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武康路(舊稱「福開森路」)位於法租界西區,這就沿襲了歐洲人喜歡將航船概念引入建築的傳統。在歐洲廣袤的土地上,最早映入人們眼帘的建築,往往是教堂。倘若有機會閱讀一幅教堂的截面圖,你會驚訝地發現,它就像一艘巨輪,一個長方形的大廳,被兩排柱子縱向劃分成一條中艙和左右的舷艙或被四排柱子劃分成一條中艙和四條舷艙,聖壇和大廳之間有一個橫向的空間,左右伸出大廳兩側,也被柱子劃分成中艙和弦艙。它們被稱為「艙」是因為基督教宣揚信徒們都要同舟共濟,互相關愛。
回頭再看武康路,其南端佇立的一座猶如等待啟航的建築,那就是武康大樓。此外,在武康路上還有一座建築,儘管體量很小,但它的造型和構件汲取了航船的概念,那就是由著名的英商公和洋行設計的開普敦公寓。安福路在租界時代的名稱叫巨潑來斯路,曾經是早期武康路的北段,用的是法國著名的Dupleix 號巡洋艦之名。其實,百年武康路無論建築風格、馬路名稱,還是歷史底蘊,都配得上「巨輪」的稱譽。因此,雨果要說:一座大建築物包容著許多藝術,往往寫出人類的世界通史。
武康大樓中華書局出版的《武康路》
(2017年8月)挖掘這些老房子背後未經披露的聞人軼事和人文價值,對曾經居住和生活在這裡的藝術家、教授、學者、政治家、科學家、作家、實業家、建築師、新聞記者和醫生做了詳備的記述,值得好好品味。
《武康路》維特魯威說:一切建築都應當恰如其分地考慮到「堅固耐久、便利實用、美麗悅目」,這一經典論斷關乎建築的藝術性和科學性。武康路堪稱上海近代建築博物館,每個時期都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建築,有法國式、西班牙式、英國式、裝飾藝術派、現代派等各式建築。上海灘許多著名的建築師在這條路上留下了風格迥異的不朽作品。就總體而言,這條路上的建築以花園住宅和小型公寓為主,沒有成片的石庫門裡弄,也沒有大型公共建築,是上海城市建築發展過程中一個特色鮮明的片段,成為從清朝、法租界公董局、北洋、南京政府、汪偽政權和人民政府不同時期建築樣本的收藏館,獲得了中國歷史文化名街的殊榮。
與武康路115號密丹公寓相交的湖南路,舊稱居爾典路,而從《上海地名志》裡查到,居爾典是一個英國駐華公使的名字。問題是法租界裡的馬路,不可能用一個英國人的名字來命名的。於是,上海路名地名專家薛理勇又從歷史資料中查出,位於淮海中路、高安路、湖南路口的上海圖書館地界,原來是英國人開的「可的牛奶公司」,為此中國人按照法文路名將其音譯為「居爾典路」,這個謎團便迎刃而解了。
武康路135、137號美杜公寓原為密樂陀公寓,又叫彌陀公寓,據說是大地產商哈同所建,名稱源於其妻羅迦陵敦信佛教。哈同在公共租界的產業多為成片「慈」字開頭的石庫門裡弄,其大展拳腳的時期也遠在清末民初。無法想像一位終日臥床念經的老太太有精力籌措建房。有著歷史學、建築史雙重學科背景的錢宗灝教授研究認為,舊時有錢的業主,往往自用一套,其餘的或賣或租,有發國難財的新貴們前來購置作為養金絲鳥的別業,也可供從鄉下來上海躲避戰火的富室大戶做寓公。因此這處房子應該是哈同家族投資,並非其親自建造的。
武康路上的國富門公寓、密丹公寓、美杜公寓,乃至武康大樓,為什麼地盤侷促?武康路所在的徐匯區為什麼有這麼多小公寓?這些著名建築師,把建造在侷促基地上的房子,卻布置得井井有條,與周邊環境嚴絲合縫,做到了小而美,與他們在外灘打造的「高大上」的建築形成鮮明對比,有的還成為了市優秀歷史建築。沒有哪一位業主或建築師喜歡在不規則的小塊地上建房子。原來那和法租界的道路走向有關係,法國人喜歡在城區建造放射狀的道路系統,就像巴黎以凱旋門為中心,十二條放射狀大街攛掇起艾菲爾塔、羅浮宮、老佛爺、蒙馬特和拉德芳斯等標誌性景點。
同樣,受法國城市道路規劃風格的影響,武康路南端也有一個放射狀路口,由淮海西路、武康路、興國路、天平路、餘慶路五條馬路構成。放射狀路口看上去很氣派,但造好後會生出一些不規則的地塊來,住房需求旺盛時才會被人刨出來建造房子。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武康路地區就處在這樣的時期。
法租界第三次擴張以前的越界築路是利用原有的鄉間小路或沿著河浜修築的,呈現不規則的道路走向。英國人霍華德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提出的「田園城市」理論,倡導城市與郊區結合,規避了因為工業和人口集聚造成的城市問題。顯然興建武康路是受到了這種理論的影響。這裡道路自然彎曲,造成沿線大多數地塊是梯形的,大多採用竹籬笆圍牆,獨立式住宅與道路「斜」對的特點明顯,使得建築與街道之間的關係更加含蓄。這也印證了坊間的一種說法:那個年代最牛的人,白天是在外灘公共建築裡上班,晚上居住在法租界西區的鄉間別墅。
「到福開森路去!」電影《色戒》裡,李安導演把兩個人的愛巢築在武康路99號劉靖基舊居這座花園洋房中,但張愛玲的小說裡,明明說的是愚園路,這反映了導演心中的武康路花園洋房情結:山牆和外牆上有半裸木構架,紅磚勒腳,屋頂高大而且坡度比較陡,用紅瓦鋪屋頂,黃色或白色粉刷牆面,牆角有的用紅磚鑲嵌。這類房子通常佔地面積較大,庭院開闊,花園草木豐富。武康路上英國鄉村別墅式花園洋房著名的還有莫觴清舊居、王元化舊居、顏福慶舊居等。用鄭振鐸的話來說:「這個地方是上海最清靜的住宅區。四周圍都是蔬圃,有許多樹林,垂柳尤多,春天的時候,柳絮在滿天飛舞,在地上打滾,越滾越大。一下雨,處處都是蛙鳴。早上一起身,窗外的鳥聲仿佛在喧鬧。推開了窗,滿眼的綠色……」
武康路99號這裡還有著名的公寓式建築武康大樓、密丹公寓、國富門公寓、美杜公寓、開普敦公寓等。上世紀三十年代晚期、四十年代初期,有兩種風格的花園洋房在上海富豪之中流行:一種是西班牙式,造價比較便宜;另一種則是現代派,受到喜歡趕潮流的人青睞。西班牙式建築著名的有周作民舊居、唐紹儀舊居、周璇舊居、孔令侃舊居等。現代裝飾派建築著名的有鄭洞國舊居、國富門公寓等。此外,袁氏家族的仿文藝復興式別墅、葉恭綽的巴洛克式別墅、尼隆私邸的地中海風格別墅等也精彩紛呈。空間是帶有意圖和目的地被生產出來的,建築風格往往能夠彰顯主人的品位和社會風尚。
密丹公寓西班牙式建築的一般特點為緩坡屋頂,紅陶筒瓦,螺旋立柱,淺色牆,牆頂飾波紋線等。錢宗灝教授在研究安福路322號孔令侃花園時還發現,樓梯側面的馬賽克至今仍色澤鮮豔,他在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納達地區曾經見到過,還有早期西班牙式住宅的八邊形塔樓。西班牙和中東、北非曾經是伊斯蘭世界的組成部分,通過這幢西班牙花園住宅可以看到早期伊斯蘭文化的影響。上世紀三十年代晚期大批量建造的西班牙住宅,僅秉承了一些外觀上的主要特徵。因此,他糾正了這一建築建於1932年的說法,足足把時間向前推了四年,這也印證了「《建築十書》裡傳達了古希臘人的一些觀念」的說法,透過建築可以聽到歷史的迴響。
令人遺憾的是,在這處典型的西班牙建築的屋頂上,居然被後人豎立起兩座大煙囪,與西班牙建築形式不符,在武康路280弄「老宅基」內64號老紅軍林道生的西班牙住宅上,也看不出原先的柱式與牆面特徵,外牆被水泥砂漿抹層。早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國際社會就信奉「修舊如舊」的古建築修繕原則:「加固勝於修補,修補勝於修復,修復勝於重建,重建勝於裝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隨意進行添加。最為重要的是,決不能擅自去除任何東西。」可以說,衰朽是古蹟的必然,正是這一點賦予了建築人性的一面。
亞裡斯多德說,一種藝術的成熟,總是或多或少需要程式化。古希臘有多立克和愛奧尼亞兩種柱式,到古羅馬發展成五種。通常底層為塔斯幹,二層為愛奧尼亞,頂層為科林斯。羅馬大鬥獸場第四層,用的是科林斯方壁柱,越往上越輕快華麗,符合力學的原理。文藝復興時期把它作為弘揚人文精神的武器,又使用了五百年。二十世紀初,柱式才退出了統治地位,但有時還會回潮。有著思想史、宗教史、上海史學術背景的李天綱教授,在研究武康路392號甲這幢別墅時指出,這幢建於1912年的「仿文藝復興式」柱式建築,是二十世紀初至三十年代上海外灘流行的歐洲大都市公共建築在建造豪強巨富私家住宅上的仿照。顯然,這種變異的愛奧尼亞柱式建築,符合袁氏家族的顯赫地位,一如唐紹儀家後門由董大酉設計的完全西化的螺旋形立柱,非常適合主人的生活方式,而上海大隆機器廠創辦人嚴裕棠不會有興趣建造武康路212號這種純粹的外國式花園住宅,位於平涼路25號的建築古樸莊重,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武康路上的柱式建築還有不少,最著名的是395號葉恭綽別墅的塔司幹柱廊。錢宗灝教授對這幢建築的風格有一個經典表達,在古典的框架上極盡裝飾之能事便是巴洛克建築的最重要特徵。
武康路392號甲晚期裝飾藝術派建築百富門公寓也值得一提。它使用了現代派建築喜歡用的平屋頂,大曬臺周遭沒有女兒牆圍護,為用戶提供了一處開放的、安全的室外活動空間。橫線條鋼管欄杆的做法也體現了現代派的特徵,大開扇鋼門窗是建築標準化、工廠化的特徵。樓內居然還安裝有壁爐和水汀雙重供暖系統,是為了能讓住戶生活在傳統和現代雙重感覺的詩意中。優秀歷史建築具有藝術的、科學的和歷史的三種價值,國富門公寓一個都不少。
大樓轉角是特別能夠設計出神來之筆的地方。上海的馬路普遍都是兩條相交呈九十度的形態,而武康路和淮海中路的夾角小於三十度,反而使得鄔達克設計的武康大樓有了獨特的外形,半圓形造型設計得十分得體,顯得亭亭玉立。武康大樓戶型以一室三戶為主,轉角處的房屋面積最大,是大樓的精華所在。開普敦公寓的業主是大名鼎鼎的公和洋行,其主要建築師威爾遜與鄔達克齊名。因該公寓是自己的甲方,建築師們可以盡情揮灑,把三稜體船形建築打造得形態生動,局部小窗以突出的圓框勾邊,令人想起輪船上的舷窗。南端的銳角外形作了弧形處理,巧妙地契合了三稜體的地形。它除了可以減低風切變對建築的影響外,開設在轉角端部的小窗還能產生風洞效果。整套公寓只有這一小間是朝向正南的,夏季涼爽的東南風可以從打開的窗戶中長驅直人,而冬天寒冷的西北風則被擋在窗外,冬至前後的幾天裡溫暖的陽光還會灑滿房間。
武康大樓城市的街道和建築是有生命的,充滿了那些年代的細枝末節,是故事,也是歷史。
武康路40弄1號曾經發生過驚天命案。1938年9月30日,中華民國首位內閣總理唐紹儀被國民黨「藍衣社」的刺客殺害於福開森路寓所。唐紹儀的資歷、能力和聲望都屬一流,是最早受到日方關注的。倘若他一旦附敵,「汪偽」豈不變成「唐偽」了?後來看起來完全沒有證據。蔣介石自己下了暗殺令——他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道:「此賊不除,漢奸更多」,卻又惺惺作態地發去唁電說:「驚聞少川先生在滬遇變逝世,痛悼何極。老成邃殞,頓失瞻依。」行政院長孔祥熙還發布《唐紹儀褒獎令》,撥付喪葬費五千元。唐紹儀娶了年輕的東吳大學畢業生上海小姐吳維翹,卻死於非命,他一生的得意和臨終的不幸,都在上海。
作家惜珍筆下的《華美晚報》總經理朱作同,晚上不管到武康路63號的家有多晚,他一定會把熟睡著的孩子們叫起來吃他帶回來的零食點心,如糖炒慄子、小籠包子、生煎饅頭、法式麵包等,可謂慈父情深。可在政治立場上,朱作同積極反蔣,擁護孫中山先生「聯共、聯俄、扶助農工」的新三民主義,蔣介石藉故將他逮捕監禁,並判處十八年徒刑,被大赦出獄後繼續投身愛國進步事業,不久在城市的中心地帶泥城橋畔,被汪偽特工槍殺致死,年僅四十四歲。他的妻子黃桂珍是武康路上有名的美人,這位年僅二十八歲的寡妻,不得不一人撐起這六口之家!
與此同時,一箭之遙的湖南別墅,大漢奸周佛海的宅第卻「整夜的燈火輝煌,笙歌達旦」!這位汪偽政府的大人物入住後,還要調查四鄰的人口和職業。1942年至1945年,鄭振鐸蟄居的高郵路5弄25號正對著湖南別墅後門:「我的書房的南窗,正對著他們的廚房,整天整夜的在做菜燒湯。」解放後,被安排住在這裡的陳毅市長(還有鄧小平一家),曾經堅決不同意入住,認為住大漢奸的房子不但心裡彆扭,還會被老百姓罵娘。毛澤東妻子賀子珍也長期在此修養,直到孤獨地離開人世。
湖南別墅武康路上還居住過不同顏色的政治人物,比如辛亥革命的先驅黃興,抗戰英雄、正直的國民黨將領鄭洞國,四大家族之一的陳果夫等。
上海是近代絲綢業的誕生地,特別是家住武康路2號、有著絲綢大王之稱的久成絲廠業主莫觴清,移重資開設美亞綢廠,意義深長。上海圖書館研究員張偉特別研究了與其同住一處的女婿蔡聲白。蔡留美的理海大學位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伯利恆市,那裡正是「科學管理之父」泰勒大力推動過科學管理實驗的地方。顯然,這段留學經歷對蔡聲白日後執掌美亞產生了影響。他提議由廠方與全體工人各出資一半,資方和勞方共同參與工廠的管理,還在八十多年前開創了類似今天自貿區模式的嘗試,將美亞第十廠改組為關棧廠,從國外進口的人造絲經海關檢驗後運入關棧廠,織成綢緞後再由海關派人監督裝箱,直接運送出口。而且其廣告宣傳的理念新意迭出,組織時裝模特表演,調入從事過電影工作的陳惟中專門從事影片《中華之絲綢》的拍攝,可謂中國現代管理的先驅者。
張偉研究員是唯一泛覽過該館近代幾乎所有文獻的資深學者。茅盾小說《子夜》以江南絲廠和上海交易所作為小說的背景和人物活動的舞臺,與他出生在浙江烏鎮,以後又長期生活於上海,以及擁有很多實業界的親戚朋友是分不開的。張偉對茅盾《子夜》中的人物與其親友盧學溥、莫觴清、蔡聲白等人的關係分析鞭辟入裡,堪稱名著如何改編影視作品的教科書。
或投身革命,或潛心學問,或談經論道,或大隱於世。武康路上集聚著各式人等,其中不乏英才。
1927年國民黨中央決定設立國立中央研究院時,李石曾提議同時設立一個地方性的北平研究院,並出任院長。當時福開森路395號的業主是交通銀行幫理葉恭綽,他聞此消息後,慨然以屋相贈。葉恭綽緣何如此大方?與李石曾素有交情自是一個理由。更重要的是,這位北大國學館和交通大學的創辦人熱心公益文化事業,一生花了大量精力、財力,收藏了西周毛公鼎、晉王羲之《曹娥碑》、王獻之《鴨頭丸帖》和敦煌卷子一百餘卷等傳世珍寶,將九千兩百四十五冊善本圖書捐給上海合眾圖書館。這樣一位耆老,行此壯舉,不足為怪。他也因此在離世之後,能夠獨享與中山先生合葬於中山陵的殊榮。
北平研究院在這座著名的巴洛克建築內,中國近代物理學奠基人吳有訓、中國X射線晶體學創始人陸學善、中國藥用植物化學先驅者趙承嘏等一流科學家,曾經居住工作過。趙承嘏就像一個苦行僧,整天扎在這幢樓裡搞研究,在晨鐘暮鼓的伴隨下度過了一生。解放前夕,為了拒絕去臺灣,吳有訓帶著全家「隱居」四樓。「吳有訓先生,你在哪裡?聽到廣播後請你馬上啟程赴廈門,那裡有人接你……」國民黨電臺日日播報,共一百四十六天。可見這位科學家的價值之大。
趙承嘏在實驗室李石曾是近代中國少數能與蔡元培比肩的教育家。他1906年參與發起組織了「世界社」,主要代表中國參與世界的教育文化會議,辦理中國學子赴西方國家「勤工儉學」,先後創辦裡昂「中法學院」、北京「中法大學」、上海「中國藥學專科學校」、「世界學校」等。2009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高錕曾於1941年入世界學校就讀。黃興從日本回到上海後,曾短暫居住在武康路393號。黃興家族遷出後,世界學院、中國學典館和世界中學先後入駐。佔地十餘畝,北面緊挨著福開森路,南面到寶昌路,二層磚木混合結構,英國鄉村別墅風格。
黃興故居武康路上還有兩位赫赫有名的醫學家,那就是居住在40弄4號的顏福慶和321號的湯於翰。前者為美國耶魯大學博士,北平協和醫院院長,上海中山醫院、華山醫院和上海醫學院創辦人;後者為比利時魯汶大學博士、倫敦和愛丁堡皇家內科醫學院院士、中山醫院院長。
全上海都知道顏福慶為了醫院,「有錢必鑽」。霞飛路上的有軌電車車廂分幾等,他總是坐在最後一等,手拿算盤和帳本,衣著簡樸,他要省每個銅板。所以得了個雅號「猶太人」。為了方便上班,他放棄了條件優裕的武康路住宅,把家搬到楓林橋中山醫院附近的新宅裡。
顏福慶與毛澤東有一天,顏福慶告訴哥哥,他「想把房子售給(曹)潤田」。顏氏兄弟在曹汝霖擔任總經理的交通銀行、中國通商銀行中有過投資,和他熟識。但有一段時間弄口銘牌云:「1943至1950年,顏福慶在此居住。」有人認為這是謬誤,抗戰期間,顏福慶將此屋賣與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用作副帳辦事處,該行創辦者陳光甫常寓於此。我們不知道曹汝霖是否最後的買家,或者又轉手給了哪一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武康路是舊時銀行家們喜歡居住的地方,中國銀行總裁孫多森、金城銀行總經理周作民等金融巨子均在此居住過,而本書卻忽略了對他們的介紹,令人略感遺憾。
在武康路,一大批知名學者、作家在此居住生活過。1949年初,顧頡剛就曾居住於武康路「老宅基」280弄9號,黃永年等歷史學者經常來此聚談,這使人不免聯想到居住在此的幾個著名的文人客廳。
淮海中路1754弄(今1768弄)俗稱「外國弄堂」(後門開在武康路),弄內17號是詩人、翻譯家、出版家邵洵美的寓所,他家的文藝沙龍是一道靚麗的風景。每天下午三四點鐘,上海的作家翻譯家就三三兩兩地聚集在那裡,施蟄存、徐訏、林徽因、孫大雨、徐遲、錢鍾書、許國璋、章克標等是這裡的常客,幾乎佔據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壇的半壁江山。
武康路100弄1號王元化寓所的客廳,是文人雅士經常出入的地方。他的夫人張可自稱「溫情主義」的女人,品味不俗又極度浪漫,1949年以後居然自動放棄黨籍,去上海戲劇學院做老師,教莎士比亞戲劇。王元化和客人們常常在客廳或陽臺上天南地北地聊天,晚上邊享用張可烹製的美味佳餚邊繼續他們的話題,直至深夜。張可始終笑盈盈的,沒有絲毫不悅。她還喜歡用香醇濃鬱的羅宋湯招待客人。
王元化武康路113號巴金家的客廳,到訪的客人個個都是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薩特、波伏娃這對情侶來過,龜井勝一郎和井上靖也是這裡的座上賓。尤其是法國作家艾堅爾伯來此作客時,對巴金家宴讚不絕口,巴金說:「我不便說明那天是大三元送來的菜,外國人不易了解。」故居常務副館長周立民博士說起巴金家的花花草草、藏書特點和個性愛好,如數家珍。巴金不喜歡公寓房子,喜歡住靠近土地的弄堂房子或小洋房,特地栽種了成都老家有過的玉蘭樹和櫻花。他特別喜歡樓下花園裡那塊草地和葡萄架,在這裡還能聽到籬笆外面響起的過路青年男女的快樂的歌聲……那段時間巴金經常感慨:「在書桌前坐下來,拿起筆——我覺得全身充滿幸福的感覺。」
巴金故居巴金客廳曾有門庭若市的熱鬧,也有門可羅雀的冷清。1974年,他被定性為「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書房會透露出主人心靈的秘密。在他的書房裡珍藏著一尊託爾斯泰的頭像,託爾斯泰的書不計其數,常常是一種作品數種版本。
武康大樓底樓是商鋪,紫羅蘭理髮廳,還有咖啡廳及茶餐廳。咖啡廳成了劇組修改劇本、切磋表演的場所。為了邀請美麗活潑、思想進步的王人美出演《風雲兒女》,德清籍著名導演沈西苓一有空就到這裡的咖啡廳請王人美喝咖啡,在德清外婆家長大的夏衍也會參加進來,繪聲繪色地描述「長橋逆魚」有多麼好吃,誘得王人美非要他倆立即帶她上德清美餐一頓。武康大樓的咖啡廳裡時常洋溢著這些文化界名流的歡聲笑語。
王人美家住七樓,經常在家中彈奏聶耳作曲、後來成為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1935年5月24日晚,《風雲兒女》正式在上海金城大戲院(今黃埔劇場)上映,《義勇軍進行曲》立即傳遍了全中國。
無獨有偶。上海抗戰孤島時期,紅得發紫的兩棲明星周璇就住在附近的福開森路391弄1號三樓,也時常練聲,美妙的歌聲不時飄散在武康路上。這個時期,她接連拍了《漁家女》《鸞鳳和鳴》《紅樓夢》《鳳凰于飛》四部影片,百代唱片公司還為周璇灌注了全部插曲,也在金城大戲院舉辦了連續三天的專場歌唱會。票價高達三千元,但仍搶購一空。周璇是舊上海老唱片裡最華美的音符,身世卻十分悽苦,婚姻不幸,1957年突發急性腦炎與世長辭,走完了她短短三十七年的一生。
周璇故居門洞武康路上的另外兩位電影明星則有著美滿婚姻和幸福家庭。
陳雲裳與當時影壇明星胡蝶、周璇齊名,從1938年至1943年告別影壇止,在上海一共拍攝了《一夜皇后》、《風流大姐》、《牡丹花下》等二十多部電影,成為第三屆「中國電影皇后」。據文化官員宋浩傑介紹,當時有很多商店都以「雲裳」為名:雲裳時裝公司、雲裳舞廳、雲裳咖啡館等。陳雲裳從小就有成為演員和將來嫁給醫生的夢想,竟然一一夢想成真!
她的愛人湯於翰是當時醫學界著名的癌症專家,婚後他們在武康路321號外國弄堂內居住。兩人於1943年在花園飯店舉行婚禮,發出了五百張請帖,但「慕名而來」的賓客遠不止這個數目。有人甚至偽造請帖,連婚禮蛋糕都被瓜分一空。幸福甜蜜的陳雲裳也在婚禮上宣布告別影壇,全心全意做一名家庭主婦。她常說:「我在當演員的時候,力求做一個好演員;結婚以後,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好妻子;生兒育女以後,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做一個好母親。」陳雲裳育有一子二女,2016年她在香港家中安睡去世,終年九十七歲。
武康大樓新樓404室還住著一對神仙伴侶:電影表演藝術家孫道臨和越劇表演藝術家王文娟。他們的家正是當年孔二小姐的閨房。王文娟和孫道臨的結合被喻為是一首舒伯特與林黛玉合寫的詩,在這條路上居住的時間最長。他們談戀愛晚上在靜僻的馬路上散步,那時孫道臨住在武康路上的密丹公寓,王文娟住在華山路上的枕流公寓,沿著武康路送來送去好似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裡的「十八相送」,當然,每次都是孫道臨最後送王文娟到枕流公寓。其時孫道臨四十一歲,王文娟三十六歲。燕京大學哲學系出生的孫道臨崇尚文化,家中幾座頂天立地的書櫥沿牆而立,他讓王文娟有空多看看書,讀讀外國小說,還親自為他開列了一份詳細的書單。武康大樓的他們家裡,經常會有輕柔的越劇聲飄出。
孫道臨夫婦中國銀行總裁貝祖詒與蔣廷黻之女蔣士雲的家,在福開森路278號。貝祖詒喪妻以後,精神委靡不振,隨團赴英國考察期間,在泰晤士河畔邂逅蔣士雲,當時,貝祖詒四十歲,蔣士雲二十一歲。上世紀三十年代,張學良夫人趙四小姐、貝祖詒夫人蔣士雲、實業家沈天夢夫人劉麗梅與宋子文夫人張樂怡,被北京人稱為「北京四美人」。可是蔣士雲要求他與前妻生育的子女分開居住,只能周末在新家團聚。對貝聿銘來說,喪母之後還得與父親分開居住,這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害,以至於整天待在國際飯店工地,看國際飯店一層一層地造起來,興許這段經歷激發了他對建築的好奇,為這個世界催生了一位建築大師也未可知。
這世上的家,其實可以被分解為房子(House)、家庭(Family)和家(Home)。房子是物質的,家庭也是一種實體,但家不是。很多人有房子,有家庭,卻不曾擁有家。對此,武康路的故事可以作證。《武康路》好似一艘載滿中國近現代歷史的巨輪,見證了這座城市千萬家庭的喜樂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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