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舒
撰文|楊語
七月上旬,正是海南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從美蘭機場出來,搭上東線環島高鐵,一路往南開。一個小時後,風景從大片的胡椒、橡膠,逐漸變為稻田、水牛和檳榔,博鰲到了。我們搭上一輛計程車,又鑽進樹叢裡。從資料上看,南強是個小村子,但這裡的計程車司機似乎都知道它。新鋪的柏油路在太陽下黝黑黝黑,路邊成排的小葉桉,零星的臺灣相思,羊蹄甲和樟樹飛快掠過。駛過一座架在萬泉河上的橋,南強村就到了。
南強村有個氣派的大門。大門後面,是老村支書莫澤海種的一片黃花梨。往村裡走,成排的尖頂,連成長片的青燒磚建成的牆,都在表明,這是個多麼典型的瓊東農村。
但是,2018年,碧桂園海南區域南強村美麗鄉村項目總監史慶傑初到南強時,卻覺得這村子有些破敗。居民大多還住在這些建於幾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房屋裡。在雨水多年的侵蝕下,青燒磚,浮雕和屋頂的瓦片已經被腐蝕得黑乎乎的。村裡的水泥路也坑坑窪窪。和周邊蓋了一棟又一棟新的平頂房的農村比,南強村的時間似乎還停留在幾十年前。
南強村附近的海岸
晾著的洗淨的漁網南強村面對著萬泉河的入海口,三百年前,一群福建移民來到這裡定居。他們在近海的土地上種植水稻和地瓜,在山坡上種檳榔,在村裡養雞,在稻田裡養鵝。入海口的河水裡能捕到俗稱「海羅非「魚,肉質有河魚的細膩,又有海魚的鮮和結實。駕船出海,則有無數海產可供捕撈。現在,從村口看出去,是萬泉河對岸的博鰲亞洲論壇永久會址。
像海南的其他農村一樣,宗族觀念在南強村非常重要。在一戶典型的南強人家,正廳正對著大門位置,總有一個香爐供著所有的「公」,也就是祖先。南強人的日常生活,吃飯,會客,孩子玩鬧,都在這個香爐下進行。
一棟外牆翻修後老宅的大門,門上貼著玉皇大帝的平安符
一戶人家的香爐和牌位
南洋風格的吊燈
一戶人家新裝修後的正廳,依然是傳統性質,香爐擺在「福」字前面
一棟老屋裡的正廳
南強村「下南洋「的風潮過後,有不少村民留在東南亞定居,家中祖屋空置。圖為一棟被空置的老房子中生鏽的門鎖
南強人家相連的院子。左側是獨立的正廳和臥室,右側是每戶人家的雜物間和廚房清末民初,興起了下南洋的風潮。先是有幾戶人家到馬來西亞或者新加坡,開咖啡館,餐館,做生意,或者只是打雜工。1938年,達到頂點。人們合夥坐木船出海,從萬泉河出海,沿著海南東部的海岸線航行,之後穿過北部灣,沿著越南的海岸線一路南下。一些人在馬來西亞下船,一些人在新加坡下船,剩下的人一直開到印度尼西亞。
在異鄉的人沒有忘記家裡的香爐和祖屋。賺到錢,拍了照片,總要寄回家。陸續有人回家修繕祖屋,把東南亞的元素也加入其中:印尼的花磚,南洋風格的吊燈,外牆色彩鮮豔的浮雕。只是如今風吹雨淋,已經看不出過去的顏色和形態。即使回不來,也要把照片寄給親戚,掛在自家牆上。
印尼風格的花磚
南洋風格的吊燈
空置房屋中的家具
祖屋意味著歸屬。1945年,有一戶人家的祖屋被颱風颳倒,為了讓這家人的後人未來有家可尋,村裡人從廢墟裡撿起材料,幫他們在原址上蓋了一間迷你的正廳,放上方桌
多年被雨水侵蝕而難以辨認原貌的浮雕
一戶南強人家的廚房,外牆和柱子用青燒磚砌成南強是為數不多的保存完整的瓊東僑村。當地人知道這些老建築的價值,在博鰲亞洲論壇的對面,在「國際旅遊島」的背景下,它是本土文化和本土特色的代表,也是不可多得的旅遊資源。可是村裡的年輕人要吃上「旅遊飯」,只能到附近的酒店、鎮上的餐廳去打工。
莫澤海也是位老華僑。1939年,為了躲避戰亂,他的父親帶著全家人移民到新加坡,在那裡紮下了根。五十年代初,海南解放,母親帶著莫澤海回到南強生活,打理祖屋。建設「國際旅遊島」的消息傳來,莫澤海也試圖帶領村民從旅遊產業裡分一杯羹。他發起村民參股投資農家樂「花梨人家」,名字源於村口的幾棵海南黃花梨。騎車環島的遊客大多來這裡用餐,也來這裡住宿,在假日裡更是火爆。但這遠遠不夠,傳統建築的優勢沒有得到發揮。
南強村老村支書莫澤海在」鳳凰客棧「的院子中
從內部看,一戶南強人家的大門。大門一半在正廳門的右側,正廳門正對著下一戶人家的後門。門門相連,形成一條風道 2017年,碧桂園「美麗鄉村」的總監史慶傑來到南強。他的任務,是幫助這個村子進行保護性改造,尋找村裡保存完好的老房子,改建成民宿、書吧和藝術家工作室,年限到了再交還給村民運營。
這個任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簡單。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獲得當地人的支持。在南強村民的眼裡,史慶傑是個「大陸人」。最明顯的,從外表來看,他就是個外人。他身材高大,皮膚白淨,還不懂說海南話。村民不信任他,村裡流傳著一種猜測:「他們要騙我們的房子,給了就拿不回來了。」
這時,出手相助的是老村支書莫澤海。
莫澤海的家人大多還在新加坡,他們的祖屋都空著,有些已經破敗。同家人溝通後,他把房子交由碧桂園來打造。
兩個月後,民宿「鳳凰客棧」建起來了,它保留了房屋、庭院原本的結構和建築材料,連屋內的家具,也是海南農村傳統的樣式。「鳳鳴書吧」也建起來了,不只是遊客,村裡的孩子們也有了看書的地方。
很多時候,村子似乎沒有變。院牆上依然搖曳著三角梅,鳳鳴書吧門口的野番石榴樹也還在結果,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風,帶來了檳榔花的味道,熟落在地上的紅果子散發出一陣陣香味,和九裡香的味道混在一起,構成了村莊的夜晚。
但村子又確實不一樣了,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也換成了青燒磚,路面乾淨,改造好的建築和舊的建築立在一起,發出新的吸引力。
夜裡的南強村
一棟老宅中內牆的裝飾
「鳳凰客棧」外牆。這原本是一棟空置,沒有屋頂的老房子。修建過程中,殘破的青燒磚外牆被保留下來
「鳳凰客棧」內部,保留了南強人家正廳的傳統樣式
新修建的「鳳凰公社」
「鳳凰客棧」的庭院
「鳳凰客棧」一角
村中一角但村民們的顧慮還沒打消,尤其是那些在民宿和書吧工作,以及負責村莊日常清潔的村民。他們覺得,自己成了被管理者,而管理他們的是個空降的大陸人。他們經常當著史慶傑的面說海南話,需要人打掃的時候,就悄悄躲開。
史慶傑很是苦惱。
為了能融入當地,贏得村民的信任,史慶傑頗費了一番努力。一開始,他無法理解村裡的生活,習慣了都市的他,覺得這裡太悠閒了。每天上午七點左右,村民們起來餵雞,澆菜,然後就去博鰲鎮上吃早餐。早餐有時吃半個小時,有時吃一個上午,可以是一碗粉湯或炒粉,也可以是麵包,配一杯加煉乳的紅茶、或當地咖啡。這種咖啡也不像他平常看到的,是將咖啡豆磨成粉後,大鍋翻炒,最後加入沸水裡煮,味道苦而濃烈。村裡的阿婆請史慶傑喝自家煮的咖啡,他沒加煉乳喝下去,覺得胃被刮洗了一通。
接踵而來的是中午。吃過午飯後,全村都睡了,連蟬都不叫,狗癱在地板磚上,雞偶爾「咯噠」一聲,比午夜還寂靜。到下午四五點,炎熱散去,村裡又重新熱鬧起來。各家開始準備晚飯,在附近打工的年輕人也回來了。
史慶傑發現,這裡很少有人家單獨吃飯。總有個藉口,幾家人湊到一起吃。今天是這家打到了魚,明天是那家殺了只雞,沒有藉口也可以,隨便打個邊爐喝啤酒,一喝就喝到晚上12點。
慢慢地,史慶傑也開始睡午覺了。不僅如此,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去參加村民的聚餐,和不同的年輕人聚在一起。如果沒有聚餐,他就去陪阿婆們打海南麻將。
一年多下來,他理解了村民:他們想要的是尊重。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用命令的口氣跟手下工作的村民說過話,即使對打掃民宿的阿姨,也是如此。逐漸地,村民也不再把他當外人。村裡的阿婆殺了只雞,會把雞胸脯留給他的柯基犬。而史慶傑的母親來探望他的時候,有一戶人家把原本留著過中秋節的鵝殺好,送給了他。
來到村裡一年後,正值史慶傑的生日,他按照當地的風俗,辦了一場流水席。他想,自己吃了一年的「百家飯」,也該回饋一下大家。那天,村裡幾乎每戶都有人到場。他感受到,在這裡忙活一年,用自己的尊重換回了別人的尊重。
這一年裡,他質疑過很多次,一個年輕人,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一個村子裡?一年過去,他才想明白,他正參與的,是一個古老僑村的現代化。
南強村中開小賣部的村民
南強村村民。她的上一輩人在「下南洋」的風潮中到馬來西亞謀生,開了一家咖啡館。現在馬來西亞定居,還會定期將照片寄回,掛在祖屋牆上
—— 完——
題圖:南強村村口的萬泉河。圖片拍攝:林舒
林舒,出生於福建,畢業於集美大學藝術學院油畫系,結業於廣州美術學院油畫系,曾任《周末畫報》、《城市中國》攝影師。現居北京,自由攝影師,有時候畫畫。
《行走中國》是界面新聞、正午故事、碧桂園集團及國強公益基金會在今年發起的公益記錄項目。我們分別前往廣東、廣西、甘肅、海南等地,用文字與視頻呈現鄉村在教育、民俗、建築等各個層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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