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退潮嗎?」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詢問黃章棍。他起身去門口,朝海邊方向望了望,讓我再等等。海中沙洲隨海水漲退隱現,每天「露面」時間都不同,只能耐心等待。
蟳埔村村民黃章棍,出生在一個地道的漁民家庭,父親在臨海的沙洲上從事著捕蟹工作。今天我要跟隨他們父子倆,去一片叫作「五朝沙」的沙洲上放蟹籠。
蟳埔是泉州市東郊外的一個漁村。它坐落在晉江人海口北岸,南與陳埭鎮隔江相望。村落沿江呈帶狀分布,2.3平方公裡的蕞爾之地,居住著六七千人。在周邊村落中,擁有最長的海岸線和最多的人口,算得上是一個典型的海口大型村落。
大約上午十點半,我們開始朝海邊走。步行五分鐘,便看見黃章棍的父親在船上整理蟹籠。海邊灘涂泥濘難行,好容易攀爬上船,才坐定,黃章棍的父親便發動引擎,在「突突突」的馬達轟鳴聲中,漁船駛離海岸。黃章棍的父親口裡叼著煙,站在船頭把舵。我和黃章棍,還有幾摞碼放整齊的蟹籠佔據船尾。甲板上的一臺落地式收音機飄出閩南語歌曲。海上作業往往孤單枯燥,去年,黃章棍為父親添置了這臺收音機,平時出海帶上,聽聽歌曲,倒也愜意。
一刻鐘之後,五朝沙出現在眼前——一大片淺淺的沙洲,當中有零星小塊仍浸沒在海水中,閃閃發亮。黃章棍的父親先是用長竹竿探了探水深,接著躍下漁船,拖著蟹籠,緩緩走去。環繞沙洲的海水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淺,黃章棍把船撐到水淺處扶我下船,自己找了一處較深的水域,拋錨泊船。
黃章棍的父親穿著齊胸的水褲和膠鞋,一步一停頓,圍繞著沙洲下蟹籠。每隻蟹籠展開,足足有20米長,頭尾都需要用長竹片固定在沙洲上。四十隻蟹籠悉數下完時,夕陽已開始西沉。不斷上湧的潮水將沙洲一點點吞噬。黃章棍的父親帶著滿臉倦意回到漁船上。收蟹籠,要等到第二天退潮時。
「我之前經常跟他來五朝沙。」黃章棍說。學生時代的寒暑假,他最害怕的就是隨父親來沙洲,捕蟹下籠實在辛苦,大半天時間,不斷彎腰放籠,再起身前行,累了也沒有地方能讓他坐下來休息。
一同返航的其他漁船,載著從蠔田回來的女人們。她們頭戴鬥笠,整整齊齊地坐在甲板的兩側。船緩緩泊岸,女人們站起身來,將裝滿生蠔的網兜拋向岸邊,提著扁擔下船,用岸邊的海水把膠鞋涮洗乾淨,再換上拖鞋,擔起網兜,晃悠悠走上碼頭。碼頭沸騰了。人影綽綽中,有男人幫女人挑起海蠣上岸,夕陽餘暉下的這一幕,充滿了溫情。上岸後的人們擔著扁擔,或推起小車,橫穿過馬路回到村裡,不一會兒,馬路兩側聚滿了海產攤位。
蟳埔村的老一輩人多以討海為生。男人們多半出海捕魚或是從事海上運輸。「討海行船三分命」,是漁民掛在嘴邊的話,同樣,也是他們世代生活的真實寫照。面對莫測的海洋,不能保證的除了身家性命,還有收入。經濟上的壓力迫使蟳埔女走出家門「討小海」補貼家用。相對於外海走船,近海養蠔安全多了,也能獲取較為穩定的收入。
黃章棍的親戚王姨在前兩年發現水產生意更賺錢,「下海」成了生意人。見面時,她赤著足,一身傳統蟳埔女裝扮——紅底碎花斜襟短衫,黑色寬筒褲。腦後盤醬上,交錯插著一支金簪與象牙筷,三串鮮花花環環在盤髻周圍。
王姨記憶中,自己十四五歲時,就乘船隨母親去一片叫做「大沙」的地方養蠔。蟳埔村大部分蠔田位於近海沙洲,工時也因潮汐周期變化而長短不均,平均下來,每天大約有四到六個鐘頭得在蠔田上度過。蠔可終年生長,冬季最為肥美,那時是收穫季。
村前通往泉州市中心的沿江通道旁、晉江的北岸一側,蟳埔漁人碼頭已部分完工,村裡的幾十隻漁船整齊地泊人船位中,刷成了一樣的藍。這些船的主人多為中壯年,而蟳埔村的年輕人多半在泉州市區工作,傳統的捕蟹、養蠔行船、討海等謀生方式,已不再是他們的首選。海,仍舊擁抱著這個村莊,只是血肉與海直接的互動、生命與海緊密的羈絆,大概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