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英雄膽,武俠小說離不開英雄,自然也離不開酒。金庸的武俠小說把酒文化演繹到了極致,尤以《笑傲江湖》為甚。書中談酒論酒,讓如今掛著酒界精英名頭的專家難望其項背。可縱觀金先生武俠大作,真正豪飲的主角實在寥寥,數來數去,也不過喬峰、令狐衝二人,其他男主如郭靖張無忌之輩,未見其愛酒,也未曾仙遊一醉,如此說來,金庸先生在創作中對痛飲之事也不是一味縱容,把握的恰到好處。
我輩俗人喝酒,無外乎二個原因,其一為「酒壯慫人膽」,放眼世間,誰敢說自己一生只見勇氣,沒有慫過?說不出來的話,哭不出來的淚,杯酒下肚,自然而出,旁人亦不會冷嘲熱諷。雖然有時候酒後撒潑,砸桌子、喋喋不休、拽著衣角不讓友人離開等物事稍顯齷齪,但絕不至令人厭煩,都是在紅塵中打滾的人兒,誰也用不著貶低誰,如果你醉後便睡,還能得到酒品高超之美譽。
其二便是真愛喝酒,無酒不歡,少酒難餐。拋開酒精中毒的沒溜人士來講,這類飲者,才是真正愛酒之人。他們喝酒不看度數,但心中有度。滿漢全席瓊漿玉液也不會多喝,炸花生蘭花豆亦能下酒。小咂一口,一線入喉,閉目回味,樂在其中。人情煩惱乃至人生苦樂盡在杯中,不僅活得舒心,也能長壽。
喬峰對酒無感,因為酒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喝水般自然,不存在難以下咽的時候,他飲酒,和喜怒哀樂無關,與生命元素相連。如此一來,方顯喬幫主異於常人,實乃豪傑,符合藝術創作中的江湖中人的標準,令人過目難忘,每每看到喬峰豪飲,自己也豪情大增,胸懷間激蕩難平,峰哥沒醉,吾等已是雙目赤紅,醉意朦朧。
反觀令狐衝喝酒,在武俠世界中就屬於異類了,他喝酒與俗人無異,甚至更勝一籌。在令狐衝眼中,酒便是酒,是穿腸藥,是忘情水,既是日常所需,也是性情所渴,用後現代主義的話講,就是遊走於靈魂與肉體的邊緣。
《笑傲江湖》中所描寫的江湖沒有明確歷史背景,也不見真實的古人出來捧場,這讓看慣了以假亂真的金庸迷們大跌眼鏡,它只寫江湖,只訴恩怨,只寫人性。
令狐衝在這個龐大的江湖中,大概是最為孤獨的人。我們可愛的讀者,早給他大方地送上了「瀟灑」、「浪蕩」、「豁達」等俠義之名,真有點巍巍嚇人的架勢。可恕我直言,令狐衝在金老先生的眾多男主角中,是最不像大俠的一位,或者說,他的大俠是被「逼出來」的,從他對酒的態度便可見一斑。
令狐衝是嶽不群夫婦收養的孤兒,在華山長大,在華山成名,如果沒有後來的種種,也會在華山成家立業。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令狐大師兄跟著嶽不群那樣的師父,既沒學會正義凌然,也沒學會道貌岸然,讓我們不得不讚嘆人類本性的強大。
令狐衝在華山沒朋友,沒知己。只有師娘寧中則稍稍懂他,奈何師娘又是個封建傳統文化薰陶的女子,在諸般事宜面前,對夫君聽之順之,玩夠了三從四德。性情豪放的令狐衝的內心,本是康莊大道,可在現實的生活就像華山的道路一般,崎嶇曲折,羊腸小道憋屈著令狐衝的精神,於是他找到了酒,試圖把喝下去的美酒化為滔天巨波,衝開心頭難以言狀的狹窄,一暢胸懷。
可惜令狐衝終歸沒有喬峰在聚賢莊一樣的氣魄,酒沒有讓他形象高大,反而令他顯得更加形單影隻。
山上無知己,山下覓朋友。令狐衝在下山辦事時遇到了第一個酒友,「酒逢知己千杯少」,本是幸事,在令狐衝這裡卻又變成了苦澀。原因無他,酒友名聲不好:號稱萬裡獨行的淫賊田伯光。
田伯光是個妙人,書中對他淫賊的行為沒有描寫,只寫了他作為儀琳小師妹的護花使者,不屈不撓,深沉執著。人品無從訴說,但是名號太過讓人浮想聯翩,尤其正派人士恥與其為伍,諸如嶽不群那般「正義」人士,更是欲殺之而後快。
令狐衝不管這些虛名浮利,上天給了他一個性情相投的酒友,他樂呵呵。在不打不相識這一老套的情節設計之後,令狐衝和田伯光相識、相知,只差相愛。最令人感動的是,田伯光作為正派公敵,竟然在令狐衝被罰閉關期間攜酒上華山與之痛飲,作為老江湖,他可以有千萬種理由不去,但是他去了,為的陪著心情鬱悶的酒中知己令狐衝喝兩杯,堪比後世的獻愛心送溫暖。
華山很冷,令狐衝的心很熱。本就對「正派邪派」不甚在意的他,更加模糊,他對師父嶽不群所堅持的正邪之分,在與田伯光談天說地的觥籌交錯中煙消雲散。
也許,正是在那一天,令狐衝「叛」下華山,不再回頭。
人生有得必有失。令狐衝在種種際遇之下學會了獨孤九劍,也失去了小師妹嶽靈珊的愛情以及師父的青睞,更不幸的是,他還失去了內力。在華山派戰略轉移的日子裡,身懷絕世武功的令狐衝,拿不動劍,只能拿得起酒。
其實,那段日子應該是令狐衝比較幸福的時光,雖說各種情不再,好歹他在乎的人還全乎,再加上任盈盈這個白富美的暗中協助,令狐衝受氣,但絕沒有受欺。一路走來,令狐大哥玩音樂,交朋友,喝好酒,直把華山派眾人驚訝得合不攏嘴。
黃河老祖二人組中的祖千秋對酒頗有研究,他與令狐衝一番交談,讓我們對酒文化充滿了敬佩之心。這一段情節,看似是為了說酒而說酒,其則不然。酒與酒杯之論,說的是令狐衝乃至書中主要人物。什麼酒配什麼杯,什麼人就應該找對自己的位置。令狐衝是個人才,在華山派實在窩囊,他應該跳出原有圈子,向著更大的目標前進。
從這時候起,令狐衝才算真正的來到江湖,來到這個他千方百計不願意面對的江湖。酒,於令狐衝而言,是比劍更提氣的武器。獨孤九劍畢竟孤獨,淳淳美酒才顯男兒本色。
在小說《笑傲江湖》中後期,令狐衝喝酒的情節很少,讓人映像深刻的,僅剩下在西湖拜訪江南四友的時的「比酒」。
江南四友的情況比較複雜,有對權力的不甘,有對愛好的執著,有隱於世間的想法,當然,也有人性的光輝時刻。他們的出現,代表著人們對塵世的各種依戀。於書中人而言,江南四友的執念,也是令狐衝嶽不群任我行東方不敗等等人物的執念。他們在莊中談論的是酒,道得卻是江湖兒女的無可奈何,把酒言歡可以時時醉人,卻剪不斷情仇怨念。令狐衝在追求灑脫,殊不知,有了任何一種「追求」,都無法真正的脫。江湖的水,以酒入流,終究會被水衝淡,化作氤氳之氣,散發著淡淡酒香,引人入轂,再也沒法離開。酒,令狐衝沒喝夠,卻漸漸喝懂了,懂酒的人就會多了自製,少了放縱。
在全書最後,令狐衝與心愛之人任盈盈歸隱山間,好似真的笑傲了江湖。其實,在江湖裡,沒有人能全身而退,就像英雄豪傑對美酒的依賴,纏綿了心腸,斷不了的猛烈。逃避,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滾滾紅塵,誰又能置身事外?不過是異想天開的一廂情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