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春夏兩季,都梁的長篇小說《狼煙北平》呼聲日隆。關於此書的評論也越拔越高,有人甚至寫出這樣的句子:「潛心三載,嘔心瀝血,交出了他的激情篇章,給當代中國讀者,也給世界文學。」一向低調謹慎的作者都梁「忍不住談了他對《駱駝祥子》的失望」:「……強烈感覺到駱駝祥子寫的狀態不大對……在『板兒爺』裡祥子是非主流的。
」隨著牽強附會的對比和挑戰之愈演愈烈,筆者覺得有必要就此一辯。文三和祥子:誰是洋車夫的典型?
都梁認為筆下的文三更能代表皇城根下的洋車夫,我們硬要否定其一定程度的代表性是有失忠厚的。但是,我認為,統計學上的大概率和歷史場景的真實性只是文學典型的必要條件而已。在這一方面,文三身上的漫畫色彩過於濃厚,作者都梁頭腦裡挑戰權威和忠於歷史的意識合力,使文三成為觀念大於形象的扁平人、單向度的人。文三就這樣與洋車夫典型失之交臂。我倒是更欣賞都梁《血色浪漫》中那個「每天一睜眼就欠車行一百多塊」的當代車夫二勇,此形象深得駱駝祥子深髓,話語不多,樸素木訥,卻是一個立體的、站得住腳的人。
反之,老舍從未自詡塑造了洋車夫的典型。祥子本來就屬不同於一般車夫的另類,老舍先生謂之「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仿佛就是在地獄裡也能作個好鬼似的」。可是「壞嘎嘎都是好人削成的」,老舍傾力探詢和表現的正是一個好人被各種力量削成壞嘎嘎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老舍放下身段和祥子融為一體,也隨同祥子的命運載浮載沉。作家強烈的主體精神照亮和激活了這個人物,他或許不代表絕大多數洋車夫,卻成為文學史上一個不可替代的洋車夫典型。
以人物為本和以讀者為本
《駱駝祥子》和《狼煙北平》都是「以人為本」的,但《駱駝祥子》以人物塑造為指歸,除了在大社會中無奈漂泊的祥子、虎妞、劉四爺、曹先生、二強子和小福子等等,無論主次,每個人物都在老舍先生卓具個性特色的語言、神態、心理描寫中鮮活靈動,煥發出人性的光彩。即使同樣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兩個老媽子,曹府的高媽和楊府的張媽,一個能幹、圓通、精明而不乏善良,一個狡猾、霸蠻、兇悍。
《狼煙北平》的小說人物譜系龐大繁雜,多條線索纏繞並進,可謂聲勢浩大,奪盡眼球,舉凡國共兩黨地下人員的合作和較量,特務工作的神秘與驚險,侵略者令人髮指的殘酷,戰士殺身成仁的悲壯,革命加愛情的浪漫,汙濁兼混亂的市井,得過且過、隨波逐流的百姓,盡在作者掌握之中。而這一切,都圍繞著讀者的需求進行。
在此前文學界「反宏大」的聲浪中,人們對宏大敘事基本處於審美疲勞狀態。由革命戰爭小說培養出來的大眾口味和審美期待懸置已久。這時,都梁果斷地將「無限殘酷、無限浪漫」的正邪較量、激情革命重新塞給焦渴的人們,於是皆大歡喜、掌聲雷動。小說情節環環緊扣,讀者卻始終作為一個局外人,注視著故事的起承轉合,眼球愈睜愈圓,然後,劇終,人散,心滿意足地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
風格純淨和雜糅效果
鑑於上述區別,《駱駝祥子》純淨,《狼煙北平》雜糅。老舍只是從祥子的視野望出去,忠實地跟蹤並書寫一粒鄉村種子流落城市陰溝的遭遇。都梁則試圖用一個文本包納舊時北平的林林總總,對歷史、國族、人性的諸多思考,對讀者口味的遷就關照等等。於是,《狼煙北平》不可避免地由「雜」至「混」。京城的風土人情、文化掌故描摹透著京味小說家鄧友梅的氣息;文三的淵源自然在駱駝祥子,行頭和行為方式則是阿Q的;魚貫而出的各色人等,是時下影視流水線上有待完成的角色;宏闊的場面、複雜而清晰的線索則來自紅色經典——儼然北京的世界公園、深圳的錦繡中華,將各種元素、不同風格一網打盡,卻絕不能媲美真正的環球旅行。
評論者拉上老舍,旨在製造敘述的便利;書商高攀《駱駝祥子》,屬於商業銷售策略;作者硬要考究「駱駝祥子的狀態」,則有點不自量力。廣大讀者呢,《狼煙北平》當然可看,權當茶餘飯後的高雅消遣,而《駱駝祥子》則是非讀不可的,因為它會告訴你:什麼叫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