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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酸成了一顆檸檬。」
1
世界甦醒,人聲浮動,豆漿混著咖啡,食物的香味撞進夢境。
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也不知壓到了哪根反骨,全身都有點不得勁。我伸了個懶腰,揉開迷迷糊糊的睡眼。
首先映入視野中的是一根日光燈管,發出寡淡的慘白光線,像是一張中年女人刻板的臉。
昨晚睡覺沒關燈?
我皺了皺眉,被光線刺得偏過頭去。
錯落整齊的工位,一臺臺亮著屏幕的電腦,貼滿各色標籤的文件夾,嗡嗡作響的中央空調,穿著西裝的男人與踩著高跟鞋的女人來來往往,巨大的落地窗外錯落著連綿的樓宇。
等等。
這不是公司麼?
我去!我怎麼睡在公司裡了?
我感覺大腦昏昏沉沉,跟斷片了似的。記憶被掐頭去尾地扔在那兒,一時間連貫不起來。
敢情是加班加得太忘我了?
「吳哥,李姐,小劉,早啊。」我衝同事們打了個招呼,卻沒有人理我。
小劉幾大口吸溜完手裡的豆漿,咔嘣咔嘣,將塑料杯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裡,嘴也顧不上擦,埋頭翻出一份文件。
他總是這樣著急忙慌的,連把隔壁工位的我撞了一個趔趄都毫無察覺,捏著文件急哄哄地去找聞總籤字了。
可憐的我,被這壯實大小夥一胳膊肘直接從桌子上掀了下來,噗嘰一聲,跌在了柔軟厚實的地毯上,然後沿著桌角,一路咕嚕咕嚕,滾到了窗邊。
額……等一下。
滾?
為什麼我會在地上滾啊!
睡意一瞬間蒸發乾淨,我渾身打了個激靈,驀然睜大了眼睛。
落地窗被擦得鋥光瓦亮,明鏡似的,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模樣。
一顆金黃燦燦的檸檬。
2
我叫唐蜜蜜,25歲。這天早上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顆檸檬。
我用力地抽了自己三個大嘴巴子,除了把自己抽得暈頭轉向,差點被一截八釐米高的超細鞋跟戳個正著外,眼前的一切並沒有任何變化。
不是做夢。
我試圖衝著我的同事們高聲喊叫,可他們只顧盯著K線圖,聊著科創板,還忙中偷閒地湊在一起咬耳朵講八卦,誰也不會留意地毯上一顆檸檬的咆哮。
沒人理我。
一個小時後,我蹲在窗邊的角落裡,自閉了。
我開始認命,接受自己現在的檸檬精設定,姑且當做是魂穿了吧。
至於為什麼別人魂穿都能跨越古今,再不濟也有個性別互換的梗,而我卻只能穿成一顆檸檬,還是一顆看起來就讓人牙酸的檸檬……咱也不知道,咱也沒處問。
我長嘆一口氣,將額頭往牆角一磕,開始整理思路,思考人生。
首先,我需要確認自己作為人類的肉身在哪裡,其次……
哎等等,我為什麼又在地上滾了啊!!
顯然,我還沒有適應自己目前這個珠圓玉潤、毫無稜角可言的身材。只要隨便動一動,重心立馬失衡,說滾就滾,身不由己。
淺色的屋頂與深色的地毯飛快地在眼前旋轉,如同加速了上百倍的晝夜交替。
直到撞在一個人的鞋尖,我才顫顫巍巍地停住了,四仰八叉地擱那一躺,跟碰瓷似的,帶著滿頭亂舞的金星,鬱悶地呆望著天花板。
我被這一長途軲轆滾暈了,甚至沒注意到原本股市與八卦齊飛的辦公室突然安靜了許多。
一隻手撿起了我。
我正在發懵,冷不丁被人拎起,平地拔了一米多高。這感覺,跟人類竄上天差不多,我差點「嗷」一嗓子嚎了出來。
圈住我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只是有點涼。淺藍色的靜脈在皮膚下輕輕跳躍。
再往上看,隨意挽起的襯衫袖口,露出一截骨肉勻停的小臂。
往上,流暢的肌肉線條一路收至脖頸,鎖骨輪廓深鬱,足足盛了兩泊日光的陰影。
再往上,再往上,輕微浮動的喉結,乾淨利落的下頜線,幾不可見的淡青胡茬印……
咕咚。
我響亮地吞了一口口水,在幡然領悟的一瞬間,迅速又慌忙地垂下了眼眸,再不敢細看。熱度嗖地躥上臉頰,火燒火燎,原地變身成一顆炭烤檸檬。
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是誰。
聞川。
我的上司。
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我暗搓搓覬覦了七年,卻始終不敢表白的暗戀對象。
3
我叫唐蜜蜜,變成檸檬精之前,是一家投資公司的宏觀分析員。
聞川是我的頂頭上司,更是公司裡的大眾情人。
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隨便那麼一站,肩寬腰窄腿長,像是本該到樓下時尚雜誌社,卻串錯了門的平面男模。
何況,聞總這具好看的皮囊裡頭,還有亮瞎人眼的簡歷,橫溢的才華與犀利決斷的商業頭腦,可謂是優秀本秀了。讓他在一眾男模之中拔得頭籌,成為了這棟大廈裡最靚的仔。
劃重點。人家聞總還是,單身。
這人設,妥妥的言情小說男一號。
反觀我,唐蜜蜜。雖然父母取名用心良苦,又是糖,又是蜜,期望我能成長為一枚甜美的女孩子,可奈何基因突變有上限,本人的長相既不甜,也不美,最多算個正常,扔進人海中都濺不起半朵水花。
普通的簡歷,普通的能力,普通的部門,普通的崗位。各方面水平值都穩定地落在了正態分布的均值區間,平平無奇,乏善可陳,連辦公室的仙人掌都比我有看頭,人家還時不時地冒朵小花呢。
這樣的我,喜歡上那樣的聞川。像是一隻猴子,愛上了水中皎潔的明月。
殊不知,鏡花水月,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於是我毫無懸念地,只剩下了酸的份,例如:
他每天進門都會對前臺微笑致意,好酸哦;
他今天接待了一位女記者的採訪,好酸哦;
電梯裡面那個一直和他聊天的女人是誰啦,好酸哦;
怎麼大家都在傳他和樓下女社長的緋聞啊,好酸哦;
團建聚餐的時候,他特意表揚了我們研究部的負責人吳哥呢,雖然吳哥是個男的,可我還是好酸哦。
……
那次團建餐席上,我依舊是坐在角落,陰影覆了半身。耳邊,是那人熟悉的聲音,清朗醇和,平易與疏離調和得恰到好處,他一一點過各部門的職員,予以嘉獎。
至於我,自然是被包含在了「等等」裡面。
七年了,他可能到現在都還記不住我的名字吧。
我努力配合氣氛,露出受寵若驚的欣喜,但嘴角卻提得勉強,笑容實在不好看,只得使勁灌下了一整杯冰檸檬水,將失意悉數吞咽下去。
檸檬的酸味中泛著苦澀,自舌尖一路蔓延到心窩深處。
我不禁自嘲地暗想,檸檬樹上檸檬果,檸檬樹下只有我。遲早有一天,我得把自己酸成一顆檸檬。
額,這……
呼吸交拂,聞川的臉近在咫尺。我甚至能從他墨玉般的瞳孔中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映像。
一顆明燦燦、圓滾滾、酸溜溜的檸檬。
回憶中斷片自行連接,最後的印象停在了團建聚餐那一幕。
難道是我自己一語成讖?所以真的魂穿檸檬,建國成精了?
我的心情現在真的很複雜。
老天爺!你想開眼可以,但不是這個開法,好麼?!
4
我叫唐蜜蜜,因為暗戀上司聞川,所以每天都過得很酸,以至於把自己酸成了一顆檸檬精。
現在,作為一顆檸檬的我,偶然滾到聞川腳邊,被他撿了起來,握在手心裡。
「木蘭項目的盡調報告改好了嗎?」聞川站在研究部門口,手長腳長,肩背挺拔,連影子都是筆直的一道,英姿颯爽地刻在地上。
印表機剛好吐完最後一頁。吳哥麻利地摞成一沓,用文件夾釘好,交給聞川,有點忐忑地道歉,「電子版已經發到您郵箱了。不好意思聞總,還讓您親自來一趟,應該我們早點送過去的……」
「順路,無妨。」聞川語氣溫和,神情卻很淡。
他向來如此,從不端什麼架子,但自有一股冷冽的氣質。人們敬重他,也不懼怕他,但誰也不敢湊上去勾肩搭背嬉皮笑臉。
要拿的文件已經到手了,聞川卻沒有立刻離開。他駐足在門口,朝裡面望去。
從我這個仰視的角度看上去,這個時刻,他眉梢眼角都斂著,睫毛落下一片碎影,竟是有些落寞的意味。
我費力地拗過脖子,想看看他的視線落在了哪裡。可是下一秒,聞川抬起眼睫,在辦公室萬眾矚目的視線裡,從容地一點下頜,算是打過招呼,便轉身離去。神情舉止間,清冷自持,並無半分異樣。
至於剛剛那一剎的悵然……大概是我角度問題?
我還在奇怪地琢磨,眼前卻突然一黑。
聞川邊走邊翻看報告,嫌拿個檸檬礙事,順手將我揣進了褲兜裡。
陽光明媚的七月。西褲也是夏裝的款式,薄薄的一層,順滑,挺括,合身,若有若無地貼著皮膚,隨著腳步起落,分而又合。
這是我暗戀聞川七年以來,距離他最近的時候。
昏暗的口袋中,視覺失去了作用,其他的感官取而代之,變得格外敏銳。因為看不清,所以大可想入非非,極盡曖昧。
皮膚的觸感,身體的溫度,淡淡的洗衣皂香氣,血液在股動脈中流動的聲音……
咳咳……這誰遭得住。
5
我跟著聞川回了總經理辦公室,被他從褲兜裡拿了出來,又隨手放在了辦公桌上。
他看起來並沒有空口吃檸檬的怪癖,也暫時沒打算把我切片泡水。於是我決定按兵不動,悄悄靠在了相框與筆筒的夾角處,把自己滾圓的身體固定住,開始因地制宜、物盡其用地觀賞眼前的美色。
哦不,美人。
可是美人很忙碌。
當然,作為人類的時候,我也知道自己的老闆很忙碌,但感受並不像現在這般直觀。
蜂擁的郵件,聒噪的電話,一場接著一場的會議,一茬跟著一茬的訪客。
這哪是辦公室呀,活像春運期間的鐵路售票窗口。
一個投資決策,看似不過是與否的判斷題,可背後卻是大量的數據採集,所有的信息鏈都匯總到了這一處,被精確地提煉與剖析。
不過,眼前的男人依然遊刃有餘。
只是連午飯都抽不開身,潦草地用咖啡與三明治敷衍了事,這讓一直暗中觀察的我,驀地揪緊了心。
時間太不經用,像是壞掉的沙漏,一眨眼就從晨曦漏到了向晚。
金鉤西墜,暮色漸合,華燈初上。
已經高強度工作了一天的男人,依舊坐在桌後,審閱著報告。一手滑動頁面,另一隻手彎肘立在桌上,食指習慣性地抵住下頜。眸色凝定,脊背筆挺,像是一把釘在黑夜裡的劍。屏幕的微光在鼻翼處投下陰影,襯得側臉的線條更加深刻。
我看得出神,一時間,似乎時空倒轉,又回到了母校六樓的那條長廊。
最後一間教室,第三組,倒數第二排。
少爺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面前攤著大學微積分的自學課本,一手彎肘立在桌上,食指抵住下頜,另一隻手握著鋼筆,飛速書寫出一條條複雜的數字公式。
天黑了,校園裡靜悄悄的,只有看門大爺搖著蒲扇,跟著電視機裡的花臉小生,咿咿呀呀地哼唱,詞曲都不成調,也不知是《四郎探母》還是《遊園驚夢》。
我便踩著這時斷時續的節奏,從二樓爬到六樓,穿過昏暗的長廊,避開朦朧的月光,收斂聲息,計數心跳,靠近、經過、遠去,最終若無其事地從盡頭的樓梯離開。
只為了那須臾幾秒間,從窗外的匆匆一瞥。
曾經的少年與眼前的男人重合。像是兩張疊在一起的畫像,眉眼與骨骼貼合,分毫不差,只是眼神更沉靜了些,積澱著七年的時光。
哦,還有那兩大坨黑眼圈,也怪明顯的。
6
第二天,聞川的黑眼圈依舊沒有消退,變本加厲地掛在眼瞼下,臉色也有些暗,顯然沒有休息好。走近時,身上還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兒。
我很心疼,卻無計可施,只能不自覺地蹙著眉眼。從相框玻璃的反光看過去,是顆越發皺巴的檸檬。
我暗暗祈禱,今天聞川可以清閒一點,休憩片刻。可天不遂檸檬願,聞總今日的行程依舊滿滿當當,連午休時間都被雜誌的專訪記者見縫插針地佔據下來。
氣得我原地打滾,連聞川的問答內容都顧不上聽了,一門心思地怒目而視,對那位不識趣的女記者投射譴責的目光。
問完一些專業相關的問題後,女記者話鋒一轉,不出意外地打探起來,「聞總年輕有為,除了在商場上的成就外,大家對你的感情生活也一直很關注。之前幾次採訪,你都自稱是單身,這可惹得我們很多女讀者都蠢蠢欲動啊!不知現在,有沒有佳音與大家分享呢?」
這麼八卦!你不知道我們聞總最討厭工作時間聊八卦麼!我憤怒地攥起拳頭,身體卻不由自主前傾,誠實地伸長了耳朵。
聞川沒有立刻回答,他眨了下睫毛,目光微微偏離,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忽地有了細微的弧度。
「我沒有女朋友。」他這樣說,弧度卻依舊在上揚,直至勾勒出頰邊一個淺淺的梨渦。
聞川並不嚴肅,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客氣溫和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但我從沒見過他現在這樣的笑容。
他像是很愉快又很珍重地去憶及一個人,稜角都融化開,露出從未示人的溫柔模樣。
「但我有喜歡的對象了,不知這算不算佳音?」他甚至有些調皮地接了個梗。
女記者明顯一愣,沒轉過彎來,「聞總是在?」
「在努力追她。」聞川直截了當地點頭,尾音降了半度,揉進一縷無奈的嘆息,「可是她還沒有答應我。」
女記者又問了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
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頹然地躺平望天,肺腑都空空蕩蕩,被澀意撐得發脹。
原來,他早就有了喜歡的人。
原來,檸檬的心,真的很酸,很酸。
7
我叫唐蜜蜜,我是一顆檸檬精,我失戀了。
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像是不斷加重的砝碼,將懸在半空中的傳聞壓成了塵埃落定的事實。
下班前特意送到辦公室的花,大束的金合歡,花語是,隱藏的愛。
縱然忙碌,也會對著電腦屏幕有短暫的失神,眸中散開陌生又隱晦的溫柔。
員工經過門外時,偶爾漏進來的隻言片語,唏噓聞總的一片深情。
原來,他的愛,他的溫柔,他的深情,都已有了應許之地。眾人皆知,唯獨我還在懵懵懂懂,沉溺於一晌一室的凝望中,做著虛妄的夢。
是時候該醒了。
我探頭朝桌子下面望了望。聞川喜好簡淨的環境,辦公室沒有鋪設地毯,灰色大理石的瓷磚看起來冷酷又堅硬。
高度,重力,加速,承重面的彈力係數。應該足以完成一次高空墜落的「自殺」。
雖然我還是沒搞清楚自己是怎麼魂穿到一顆檸檬身上的,但縱觀各路影視小說,主角想回到本體,都少不了尋死覓活一次,試試也無妨。
反正怎麼樣,都好過在聞川的鼻子底下,眼睜睜地看著他為另一個人牽腸掛肚。
我氣沉丹田,閉上眼睛,一頭撞了下去。
想像中的撞擊與痛感並沒有來臨,我被一隻微涼的手接住了。
「小檸檬,怎麼又是你?」
聞川的臉出現在我眼前,聞川的眼睛也在我眼前。這一刻,他是看得見我的。我仿佛還沒有墜落到底,就已經覺得眩暈了。
可下一秒,我看見男人墨色瞳孔裡倒映的一抹圓潤金黃,心裡又陡然不是滋味。
這會兒已經下班了,他的的臂彎裡抱著花束,顯然是要去約會。平日裡根本不說廢話的人,現在居然對著一顆檸檬自言自語……心情可真不錯。
看來,縱然是百鍊鋼,也會被愛情這一把火,燎得柔腸婉轉。
我酸得嘴裡心裡都在發苦,眼一閉,咬牙不看他了。
「你是不是也想她了?一起去吧。」聞川低聲道,也不知是在說與誰聽,我眼前隨即又是一黑。
得,又給人揣兜裡了。
聞川的腳步聲一路下到車庫,金合歡的香氣勾繞在他身上,充斥在他周圍,張牙舞爪地宣示主權。
引擎發動,車子匯入了熙攘的街道。人來車往的聲響湧了進來,淹沒了一顆檸檬的泣血抗議。
什麼鬼,公開處刑嗎!我才不要見你的女朋友,參加你們的約會啊!請讓我這顆失戀的檸檬安靜地悼念自己的愛情好麼!
8
沒過多久,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我試圖觀察環境,可聞川步履不停,一路向前走著。我穩定不住身體,剛從口袋邊緣探出個頭,又被顛了回去。
黑暗中,有人輕聲細語地說話,滑輪從瓷磚上滾動過去,金屬器械碰撞發出克制又尖細的聲音。
還有,消毒水的味道。
這……好像是在醫院。
錯愕之際,聞川已經停住腳步,輕輕推門進入,重心緩緩一降,坐了下來。
「聞先生,你來啦?」有人與聞川打招呼。
「謝醫生好。她今天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各項指標都沒什麼問題,只是腦部活動信號依舊不強烈,還處在深度沉睡當中。」
我能感覺到聞川的胸膛輕輕一起伏,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嘆息,「有勞了。」
「患者顱腦沒有損傷,之所以沉睡不醒,也可能是某種心因性昏迷。臨床上出現這種情況也不少見,至於會不會甦醒,多長時間能夠甦醒,這都是因人而異的。患者可能隨時都會醒過來,也可能……」對面那位謝醫生及時止住了口,轉開話題又閒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
房間裡似乎沒有別的人了。
聞川的沉默,讓我覺得不安。
太安靜了。輸液管裡的液體一滴滴墜下,聲音在耳畔無限放大延長,像是巨鯨沉入了海底。
這樣的靜默不知持續了多久,黑暗中,我終於聽見聞川的聲音。他帶著一點嘆息的氣音,又含著一口模糊的笑意,像是又無奈又縱容地去哄調皮的孩子。
他說:「你呀你,怎麼還在睡呢。你都還沒有聽到我的告白呢。」
「其實,你剛進公司,我就認出你了。你假借陪同事送文件的緣由,躲在辦公室門口偷偷瞄我,那個傻乎乎的模樣,和你七年前從走廊經過時相比,還真是一點都沒變。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我早就發現了。笨蛋,你從窗外探出的鬼鬼祟祟的小腦袋,也太明顯了吧。」
「我每晚都在教室自習,你也每晚都來。你從不露面出聲,我也佯裝不知道。像是一個只屬於彼此心照不宣的約定。有幾次,你沒有出現,我的心裡竟然莫名得煩躁,挺簡單一張模擬卷,居然破天荒地錯得亂七八糟。」
「那時候我高三,情竇未開,一心只撲在學業上。直至高考結束,上了大學,漸漸才似是而非地明白過來,在那些寂靜的校園暮色裡,我的心煩意亂,是源於何處。但我終究是失去了你的消息。只怪我年少驕傲,不解風情,只無聲地獨享那一份默契與歡喜,竟是從未與你有過隻言片語,連姓名都不曾問過,以致於後來縱然想問,也無從打聽了。」
天地都安靜。
只有聞川獨坐著,對著沉睡的人,述說經年往事中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輸液一滴一滴地砸落,呼吸一聲一聲地起伏。
還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在檸檬的身體裡戰慄。
「我以為這便是無疾而終的遺憾了。但你我之間原來緣分未盡,多年之後,竟讓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家公司重逢。你知道我有多麼欣喜嗎?」
「可到底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是怎麼想的,是否已經心有所屬,還記得年少的故事嗎……這些我都沒有把握。又顧忌著上下級的避諱,不敢對你貿然表達心意,被你拒絕倒也罷了,只怕唐突了你,叫你為難,日後在公司難以自處。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拍板上億的項目時也不曾遲疑的人,竟也有如此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的一天。」
「我遲遲不敢開口,只好一直默默關注著你。不爭不搶總是默默替同事加班的你;從來不懂拒絕,脾氣好到有時讓我生氣的你;偶爾熱衷於聊八卦,眼睛閃閃發光,也不知道是在對誰犯花痴,叫我有點暗暗吃醋的你;細心地照料公司裡的花花草草,把仙人掌都養開花的你;喜歡吃水果,喜歡泡檸檬,總是買一大筐子零食和所有人分享的你……」
「我越關注你,越欣賞你。終於借著酒精催生出來的那點膽量,決定和你表白。」
「但是,你怎麼可以不給我這個機會呢?」
聞川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夏天傍晚的微風,又像是記憶中看門老大爺哼唱的殘曲。我感覺到他的手臂伸直抬起,似是撫上了沉睡之人的臉頰。
而我,揣著一顆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連偷偷摸摸的樣子都無暇偽裝,哼哧哼哧地一點點往前蹭著,費了老大力氣,終於從聞川的口袋上方探出了腦袋,拼命抻長脖子,往床上望去。
年輕的女孩沉沉地睡著,鼻息淺長,面容蒼白而恬靜,下頜尖俏俏的。床頭貼著病患的名字:
唐蜜蜜。
如此百感交集的震撼時刻,原諒膚淺如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
呦呵,我好像躺瘦了?
9
電光石火,殘缺的記憶終於拼接完整。
團建聚餐,聞川褒獎各部門員工,不配擁有姓名的我,在灌下一整壺檸檬水後,還是壓不住心中的酸澀,終於不自量力地摸向了酒瓶。
最後的畫面定格在聞川那雙眼睛裡,耿耿星河,盡數倒映於此。
散席後,他叫住我。
我在臺階前聞聲回首,沉溺在他眸中,腳下愈發使不上力,軟綿綿地後退一步。
啪嘰,踩空了。
天旋地轉,日月星辰攪和在一起,混合成了梵谷的星空,最終歸於無盡遼遠的黑暗。
「年輕女子暗戀男上司未果,借酒澆愁,醉成廢狗,失足踩空,摔下階梯,昏迷不醒,魂穿為一顆檸檬精。」
這個劇情,是認真的嗎?
等等,現在好像不是思考劇情的時候。剛才,聞川在對著床上睡的人表白啊!至於床上睡的人……那不就是我麼!
聞川喜歡的人,是我?
我「嗷嗚」叫出聲,檸檬開出了花,白晝煙火綻放,全世界的蝴蝶都在眼前翩翩起舞。
興奮過度,頭重腳輕的我再一次摔出口袋,一路在聞川絲絲順滑的西裝上幸福地翻滾,最後滾進了他的手心。
「對了,這顆小檸檬。」聞川把我舉起來,對著沉睡的女孩說,「是從你辦公桌上拿來的。知道你愛吃水果零食,同事們給你買了很多,擺了整整一桌。大家都很想你。」
聞川將檸檬舉到唇邊,輕輕印下一吻,放在了枕邊。
「我也很想你。所以,快醒過來吧,我的女孩。」
我大腦宕機,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唇越靠越近,像是一片初秋的楓葉,輕輕地覆在了我的額頭上。
眼前陡然一片漆黑。
要怎麼去形容呢?似乎窮盡世間的語言,都不及萬一。我像是一顆被浸泡在糖與蜜中的檸檬,甜蜜滲透進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所有的酸澀都被稀釋得無影無蹤。
我終於明白了相愛多年、日常強行餵我一嘴狗糧的父母當年取名的用意。
唐蜜蜜,唐蜜蜜。
原來最甜蜜的糖,是彼此相愛,情有獨鍾。
黑暗退場,日落霞光鋪了滿床,我緩緩睜開眼。
面前的男人英俊挺拔,在餘暉中如山巒寫意。
人是帥的,就是動作看起來有點智障——
他正低頭親吻一顆檸檬。
金黃色的檸檬在金黃色的夕陽中,閃亮得瞎眼。
尾聲
唐蜜蜜喜歡喝檸檬水,聞川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最近,他發現自己的女朋友多了一個奇怪的習慣。
切檸檬之前,會親上一口。
聞川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愛,從背後環抱住女友,雙臂扣緊,將她圈入自己的懷裡,故意用微涼的唇在她的頸後蹭來蹭去。
「哎呀,糟糕了,我女朋友摔了樓梯後,小腦袋瓜變得更傻了。」
「幹嘛,還在上班呢……」唐蜜蜜臉頰緋紅,從耳垂燙到指尖,嗔怒地掙了幾下,順勢用手裡的檸檬回敲了一下聞川的額頭,「你相信嗎,有些檸檬裡會住著愛而不得的靈魂。只有甜蜜的吻,才會破解魔法哦!」
聞川寵溺地笑,輕啄了一下她的頭髮,任由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唐蜜蜜卻很認真,揚起嘴角,對著檸檬,正兒八經地吧唧了一口。
「願所有酸澀的愛戀,都能得到最終的甜蜜。」
聞總一看不樂意了,板起臉,努力堆砌出高冷,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你親一顆檸檬都不親我?」
「哇,你連一顆檸檬都要酸,你是檸檬精嘛?」(小說名:《非正常戀愛:檸檬精》,作者:南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