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只有十天,自然得有取捨。諮詢了一眾在美國生活了多年的友人,由北向南,波士頓、紐約、華盛頓幾乎是眾口一詞的路線。言及費城,這個美國最早的首都,制憲會議和《獨立宣言》的發生地,卻是應者寥寥。「費城?很無聊啊。不如在紐約多待幾天。」「沒啥好玩的,你怎麼會想去那裡?早點來華盛頓找我吧。」「你有時間去費城,不如來達拉斯找我玩得了,帶你見識一下德州人民的熱情……」
即便如此,我還是鐵了心要去費城。不論是出於理性,還是出於感性,我都非去不可。
出於理性,是因為美國誕生於費城。制憲會議在這裡召開之前,只有北美十三個各自為戰的殖民地,直到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成文憲法在這裡籤署,從此才有了美國。
出於感性,則是因為兩部電影。1994年,湯姆·漢克斯憑藉《費城故事》拿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這部講述同性戀平權的電影裡,有一段很有名的臺詞。當湯姆漢克斯飾演的同性戀者的走出法庭,記者問道:「你認為同性戀者應該被特殊對待嘛?」男主角擲地有聲地答道:「不,我們生活在費城,這座代表兄弟之愛的城市,《獨立宣言》所賦予我們的自由的發源地。我不記得宣言裡有說,直男(straight men)才生而平等,而是說人人生而平等」。言外之意:如果同性戀者在費城都得不到平等地對待,那他們還能去哪裡尋求庇護呢?但真正讓我對費城產生特殊感情的,還是史泰龍的成名作《洛奇》(ROCKY)。片中,史泰龍飾演的落魄拳擊手為了準備拳賽,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奔跑穿行在費城的街道中,星辰漸亮時他會跑上一層層的臺階,在費城藝術博物館的廣場前停下,俯瞰沐浴在朝陽中的這座美利堅憲法和自由的搖籃。在很多個沮喪和低落的日子裡,這部電影給了我無窮的力量。
一個人與一座城舉凡要去一個地方,我總要先了解當地的歷史。而費城的歷史,必須從一個人說起——威廉·賓(William Penn)。
我們都知道,美國是清教徒建立的國家。宗教改革引發了天主教和基督新教之後幾個世紀間的仇恨與對立,很多在英國本土受到迫害、地位低下的「宗教難民」,不得已遠渡重洋。1621年,「五月花號」抵達了如今波士頓附近的一個小海灣,在北美大陸上建起最初的定居點。雖然條件簡陋、環境惡劣,但在這片新大陸,人們可以過著自由平等的生活,不會因宗教信仰受到逼迫,或是受社會等級的束縛。於是,越來越多的清教徒,以及很多因為其它原因在英國混不下去或是渴望自由的人,都紛紛漂洋過海,這一批批的移民開闢了後來被人們稱為「新英格蘭地區」的殖民地。新英格蘭地區,是由當時的「宗教難民」和一些渴望自由的普通人所創建的。
新大陸蓬勃發展的消息傳回英國,英王開始按奈不住了。他派遣一位大貴族威廉·賓(William Penn)去考察並佔領紐約以南的無主地。1682年,賓來到了紐約以南、阿巴拉契亞山的一片森林。他把這片森林起名為「賓家的森林」,即賓夕法尼亞(Pennsylvania),並將其劃入了英國的勢力範圍。國王索性把這塊土地賜給了賓,由他管理。威廉·賓信奉的是崇尚寬容、平等與和平的貴格會(Quakers,基督教的分支,創立於17世紀的英國,主張任何人之間,應當像兄弟一般)。在森林東側的平原上,賓建立了一座城市,並將其定為賓夕法尼亞的首府。這就是費城。費城的英文全稱是Philadelphia,源自希臘語,其中前半截是「愛」(philos)的變體,而後半截是「兄弟般的」(adelphos)的變體。
前文說到,由於新英格蘭地區的多半居民,絕大多數是因為宗教改革而被迫離開英國本土的。因此,為了避免出現新一輪的宗教改革,新英格蘭地區規定,人們不允許質疑宗教。換言之,對「異端」的壓迫和驅趕也開始了。在費城,賓歡迎各種不同宗教的存在。聽說賓的治理如此開明,很多新來的移民都捨棄了新英格蘭,投到了賓夕法尼亞的懷抱。這其中還包括很多來自德國和愛爾蘭的難民,費城都將他們一一接納。賓對原住民也很友善,因此當地的各部印第安人都對費城抱有好感,費城也吸引了很多原住民前來投靠。很快,賓夕法尼亞就成為了當時發展最迅速的殖民地。到獨立戰爭爆發之時,費城已經是全美最大和人數最多的城市。
William Penn(圖片來源自維基百科)有了這些知識背景,當你走在費城的街道上,或許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覺。
費城地圖尋訪洛奇與華埠初到費城,安定下來,住處周邊走走停停,第一感覺是——整齊,房屋板板正正,道路橫平豎直。追溯起來,這也是當年賓定下的格局。我所住的費城的老城區,城市基本是「豆腐塊」的形式,街道橫平豎直,寬度都相差無幾。由於貴格會崇尚平等,因此賓將費城的街道設計成了這樣,使得每家每戶的面積基本一樣大。行走在居民區,幾乎都是聯排的紅色磚房,和波士頓為代表的新英格蘭地區居民區那種獨門獨棟的別墅大有不同,費城居民區的建築明顯緊湊得多。據說這也是賓為了講求平等、寬容以及和諧共處而有意為之。這個布局還有個好處,那就是容易擴建。後來建立的城區,很多都按照這個模式進行布局。紐約的曼哈頓,也是參考了費城的建城模式,下曼哈頓以北的區域,就是沿用這種橫平豎直的街道布局,橫街叫street,縱街叫avenue。
費城街道一瞥,幾乎都是聯排的紅色磚房,建築之間非常緊湊次日起來,第一站,當然是去朝Rocky的聖。洛奇登頂俯視費城的藝術博物館,正好位於老城區的最西端。沿著富蘭克林大道一路走去,遠遠地就看到了費城藝術博物館前的那一層層臺階,以及一旁的ROCKY雕像。造像裡的ROCKY赤裸著上身,高舉著戴著拳套的雙手。雕像下方是刻著電影裡的那段經典臺詞「It’s not how hard you hit. It’s how hard you can get hit and keep moving forward. That’s how winning is done.」(重要的不是你揮拳的時候有多麼有力,而是你能承受多大的重擊並且依舊向前,這才是取勝之道)。
Rocky雕像
雕像下方是刻著電影裡的那段經典臺詞「It’s not how hard you hit. It’s how hard you can get hit and keep moving forward. That’s how winning is done.」一旁的臺階上,遊人如織,不少是電影的粉絲,在臺階上擺出各種奔跑和拳擊的造型。沿著臺階登頂,有ROCKY的腳印,回過身來,可以俯瞰費城。正前方,是華盛頓的戎裝像。站在ROCKY的腳印上眺望遠方,影像和現實,我者與他者一瞬間交匯,不禁心潮澎湃。與我而言,也算是圓夢之旅。
從藝術博物館出來,沿著RACE STREET一路向東,經過了唐人街——費城華埠。費城的唐人街是全美最大的五個唐人街之一,對著地圖數了數,足足佔據了五個街區,著實不小。查閱資料,這一帶曾是費城的貧民窟和紅燈區。1870年,廣東籍的移民在這裡開設了一家洗衣店,從此華人開始越來越多地在這一帶定居。到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這一帶才終於變成了華埠。如今這裡居住著8000多位華裔,有630多家商店、3間教堂、2間佛寺。在WINE STREET的華埠入口,有一幅巨大的壁畫。壁畫的上半部分描述了最早一批華裔移民背井離鄉,作為勞工赴美修建太平洋鐵路的歷史;下半部分體現費城華人為權益抗爭的事件,如反對在Vine街修建高速、反對在唐人街建造監獄等。壁畫的重點是那一雙雙大手,象徵著華人在異鄉的辛勤勞作和奮鬥。與壁畫面對面的,還有一頭石獅子,和林則徐的雕像。順便一說,華埠裡的中餐很是正宗,絕對能緩解飲食上的思鄉之情。
華埠街口處的壁畫,注意那一雙雙的大手從華埠出來,沿著RACE STREET一路向東,便是國家憲法中心。你可以把這裡理解為美國憲法博物館,裡面介紹了從「五月花號」開始的殖民地歷史,影響美國國父們的思潮和著作,制憲會議的發生背景、過程以及憲法在實際生活中的運作等等。尤為有趣的是裡面有一個總統投票間。你可以在電腦上選擇回到任意年份的總統大選,電腦會為你呈現出當年度的總統候選人。之後電腦會向你提出那一屆大選時被廣泛討論的十個問題,內政外交,無所不包。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意願回答,之後電腦會告訴你,你的想法比較契合於當時的哪一位候選人,因此建議你投票給他。在投票結束之後,電腦會顯示出在歷史上真實的選舉中,兩位候選人的得票比,以及在現在,和你一起做過模擬投票的人的支持率百分比。古今對照之間,是一堂極好的公民教育課。
國家憲法中心的入口,值得一提的是,因為百老匯音樂劇《漢密爾頓》的風靡,全美掀起了一股「漢密爾頓熱」。憲法中心也將舉辦漢密爾頓與美國憲法的專題展覽從憲法中心出來,一路向南,去參觀自由鐘。美國是一個極少需要過安檢的地方,即便是後來在華盛頓進國會參觀,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開包檢查,連安檢都沒過。可自由鐘的待遇不一般,想要見它,所有包裹一律上機安檢,口袋裡的所有東西也必須拿出來,最後再經安保大哥的搜身檢查,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然而就是這麼個寶貝,美國自由的象徵,追溯起來,卻實在有幾分中看不中不用。1752年它剛被從英國運到費城,第一次試敲,就給敲裂了。1776年7月4日,《獨立宣言》通過,敲響了它。後來憲法通過、華盛頓逝世,都敲響過。它的最後一次鳴響是在1846年,為了紀念華盛頓的誕辰。但這次敲鐘卻敲出了一條無法修復的裂紋,自由鐘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走入了博物館。雖說物不能盡其用,但自由鐘作為美國自由的象徵,早已是深入人心。走近觀看,發現自由鐘上刻著一行字:「Proclaim liberty throughout all the land unto all the inhabitants thereof.」(在遍地給一切的居民宣告自由)。句子出自《聖經·利未記》,《利未記》是「摩西五經」中的第三卷,緊接著大名鼎鼎的《出埃及記》。彼時猶太列人剛從埃及人的奴役中出逃,尚未進入應許的迦南美地,在曠野中輾轉徘徊。耶和華在曠野中曉諭摩西,定下典章和獻祭的條例,並堅固猶太人走下去的信心。18世紀中葉,訂購自由鐘的費城居民,面臨著和猶太人類似的處境:好不容易從舊大陸的壓迫中出逃,新大陸的前景卻仍未顯明,究竟是接著做大英帝國的子民,還是當家作主,做自己的主人?《利未記》的文本背景,想必深得1750年代訂購自由鐘的費城居民的心。「在遍地給一切的居民宣告自由」既是對威廉·賓的追思,也是對自己未來的期許。
自由鐘,背後就是獨立宮從自由鐘出來,接著往南,便是獨立廳。100美元的背面,即是獨立廳的圖案。《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都在這裡籤訂,1790年到1800年費城作為美國首都期間,獨立廳還是美國國會的所在地。抽象的理念總是需要實體來承載,自由鐘和獨立廳,便是美國建國精神的道成肉身。
離開獨立廳,再往東走幾步,就到了德拉瓦河邊。1776年冬,大陸軍連遭敗績,士氣低落。當年的聖誕夜,華盛頓為扭轉戰局,親率兩千餘人,在冰雪中夜渡德拉瓦河,重創了河東岸的英國僱傭軍,一舉扭轉了頹勢。那副底本收藏於大都會美術館,副本遍布白宮等全美各處的著名油畫《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描繪的就是這個故事,大概堪比我們的飛奪瀘定橋或是四渡赤水。兩百多年後,德拉瓦河邊一片寧靜,偶有小船泛舟其上,悠然自得,完全無法想像曾經發生過的槍林彈雨,一如費城這座城市本身,見識了太多喧囂,卻又歸於平靜。
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的油畫副本(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