醜片走了,棗樹也老了,樹皮龜裂、面目猙獰,使他又想到醜片罵他時的神態。
自從醜片走了以後,每年都是他一個人過年,外甥侄子們慢慢也不給他拜年了。「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人窮了,輩都小了,問的人也少了,老王深深的知道這個道理。想到這些他的心裡就不是滋味。「他們不來看我,我也不去看他,這些年的年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誰又不是離不開誰。」 洗了手臉,吃了餃子,他又來到那半截子水銀鏡子前。大背頭是當官的人留的;大分頭是幹事的人留的;毛寸是年輕人留的;這小平頭就是咱莊稼戶留的。冬天咱有頭髮不怕冷;夏天咱頭髮短少不怕熱,圓圓的小平頭使他顯得很精幹。
眼睛不大不小,皮膚不白不黑,個子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配上這身行頭,他感到自己年輕了許多。至於手粗腳大嘛,老百姓都是這樣。唯一使他不滿意的是左臉上那塊黑,他擠了一點牙膏在黑塊塊上塗抹了幾下,黑塊有些變白了。右腮上的三根毛是他的福毛,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輕輕地捋了一下,就算是給它們淨個身。想到他即將見面的四川女人,他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他精神十足地來到大街上。
「老王換了個人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鄰居們議論紛紛…… 老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手裡提著一對小紅燈籠往泊池岸的觀音廟走去。
廟裡早已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老王,家裡生了小娃的才到這裡掛燈的,你連老婆都沒有,湊啥熱鬧呢?」 有人看到老王手裡提著燈,就笑著說。 老王在這個村活了五十多年,這點風俗他能不知道?既然來,他就有來的理由。
「我女兒女蛋大家還記得的吧?她結婚有娃了。女蛋是不是我的娃?她娃是不是我家的娃?」 大夥一時被老王問的反應不過來。再仔細一想,有人轉過了彎。
「老王,不對!女蛋是你娃不假,但你女蛋是嫁出去的人,外村娃的燈掛在咱村的廟裡,不合適吧?」
老王有些不服氣:「我覺得合適就合適,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說到天邊,女蛋娃也是我的血脈,我就要掛!」他語氣堅決,斬釘截鐵。
說完,他眼眶裡閃動著淚花,撥開人群就往裡走。 這時他一家子長輩寇叔發了話: 「大家聽我說句話,就讓他掛吧。都是為了娃好嘛!咱村的菩薩也不在乎多這麼一個娃,大家說是不是?」
大家看著一個老光棍,無兒無女,恓恓惶惶的,寇叔又發了話,也就不說什麼了。 到此或許有人要問,老王和寇叔怎麼成了一家子了?
這裡還有一段故事。前邊說過,老王本不姓王,他姓寇名淮。當年老王出生的時候起名字,老王媽就埋怨老王爸:「看看你家這姓,寇:日寇、草寇,難聽死了。給娃起個名字都配不上合適的字。」
老王爸接過話茬說道:「這是老祖宗給我傳下的,能改嗎?再說你嫁我的時候又不是不知道。寇字雖然不好聽,但姓寇的歷史上可有能幹人哩。」 「 誰呀,我怎麼沒聽說過?」 「 你不是愛看戲嗎?《寇準背靴》裡的寇準,宰相,大清官,不能幹嗎?」
老王媽這下沒話說了……她眉頭一皺,突然來了個腦筋急轉彎「咱娃將來要比他寇準還要能幹一點,他叫寇準,咱娃就叫寇淮。」
老王爸迷糊了半天,才明白了寇淮比寇準能幹一點的奧妙。兩口子對視了一眼,又看看身邊睡得甜甜的寶貝,會意地笑了。
後來年輕人聽說老王和隔壁木墩老婆相好,就想到當時的一個新詞「隔壁老王」,於是就給寇淮起了個名字叫老王,老王也覺得王比寇好,王是王子,寇是日寇。所以他也就由著大家叫他老王了。
吃過中午飯,老王又來到大街上。暖暖的太陽天上照著,香香的肉味空中飄著,紅紅的燈籠街上掛著。老王享受著新年的味道,到超市裡的麻將場上看一看。
麻將場早已擠滿了人。炕上躺的,地上坐的;東家和了,西家槓了;男歡女笑,好不熱鬧。老王見縫插針,擠到炕沿上,坐到老悶的腿邊。
「老王,過年一打扮看著年輕多了。聽說,你今年準備好好幹了?」老悶笑著先開了口,旁邊的人都等著老王的下文。
老王面帶微笑,沒有言語。老悶想逗逗他,就接著說道:「你知道莊稼怎麼種,糧食才能打的多嗎?」
老王看出了老悶沒安「好」心,撩逗他哩,就站了起來「我×他媽的,從我記事起,老爺手裡就是種地的。記住五個字,人勤地不懶!」
他眼睛盯著老悶,回答的堅定而有力。 「 只是人勤不行,還要多下糞哩。」老悶懟了一句。
老王看出老悶和他較上勁了,就站起來毫不客氣地大聲吼道:「老悶,你見過豬吧?豬尾巴在豬屁股上長著,糞不少吧?我也沒看到那家的豬尾巴長得比腿粗!」
一句話說的炕上的人都大笑起來,東倒西歪的,氣都喘不過來。腳地打麻將的人麻將子也不抓了,都問老王剛才說啥啦?你們都笑成這個樣子了。
一場「鬧劇」在大年初一的麻將場,在鄉村人的嬉笑中開場了……而老王卻「趁熱」溜走了。
喝喝酒,打打麻將;逛逛街,走走親戚。時間一晃就出了破五,臨近十五,各村的時節陸陸續續都到了,鄉村的上空不時地傳來鄰村熱鬧的鞭炮聲和鑼鼓聲。
這天上午,老王先找到二狗,說好了出去幹活的時間,然後就想到村東頭的溝邊看看風景。
明天就是他和四川女人見面的日子,老王滿心歡喜地看著一夥夥出村看熱鬧的人群,心裡想像著四川女人的樣子。好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的心跳在加快,他的血壓在升高。忽然,他心血來潮,又來到牛老師家裡,要牛老師給他編寫一副對聯。正在吃飯的牛老師不解的問:「年都快過完啦,編啥對聯呢?」 「明天我和四川女人見了面,定了親,馬上就要結婚辦事哩,沒有對聯哪能行?」
牛老師老婆聽到老王說的話,笑的用手捂住半張嘴,差點從椅子上溜下來。「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急著開始寫對聯?」她話說了半截又止不住笑開了。老王一本正經地繼續說:「真的!見了面也沒問題,我倆都願意。」
大過年的,牛老師不想讓老王掃興。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對聯先寫好添個喜氣。他眼睛眨了幾下,出口便是對聯: 一生坎坷半工半農往日快樂少, 半路夫妻一心一意來年幸福多。
老王把寫好的對聯疊好放到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根紫雲煙給牛老師點著,高高興興地走了。
剛來到村邊路口,他發現老悶的三輪車載著五六個人過來了,他急忙跑到跟前,兩手抓住三輪車車把說:「看熱鬧也不叫我?把我也拉上。」
「今天拉的人多,不安全,下次吧。」老悶推辭著。 「下次?過了十五,我還出去溜工哩。你想拉我,我還沒工夫去哩。」
老王一邊說著,一邊拽住車尾巴就擠了上去,兩隻手抓著車幫,半個屁股還懸在車鬥子外面。老悶也沒理他,一腳油門下去,三輪車「咚!咚!咚……」地悶響了幾聲,冒出一股子黑煙,碾過路邊的水槽子,顛來倒去、晃晃悠悠地就下了坡。
到了縣城,大夥看了一會兒敲鑼鼓的、扭秧歌的、踩高蹺的、跑旱船的……這些老王看的多了,不稀罕,就和大夥打了個招呼,獨自一人看戲去了。 老王之所以離開,有他自己的想法:人家都是老婆漢子,一對一對的,咱夾在裡頭不方便。人家買點什麼好吃的,給咱吧,咱不好意思要;自己買,給他們吧,咱又捨不得。
「爹有娘有,不如懷揣自有,老婆漢子有,隔著一個手。」老王這時想起了小時候他奶奶常說的一句話,當時他還不太明白,現在深有感觸:還是自己手裡有錢花著隨便。他左手拿著糖葫蘆,右手夾著一根煙,咬一口糖葫抽一口煙,遊遊逛逛來到了廟院。
家鄉蒲劇正唱的熱火朝天。臺上生旦淨醜,唱做念打,惟妙惟肖;臺下男女老幼,聽看學說,如痴如醉。武場樂器鏗鏘有力,敲打著觀眾的心,文場旋律柔美悅耳,牽動著戲迷的情。前排坐小凳,中間坐高凳,後面是三輪、摩託、立的、站的。四周擺鍋子擺地攤的,賣著各種吃食玩具。走的站的坐的,看的吃的說的,人數眾多,場面壯闊。唱一臺大戲就能看到一個世界,戲!把中國人的年推向了喜慶的頂峰。
老王擠了進去有滋有味地看著,還時不時的跟著哼幾句。當看到《秦香蓮告狀》裡的秦香蓮拉著兩個孩子來到陳世美跟前,而陳世美嫌貧愛富,招了駙馬,狠心不認的時候,他就罵道:「姓陳的啥慫呢?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認。」 看到可憐的寧兒馨兒聯想到他的女蛋,一陣心酸襲上心頭,他無心再看下去了。
「七九六十三,行走路上把衣擔。」進了七九,天氣漸暖,縣城大街上人流車流混雜在一起,給人的感覺不是繁華而是煩躁,不是熱鬧而是吵鬧。離開廟院沒幾步,老王就心煩意亂的,身上發了熱,他脫掉身上的羽絨服,搭在胳膊上。此時日頭已經偏西,路邊一家擺鍋子的吸引了他的眼球,看到羊肉羊架子懸掛在冒著白氣的熱鍋上,他覺得肚子突然餓了,便快步走上前去先問了價。 攤主回答:「一碗十塊。」
「十塊?太貴了,我記得以前一碗才兩毛」。
「你以前一天掙兩塊錢,能買十碗羊湯。現在你一天掙一百元,還是買十碗羊湯,貴嗎?」
老王沒話說了。想到別人說的葫蘆皮,又捨不得花那十塊錢,就轉身走了。
來到另一家飯攤子前,老王看到這裡的拼盤很誘人:一個盤子裡放著豆芽、粉條、海帶等八小堆涼菜,他指著盤子問道:「一個拼盤多少錢?」 「一份三塊。」
他要了三個饅頭,一個拼盤吃了起來。 臨了一結帳,老闆說:「拼盤24,饅頭3塊,一共27。」
老王一聽腆了臉。 「你剛才不是說拼盤三塊嗎?怎麼一下子變成二十四啦?」 「沒錯呀,我給你說的是一份三塊,一盤八份,三八二十四,不對嗎?」……
老王知道受騙了,氣得想發火。但飯已吃到了自己的肚裡,還不知道這些人有什麼來頭。他就自認倒黴,吃個啞巴虧算了。
轉過彎就是另一條街,來到一家店鋪前,他看到一個光頭守著一個賣日用品的攤子。各種顏色的手電豎放在一塊不太平整的木板上,手電後面立著一塊三合板,上邊用毛筆寫的「5元」二字又粗又大。老王覺得這裡的手電比村裡買的便宜,就順手拿起一個捏著看了看,一圈七八個發光的小白點,並不怎麼亮。他又問道:「老闆,這個手電多少錢?晚上照得遠嗎?」 「正規廠家生產的LED
,價格板子上寫著呢。」光頭回答道。 「過去村裡看坡巡夜,五節子電池的大手電一照,溝這邊一下就能打到溝那邊,公狗母狗都能看得出。你這「愛了一地」,我看只有幾個小亮點,打不遠吧?」 「想買就買,不想買就走。」光頭不耐煩了。
老王一看光頭這態度,就把手電往板子上放,由於沒有放穩,手電一倒,滾到了下面的洋灰地上,外面的塑料殼蹭得發了毛、磕出一個小白點。
老王趕忙撿起來,老闆搶過去一看:「磕壞了吧?誰還會要?你買走吧。」 老王自知理虧。
「買就買,不就五塊錢嗎?」 「多少?你好好看看板子上的價錢。」
老王仔細一看,毛筆寫的大字「5」後面還有鋼筆寫的小字5,幾乎看不出來,大小兩個數字靠在一起一看「55」元。 「55?」老王疑惑地問。
「是!」光頭肯定地答。 「這不是日弄人嗎?故意寫得一大一小,讓人看不出來,想著花招訛人是吧?」老王抬高了嗓門大聲說。
「誰訛你了?只能怪你眼神不好,你不是也看出來了是55元嗎?」
老王欲說什麼,卻努的說不出來。脖子下面的青筋繃得緊緊的,本來就不白的臉,一氣發了紫。他繞過攤子往裡走想要論理,店門口兩個光頭的同夥搶先一步,一把把他推得後退了幾步。
「想耍賴是嗎?你把東西摔壞了,還耍什麼厲害?」他們一夥呵斥道。
老王這下被徹底激怒了,一個男人潛伏在骨子裡的野性爆發了出來。他狠狠地把光頭那擺滿商品的木板掀翻在地,掄起支撐木板的架子,發了瘋似的衝上去和這夥人打了起來。……
後來,老王和光頭一伙人,被派出所帶走了。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老王在城裡和人打架被派出所抓走了。
他和四川女人見面的事自然也就落空了。
那個拼盤騙了多少人,老王不知道。 那個手電坑了多少人,老王不知道。 賣拼盤和賣手電的都是騙子,買賣人奸詐,城裡人詭詐,這是老王這次進城的感受。
天黑的時候,老王被放了出來。還不太圓的月亮被大片的黑雲遮住了,天昏昏沉沉。路邊老榆樹上的貓頭鷹發出怪怪的叫聲,使人聽了瘮瘮的。 他拖著疲憊的雙腿,踏上了回家的路,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郭雲良,中共黨員,原稷山縣人民政府督學,運城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山西日報》《山西農民報》《武漢晚報》《運城日報》及多家網絡文學平臺。徵文數次獲獎,小說散文集有 《遠去的故鄉》《故土情懷》。 #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