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希望有一天,能將粉墨塗抹的臉洗乾淨,從舞臺走下來,靜靜地思考一下自我,看一眼藏在背後的那物事的真面目。心裡雖這麼想,舞臺導演的鞭子卻落在背上,只能一個角色又一個角色地演下去。」
有趣的人,總是會與同樣有趣的人相遇。
一個眼神,彼此的精神世界便輕而易舉達到共通,讓人一整天都心情舒暢。
如果穿越回到100多年前,你會想和誰相遇呢?我可能會想去相遇一位有意思的斜槓青年吧,屬於那個年代的人生贏家——森鷗外(1862.2.17-1922.7.19)
有人是通過日本導演筱田正浩1989年的經典電影《舞姬》也喚《柏林之戀》,認識這位與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並稱為日本近代文學三大文豪的大作家。
影片正是根據鷗外1890年發表的處女座小說《舞姬》改編,和「舞姬浪漫三部曲」的另外兩篇《泡沫記》、《信使》共同成為他早年公費留學柏林四年生活的饋贈之作,開浪漫主義文學之先河,給後來的小說家以啟迪。
《舞姬》故事發生的背景或多或少讓人揣測是他留德四年的真實經歷。
《舞姬》中描寫了一位與鷗外經歷相似的青年精英,留學德國,在西方近代自由思想的薰染下,省察到以前那條刻苦勤勉、學而優則仕的「正途」,實則是壓抑自我、埋沒個體的被動的人生道路。於是,就如每一部浪漫電影裡的爛俗劇情,主人公在異國他鄉被當地一個貧窮的舞女所吸引,他們相愛了,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同時也逸出了體制的軌道,但西洋卻並非任由「真正的自我」張揚的桃花源。
就像每一段讓人難忘的歷史,總是以悲劇收場,兩個年輕人在明治封建官僚制度的壓制下,愛情最終釀成悲劇,青年官員為了大好仕途,捨棄了早已懷有身孕的痴情舞女,踏上歸日之途。
痴心女與負心漢這亙古不變又十分俗套的人物情感設定,依舊總是能賺足了世人的眼淚,或許只有這樣的故事結局才會刻骨鑽心而被後人銘記吧。
從森鷗外的文字裡總是依稀看到他的影子,猜想或許這就是他的故事,也未可知。
1910年6月發表的《修葺中》裡,有這麼一段情節:
正在裝修的西餐廳「精養軒」中,渡邊參事官與留學時代的戀人共進晚餐。女子仍有所期待,渡邊卻已態度冷漠。
「要我吻你嗎?」
渡邊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這裡是日本。」
小說中提及的這家餐廳是東京當時有名的西洋料理店,森鷗外常帶子女去的上野精養軒。長男森於菟曾在回憶錄《森鷗外為人父》中提到:「大約一年會帶我到料理店兩次,多半是上野精養軒。」次女杏花也在《回憶》中提及過。
留德歸國初期,鷗外並未看重「小說家」的身份,他致力於傳播西方科學精神和文藝思想,如耗時九年譯完安徒生的《即興詩人》,是有名的「譯作超越原作」的範例。
時隔十八年後他才以口語體小說《半日》復歸文壇,自此開始他小說創作噴發期。
始終在國家體制內推進日本近代化的鷗外,其文學作品具有鮮明指向社會的問題意識,這和他的成長環境密不可分。
在動蕩的維新前夜,生於藩醫家庭的鷗外作為森家長子,從小便被寄予厚望,身負使命感,也是壓力頗大,讓人心疼。母親峰子性格堅毅、對四位子女教導有方,像每一位「望子成龍的」父母無時無刻不鞭策著兒子登上人生的頂峰。當然,鷗外沒有讓她失望,一路榮升為日本陸軍軍醫總監、陸軍省醫務局長。
而作為森家「婿養子」的父親森靜男則性格溫和恬淡,但在維新的混亂時局中,以積極的人生態度應對自如,支撐起一家的生計。
作為士族子弟,鷗外從小便接受嚴格的古典教育,5歲讀《論語》,6歲學《孟子》,7歲時入藩校養名館,系統學習儒家典籍「四書五經「。有神童、天才之名。儒學思想對於鷗外早已根深蒂固,伴其終生。
22歲得到了公費留學柏林的機會,攻讀醫學、細菌學。歸國後,他在有心靈自傳色彩的《妄想》中稱自己為「留洋歸來的保守主義者」。
實際上他並非保守,而是在亂世中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理性處事,不盲目激進。
「森鷗外作為一名明治政府所賞識的高級官僚,他具有傾向於保守,維護和容忍現存秩序的一面;但是,作為一個啟蒙主義者,一個開明的有高度文化教養的知識分子,在一定程度上又具有敢於獨排世俗之見,對現實持冷靜清醒態度的一面。」。
——著名日本文學研究專家劉振瀛
他發表的《沉默之塔》,起因於日本近代史上的「大逆事件」。1910年5月,當局以刺殺天皇的莫須有罪名,逮捕社會主義人士,期間加強對思想的鉗制。《沉默之塔》便是借印度馬拉巴爾海岸帕西族的故事,對「危險的洋書」論調作出辛辣諷刺,冒著影響仕途的風險,鷗外撰文守護學問藝術之自由。
關於鷗外,有人稱他為:
「軍服上佩劍的希臘人。」
——谷崎潤一郎
《舞姬》(節選)
一天傍晚,我在動物園散步,回珍寶街的寓所,走過菩提樹下大街,來到修道院街的舊教堂前。每當我從燈火輝煌的大街走進這狹窄昏暗的小巷,便望見這座凹形的舊教堂。教堂對面是棟出租的公寓房子。樓上一戶人家在欄杆上晾看床單、襯衣之類,還沒有收進去;樓下是家小酒店,門口站看一個留長鬍子的猶太教徒;樓房共有兩座樓梯,一座直通樓上,另一座則通往地下室的鐵匠家裡。每當我仰望這座三百年前的舊教堂,不知有多少次,都會愣在那裡出神好一會兒。
那晚,我剛要走過那裡,卻看見上了鎖的教堂大門上,倚看一位少女,在嗚嗚咽咽地抽泣。她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頭巾下面露出金黃色的秀髮,衣看也還整潔。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我沒有一支詩人的妙筆,無法形容她的容貌。她那淚光點點的長睫毛,覆蓋看一雙清澈如水、含愁似問的碧眼。不知怎的,她只這麼一瞥,便穿透我的心底,矜持如我也不能不為她所動。
她必定遇到什麼意外的不幸,才會無所顧忌地站在這裡啼哭。一縷愛憐之情,壓倒了我的羞怯心。我不覺走上前去問道:
「你為什麼哭啊?我是個外國人,沒什麼負擔,或許能幫你點什麼忙。」我簡直為自己的大膽驚呆了。
她驚訝地凝望看我的黃種人面孔,大概是我的真情已經形之於色了。
「看來你是個好人,不像他那麼壞,也不像我母親……」
她剛止住的淚水,又順看那惹人憐愛的面頰流了下來。
「請你救救我吧!免得我淪落到不堪的地步。母親因為我不肯依她而打我。父親剛剛過世,明天要下葬了,可是家裡連一分錢也沒有。」
說完便又哽咽啜泣。我的眼睛只是注視看這少女低頭啜泣不住顫動的頸項。
「我送你回家吧。你先冷靜下來。這兒人來人往,別人會聽見你哭的。」
她剛才說話時,不知不覺將頭靠到我的肩上這時,忽然抬起頭來,仿佛才看見我,羞澀地躲開了我。
她大概怕人看見,走得很快。我跟在她後面,走進教堂斜對面的大門。登上一座殘破的石梯,到四樓有一扇小門,要彎了腰方能進得去。門上的拉手是用鏽鐵絲絞成的,少女用力拉了一下,裡面有個老太婆嘎聲問道:「誰呀?」還沒等少女說完「愛麗絲回來了」這句話,門就呼一下打開了。那老太婆頭髮已經半白,長相不算兇惡,額上刻下了貧苦辛酸的印記,身上穿一件舊絨衣,腳上是雙髒拖鞋。愛麗絲向我點了點頭,逕自走進屋裡。老太婆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使勁關上了門。
我茫然站在門外,無意中借看煤油燈光往門上看了一眼。上面用漆寫看「艾倫斯特·魏蓋爾特」下面是「裁縫」二字。這大概就是少女亡父的名字了。我聽見屋內似有爭吵之聲,過了一會兒又沉靜下來,門又打開了。那個老太婆走了出來,為方才的失禮向我再三道歉,並把我讓進屋裡。一進門就是廚房,右面有一扇低矮的窗戶,上面掛看洗得雪白的麻布窗簾;左邊是一個簡陋的磚砌爐灶;正面一間房,門半開著,屋裡擺看一張蒙看白布的床。床上躺的想必是那個死者了。老大婆打開爐灶旁邊的一扇門,把我讓了進去。這是間朝街的閣樓,沒有天花板。梁木從屋頂斜著伸向窗子,棚頂糊著紙。在矮得抬不起頭的地方放了一張床。屋子中央有張桌子,桌面鋪著好看的臺布,擺了一兩本書和相冊,瓷瓶裡插著一束名貴的鮮花,和這間屋子不大相稱。少女嬌羞地站在桌旁。
她長得十分清麗。乳白色的臉龐在燈光映照下,微微泛紅。手腳纖細,身材嫋娜,絕不像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老太婆走出屋後,少女這才開口,語調帶看土音:
「我把您帶到這裡來,請您諒解我的苦衷。您一定是個好人,請別見怪。我父親明天就要安葬,本想去求肖姆貝爾希,您也許不認識他。他是維克多利亞劇院的老闆,我在他那裡已經工作了兩年。本以為能救我們的急,不料他竟乘人之危,對我不懷好意。請您來救救我吧!哪怕我不吃飯,也要從微薄的薪金裡省出錢來還您。要不然我只好照母親的意思辦了。」說話之間,她已是淚眼模湖,渾身發顫。她抬眼看我時,十分迷人,令人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她這眼波,不知是有意的做作呢,抑或是天然的風韻?
我袋裡只有兩三個馬克,這點錢當然無濟於事,便摘下懷表放到桌上說:「先用這個救一下急吧。讓當鋪打發夥計到珍寶街三號,找太田取錢就行。」
少女顯得又驚訝又感動的樣子。我告辭時伸出手去,她竟吻著我的手,手背上濺滿她點點的熱淚。
噢,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事後,少女親自到我寓所來表示謝意。我終日枯坐在窗下讀書,右有叔本華的著作,左是席勒的作品,現在又插上一枝名貴的鮮花。 從那時起,我和少女的交往日漸頻繁,連我的同胞也有所察覺,他們臆斷我準是找舞女來尋歡作樂的。其實我們二人之間完全是白璧無瑕。
同胞當中有個好事之徒,此處不便說出他的名字,他竟在上司那裡讒言誹謗,說我經常出入劇院,結交舞女。上司本來就認為我在學問上已經走入歧途,對我甚為不滿,一聽此說,便通知公使館將我免官撤職。公使在傳達命令時說,如果立即回國尚可發給路費,倘若羈留不走,將不予任何資助。我要求寬假一個星期容我考慮。我這時正心煩意亂,又接到生平最令我悲痛的兩封來信。兩封信幾乎是同時寄到的。一封是母親的絕筆信;另一封是親戚寫來的,報告我摯愛恩慈的母親過世的情形。母親信中的內容,不忍複述,更且熱淚涔涔,使我無法下筆。
直到此時,我與愛麗絲的交往,比起別人的想像要清白得多。因為家境清寒,她沒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十五歲時便被招去跟隨舞師學藝,從事這個低賤的職業。滿師之後,就在維克多利亞劇院演出,現在已是劇院裡第二名舞星。然而,正如詩人哈克廉德爾所說,舞蹈演員好比當代的奴隸,身世是很悽慘的。為了一點微薄的薪金,白天要練功,晚上要登臺。走進化妝室雖然濃妝豔抹,華飾盛服,一出了劇院,卻常是衣食不周,至於那些要贍養父母的,更有說不盡的艱辛。所以,據說她們當中,不少人不得不淪落到兼操賤業的地步。愛麗絲之所以能夠倖免,一方面固然由於她為人本分,同時也因為有剛強的父親多方呵護。她自幼喜歡讀書,但所看的書都是從租書鋪租來的庸俗小說。我們相識之後,我借書給她看,她漸漸體會到讀書的趣味,糾正錯誤的語音,沒有多久,給我的信裡,錯字也減少了。說起來,我們之間的關係首先是師生間的情誼。當她聽說我突然給撤職時,不覺大驚失色。但我沒有告訴她,這事與她不無關係。她要我瞞著她母親,怕她母親知道我沒有官費後,會疏遠怠慢我。
唉,有些細節就不必在這裡說了。就在這時,我對愛麗絲的感情突然熾熱起來,終於變得難捨難分。儘管有人不理解我,甚至責備我,不該在一生中的緊要關頭做下這種事。然而,我同愛麗絲相見之初,對她的愛情就是很深的。現在,她十分同情我的不幸遭遇,又因借別在即而不勝悲戚地低垂了頭。幾縷秀髮拂在臉頰上,是那麼嫵媚動人,深深印在我這深受刺激、不大正常、悲憤欲絕的腦海裡,使我在迷離恍惚之中走到了這一步,又能奈何!
相關閱讀
《舞姬》中短篇小說選
【日】森鷗外| 著
趙玉皎| 譯
果麥文化2017年6月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