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下去了，有點想吐。」
很難想像這是部分觀眾看完寵物吃播後的真實反應。
某平臺的萌寵吃播截圖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裡，網絡世界裡被追捧的寵物視頻要麼是寵物吃的特別好（壕），要麼是吃相特別可愛，不少評論都是「不想做人了」「活得不如狗」「萌翻了」等等。還有人是被寵物吃東西的聲音吸引，2018年9月，YouTube上一則薩摩耶Maya吃西瓜的視頻播放量超過120萬，掀起了全網#dog asmr#的風潮，無數人被狗狗吃東西的聲音治癒。
薩摩耶Maya吃西瓜的視頻 來源 / YouTube
寵物吃東西原本是萌寵博主的日常選題，例如狗狗舔酸奶、測評小餅乾口味等，這些視頻背後的鏟屎官們享受著視頻時代帶來的流量和商業機會。但今年以來，萌寵吃播變味了，多個短視頻平臺上突然出現了一批獵奇的寵物吃播。巧合的是，這個時間正是在央視發聲批評「大胃王」吃播浪費嚴重前後，甚至有些吃播帳號的主角從人變成了寵物。
如今，在多個平臺上搜索「吃播」關鍵詞，會出現「拒絕浪費，健康飲食」的溫馨提示，但無辜寵物「被迫營業」的視頻仍大量存在，它們的嘴裡被塞進辣椒、芥末、跳跳糖、檸檬等刺激性食物，有的寵物一次測試20種零食飲料，或者一頓吃下一個月的食物。更有甚者會打著「生骨肉餵養」的名義，讓寵物吃生食，喝生血。
「有些人為了讓寵物吃更多，會添加誘食劑，鹽就是最簡單的誘食劑。」一位寵物食品老闆告訴深燃。
寵物被逼吃跳跳糖
接檔大胃王，這些帳號或許是注意到了寵物吃播背後千億級別的生意。據悉，現在頭部萌寵博主一年能有上百萬收入，一些MCN甚至打出廣告：你想成為萌寵界的第一個李佳琦/薇婭嗎？
在寵物吃播背後，一張帶血的產業鏈正在張開，小動物們深陷其中，無力逃脫。
寵物吃播，什麼都敢餵
近日，小紅書主頁推送了一條狗狗吃播的視頻。畫面裡一隻薩摩耶對著一盤食物笑得很甜，盤子裡是一些並不常見的食物：鷓鴣、澳洲綿羊心、兔脊骨、兔肺等，而且都是生食。
面對這一大盤食物，狗狗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精光。和其他吃播相比，這隻狗狗的食量驚人，有觀眾評論，「狗吃一頓，我半個月的肉量就沒了」「我家的狗一口下去，可能給他噎過去」。眼尖的網友發現狗的眼睛不對勁，問「怎麼紅紅的」，博主回答道：「噎到，沒事。」
同一平臺上，兩個寵物吃播帳號的食量和種類對比
翻看這位主播的主頁發現，這是一個今年10月剛開的新帳號，更新內容清一色全是狗狗吃播，幾乎維持日更。博主自稱，養了兩隻薩摩耶和一隻貓，但光看視頻，很難辨別出鏡的到底是哪只狗狗。
吃播裡，狗狗每次吃不一樣的食物，而且都是生食，博主在介紹欄裡的描述是「生骨肉餵養」。多個平臺上標註「生骨肉」的寵物吃播不在少數，這些視頻中，博主還會專門餵養生血，經常性引起觀眾不適，「我的天啊，那個生肺能不能不給它吃，看著好血腥。」
博主在留言區解釋，兔兔濃縮果汁就是兔血輸入圖說
一位萌寵類MCN機構的市場負責人歆歆認為，這樣的吃播有虐待動物的嫌疑。「這樣的吃法，別說狗了，人的腸胃也受不了。我家貓換一下貓糧都要拉肚子，視頻裡天天這麼換，能受得了嗎？」
寵物食品老闆Ella告訴深燃，在訓犬的方法裡，有一種方法叫食物動力，即動物天然對級別更高的食物感興趣，即使它們吃飽了，拿出來一塊肉還是會繼續吃。「特別是平時只吃狗糧貓糧的，一開始吃肉肯定會野性大開。有些人為了讓寵物吃得更多，會餵誘食劑，鹽就是最簡單的誘食劑。」Ella稱。
近日，深燃在小紅書搜索「寵物吃播」，發現這一關鍵詞已被屏蔽，但變換搜索詞為「寵物吃什麼」「小動物吃」後，大量同類帳號就會現身，且多是自今年4-5月左右開始頻繁更新。
其中一個帳號，2018年8月時的風格還是網紅野餐照片，流量平平，期間幾乎斷更，直到今年3月，突然開始連續更新寵物狗生骨肉吃播，該博主養了兩隻讓人傻傻分不清楚的阿拉斯加和一隻法鬥，粉絲數已有7.5萬。同名帳號在抖音已有72.5萬粉絲，獲贊425.1萬，並備註不籤公司。
同一個帳號前後期的風格變化，流量也呈兩極
類似的吃播已經拓展到越來越多的寵物類型。其中一位博主養了兩隻蝸牛，在他的視頻裡，蝸牛被餵食檸檬、螺螄粉、QQ糖，甚至魔鬼辣椒。有評論稱，「蝸牛是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的，為了拍視頻這樣殘害一個小生命，我自己也是養蝸牛的，這樣子真的有點……」
各個平臺上都有餵寵物吃辣椒的視頻
愛寵人士受不了這樣的視頻，從2016年起在微博做寵物內容的大V李喜貓稱，她是捨不得這麼折騰自家狗子的，「拋開餵養成本不談，如果我沒有科學養育我的寵物，將來它生病了，看病的成本比吃喝多得多。」
同時，像她這樣在社交平臺上從0做到186萬粉絲的博主，深知和寵物一路走來的不易，為此專門發微博抵制這類吃播，並和讀者探討這類吃播受眾的心態，最後得出結論：一部分是平時要上班上課的雲養寵用戶，利用碎片化的時間，無意或好奇點開觀看了這類短視頻，而且一旦用戶點開過這樣的視頻，平臺之後會推薦更多同類視頻；另一部分人是出於無聊或者獵奇，沒有考慮到寵物承擔的後果。
此類寵物吃播流行，也會造成嚴重誤區，那些沒有能力養寵的人會認為養寵的樂趣就在於此，並且從中吸收了錯誤的養護知識、養成了獵奇式觀賞萌寵的習慣。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就這樣開始了。
買帳號、買寵物，接下來就是表演吃
「吃播」本沒有錯，就是直播吃東西，只是今年疫情下大胃王式吃播被點名後，很多從業者打著擦邊球進場，寵物的大胃王吃播或獵奇吃播順勢快速崛起，深燃觀察發現，這背後是一套極端的打法。
今年上半年，有一家MCN機構在抖音上看到李喜貓的帳號，直接諮詢要不要賣號，在得到否定的回覆後，對方宣稱可以直接將寵物帶去其公司拍攝視頻，其他事情不用管，按月結算工資。李喜貓稱，很明顯，動物成了演員。
李喜貓拒絕了，但很多有寵物，不會經營帳號、剪輯視頻，又很想讓別人看到自家小動物的主人，難免接受這樣的建議。「他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寵物會面臨什麼。」李喜貓感慨。
這類帳號的來源或是博主/背後MCN直接接手的萌寵類帳號，也可能是回收的一些小帳號，比如前身是個人號或是沒做起來的美妝生活號，低價回收過來再轉型，成本很低。
在李喜貓看來，這些團隊手裡不只一個帳號，「一個被封號了，其他的號一樣可以掙錢」，同時，也不只一個動物。
深燃從Ella口中了解到，另類寵物吃播裡的寵物，多來自二三線城市的低價寵物交易市場。雖然滿足了吃播博主控制成本的需求，但這些寵物本身多有缺陷，大多壽命不長。
Ella看過一個博主經常給哈士奇亂吃東西，「給它麻辣食品甚至灌酒，寵物病死後就換另外一隻很像的」，並且看到有觀眾提出質疑，「這一隻狗變了，變得不太像原來的了」。
找到了帳號、買來了寵物，接下來就是表演吃。這類寵物吃播主要走兩種路線：吃得多和吃得野。
據李喜貓觀察，一隻成貓每天的食量大約是60-70克貓糧，或150-200克左右主食罐頭，一隻26斤的中小型犬，一頓吃250-350克狗糧就能飽。而短視頻平臺中的寵物常常過量飲食。
暴飲暴食會造成腎臟和腸胃的負擔，「一些寵物會表現為嘔吐，狗和貓的嘔吐神經本身就比較發達，時間長了會傷害食道和消化道，可能還會排便出血。」Ella稱，一旦吃得太多，過於肥胖，四肢無法支撐體重，寵物的關節就會受到損害。
極端情況下，如果餵了不能餵的東西，還會直接威脅到寵物的生命。Ella提到，現在很多寵物主人帶著它們去做過敏源測試，人類常見的塵蟎過敏、酒精過敏，寵物也會有，但吃播中的飼主，為了博眼球什麼都敢往寵物嘴裡塞。
和大胃王吃播一樣，寵物吃播有真吃，同樣也有假吃。「有些寵物不能一次性吃完所有食物，只要機位不變，狗盆不動，可以分幾頓吃完，經過剪輯，觀眾基本看不出來。」李喜貓稱。
此前，有一名寵物博主讓狗狗吃完一整盆雞腿，被質疑浪費，9月11日，該視頻作者出來澄清稱，視頻經後期剪輯沒浪費，一盆雞腿是20多隻狗的飯量，也側面印證了視頻確有剪輯。
視頻造假在寵物視頻中也很常見，比如博主一般會養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狗，很多觀眾傻傻分不清楚是不是替換著吃。有用戶反饋，「有時大狗吃到一半，飼主就說『它要去玩了』，他們家的另外一隻小狗會過來接著把剩下的吃完」等等。
另有不少博主採用生骨肉餵養，這是一種新型且小眾的餵養方式，小眾到「生骨肉」一詞在維基百科和百度百科沒有相關詞條，根據字面解釋為：飼餵生食，包括肉類和骨骼。
懷特喵先生淘寶店生骨肉套餐配料表
這種餵養方式在國內一直存在爭議。支持者認為，乾糧對於寵物而言類似於餅乾，營養價值不高，水分不足，長期吃會產生咀嚼功能、消化功能退化等問題，而生骨肉飼養符合動物在自然環境中的飲食習慣。在反對者看來，生骨肉餵養存在健康隱患，主要包括寄生蟲感染、細菌感染、營養失衡以及牙齒、消化道問題。
生骨肉餵養視頻下的評論也往往有爭論
拋開餵養方式本身的爭議，現在很多吃播打著生骨肉的旗號，給寵物吃的卻只是生肉的組合，因為生骨肉的製作以及配比難度較高。
知乎用戶喵了個嗚發布了一張成貓的生肉（鈣粉替代骨骼）食譜配方參照圖，因為知識點略多，裡面還省去了生骨，改用骨粉代替。
成貓的生肉食譜配方參照圖 圖源 / 知乎@喵了個嗚
「生骨肉餵養，還沒有完全研究清楚，長期餵養會出現問題。比如長期不科學的營養配比會導致寵物髖關節的發育不良，神經也會受損。」Ella稱。而要想滿足營養，食材和處理方式需要經常換，不能一直吃一種肉，這也導致生骨肉餵養的成本飆升。據抖音寵物類大V懷特喵先生的淘寶店標價，728元包月，3份起拍。
懷特喵先生淘寶店售賣的生骨肉套餐
而飼主不可能為吃播的寵物長期支付如此高昂的價格。
萌寵吃播的「圈錢」之道
在一些寵物博主的眼裡，通過博眼球的內容吸引流量變現的號，被稱為營銷號。寵物吃播營銷號大量進場短視頻平臺暴力吸粉，最根本原因在於萌寵內容背後是一個千億市場。雖然萌寵類賽道的流量和收入天花板不及美妝和母嬰，但其變現能力不可小覷。
據李喜貓介紹，萌寵類內容的變現方式主要分三塊：第一大板塊是流量收入，李喜貓同時運營13個平臺，投入產出比穩定；第二大板塊是廣告費收入；另外就是平臺的活動獎金，幾百到上萬不等。
萌寵博主在貓糧、貓用品之外，能接數碼家電產品。「手機廠商喜歡找萌寵類紅人打廣告，vivo、華為、OPPO、三星都找過我們，用手機拍攝寵物是一個很實用且誘人的功能。家電也是一大類，戴森吸塵器都投我們三四回了。」歆歆表示。
歆歆給深燃算了一筆帳，她手下的萌寵類帳號最高粉絲數可達810萬，第二梯隊也有兩三百萬，旺季平均一個月能接六七條廣告，淡季則是兩三條。「我們的頭部是一單廣告10萬起，最高一單是14.9萬，主要看粉絲數。」
一位頭部寵物博主雙喜介紹，現在頭部博主一年至少有上百萬的收入，腰部一年也有30-50萬，但剛開始入行的，也存在負資產的情況。雙喜舉例稱，在抖音星圖報價1萬的達人，在被代理商、MCN、平臺抽成後，達人到手只有2000元左右。
還有部分博主拓展至YouTube平臺，因為YouTube上無需字幕也能看懂的視頻非常受歡迎，播放量、廣告收入也會相應增加，某種程度上，李子柒的視頻、萌寵類視頻，都有這樣的優勢。雙喜提到，如果一條2分鐘的視頻，有2萬人觀看，收入只有幾美元，但一條10分鐘的視頻，同樣有2萬人觀看，收入就是100多美元。
另外，一些比較知名的寵物吃播達人，幾乎人手一家淘寶店，有的還會用自家的寵物IP成立同名品牌。歆歆手裡的達人「做的好的，收入遠超廣告收入，甚至能高到5倍以上」。
圖源 / 紅漏鬥
龐大的市場、多樣的商業模式令不少人眼紅，但為了賺錢進場的寵物吃播營銷號關注的不是如何做內容，而是變現，反而變相「堵死」了更多元的商業化路徑。「因為這種營銷號沒有平臺的流量收入，所以只能不停地靠博眼球獲得關注，通過吸引廣告主或帶貨變現。」李喜貓稱，同時，寵物吃播因為無人出鏡，能接的廣告以食品類為主，零食居多，商業化價值也有限。
同時，為了更快速的起量，這樣的帳號往往會避開長視頻或新聞社交平臺，轉而選擇短視頻平臺，這意味著更短的製作周期和更低的內容成本。
據李喜貓分析，這樣的號在常規的社交平臺上並不受歡迎，會被網友抨擊，但是在短視頻、新聞媒體和購物平臺，受眾不一定關注發布者是誰，更多是當作獵奇的視頻來消遣。「在短視頻平臺上，只要一個視頻火了，這個號就火了。」她表示。
快速起量、博取眼球，這些營銷為了流量不擇手段。「甚至覺得被粉絲罵都沒關係。因為廣告主要看互動量，看帳號的活躍度、粉絲粘度，所以黑粉也是粉。」李喜貓稱。
不止一位業內人士表示，這類營銷帳號永遠有活接，但很難走得長遠。一些個人博主出於對產品質量的擔心，接廣告會有取捨，那些被舍掉的產品營銷需求就落到了營銷號手中。
短期來看，由於可以「恰爛飯」，來者不拒，這些營銷號的廣告收入可能高於一些萌寵博主，可一旦這個帳號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可能會直接導致被封號。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歆歆、Ella、雙喜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