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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古稱「金城」,位於中國版圖的西北方,是一座依河而生的城市,也是唯一一座黃河穿越城區中心而過的省會城市。即使你從未去過蘭州,「蘭州牛肉麵」這個傳播甚廣的特色小吃,也大抵是聽說過甚或在別處品嘗過。
我是蘭州人,是那種一口湯下肚就可分辨出此牛肉麵是否正宗的蘭州人。喝口湯就能明辨一碗牛肉麵的地道與否,還真不是我一人的獨門秘籍,那是經由每個土生土長的蘭州人代代傳承而來的群體味蕾記憶。
自學生時代起,牛肉麵就是我的早餐最愛,雖不至於天天喝湯吃麵,但一周總要吃上個兩三回。這個早餐習慣的終止,是在離開蘭州之後,而發覺自己對於牛肉麵摯愛的程度已達至濃烈,也是在離開蘭州之後。家鄉,實在是一個很神奇的詞語。身處家鄉時,樣樣都習以為常,離開家鄉後,每樣與之相關的事物都備感珍貴。只是,那家鄉的山、家鄉的水和家鄉的人,都是現實生活中難以遷移和複製的。而唯獨家鄉美食的味道,卻可以循著腦袋裡的記憶,一點點想起、一點點琢磨、一點點模仿、一點點復原,直到親手製作的一口湯麵下肚,家鄉和他鄉之間的千山萬水立馬就變得通暢了許多。心,或許會隨塵封記憶而糊塗了昔日,而舌尖,卻永遠不能夠。
1919年的某日清晨,蘭州城內東城壕北口的一家麵館,陳設簡單、面積不大,眾多食客正在排隊等候,隊伍中時不時有人望向麵館深處的端面窗口。窗口內,一位頭戴白帽的回族小夥正雙手忙碌地來回拉抻著麵條。這位小夥名叫「馬保子」,是這家麵館的經營者,而這家麵館正是蘭州美食歷史上的第一家牛肉麵館。馬保子功力了得——拉麵技藝純熟、手法變化多樣,一個個麵團似俯首聽命於他指尖的靈活調遣,分分鐘幻化成一根根或細或粗、或厚或薄、或寬或窄的麵條,待入鍋沸煮片刻,迅速打撈至七八寸面碗之內,再於另一鍋盛出幾大勺鮮黃澄亮的牛肉湯,舀澆入碗,蒜苗、香菜、蘿蔔、油潑辣椒、牛肉片一樣不落地被撒落在清湯之上。一碗兼具「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之美的正宗蘭州牛肉麵,已歡歡喜喜地轉身於食客手中。待那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入肚,身心瞬間俱暖,內心油然吼一聲「滿腹」,這百年前蘭州人的美好一日,就正式開啟了。
有必要說明一下,這「一清」是指肉湯的清亮鮮香,「二白」是指蘿蔔的白淨香甜,「三紅」是指油潑辣椒的鮮紅,「四綠」是指香菜蒜苗的鮮綠,「五黃」是指麵條的黃亮筋道。而那食客們所說的「滿腹」,則是蘭州土語,只有音而沒具體的字,也有人寫作「滿福」,意即「舒服」,可簡單解釋為「爽」。吃「滿腹」或「滿福」了,也就是吃爽了。一碗清湯牛肉麵吃下,有面吃有湯喝,腹飽了心也跟著暖了,這普通人新的一天怎能不踏實、不美好呢?
要說,這麼個讓人舒坦實在的吃法,還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源於很多無名者積累傳承的集體智慧,發揚光大於馬保子的勤快、善思和勇氣。1915年,家境貧寒的馬保子還只是一個肩挑扁擔、沿街叫賣「熱鍋子面」的小商販,他的活動範圍大致是在今天蘭州城內南關十字大菜市一帶。所謂「熱鍋子面」,就是將提前做好的拉麵先保存起來,等沿街叫賣有客人需要時,再在滾燙的熱湯中將早已涼透的麵條翻煮片刻,即可食用。這在當時的蘭州是一種普遍流行的吃法。優點是可保證食客能即刻吃到熱飯,尤其是在西北寒冷的秋冬時節。但也有不可避免的缺點——麵條的口感不太好,湯雖熱,但麵條是提前煮好又是久放,因而口感上缺乏筋道,麵條形制的種類也過於單一。為爭取更多的客源,為保證優質的口感,馬保子經過苦心琢磨反覆練習,終於邁出了現場拉制麵條的第一步。同時,將煮過牛、羊肝的湯兌入牛肉麵中,一碗味道鮮美、香鬱誘人的清湯牛肉麵由此問世。再後來,力求創新的馬保子又發明出在麵粉中加入一種叫作「蓬灰水」(蓬灰即蓬柴草燒制而成的草灰)的調料,可使面變得既柔軟又有韌性,再經過「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遍揉」,就拉出了粗細不同的麵條。自此,蘭州牛肉麵不僅湯美面精,而且麵條的形制也是多種多樣,能夠滿足不同性格食客的各種飲食需求。麵條可大致分為九種類型:毛細、細、二細、三細、韭葉、薄寬、大寬、蕎麥稜子和二柱子。其中,「毛細」為最細,「大寬」為最寬,「二細」是最受歡迎的,「薄寬」是最為適合老幼或腸胃功能較弱的人,其餘類型則是因人而異、各取所需。
1932年的一天,馬保子牛肉麵館內出現了一位與眾不同的年輕男子。那人約莫20多歲,面容清秀、談吐不凡,一口外鄉話表明了他非蘭州本地人。此人名叫「唐魯孫」,滿族人,本名葆森,是珍妃、瑾妃的堂侄孫,他自幼出入宮廷,對老北京傳統、風俗、掌故均了如指掌,加之多年出外謀職、遊歷各地,是見多識廣的美食家,被譽為「華人談吃第一人」。唐魯孫此次的出現,雖是他自上海出發前往西北考察行程中的偶然經過,但是,前往馬保子牛肉麵館卻是慕名而來。對於進入麵館的第一印象,唐魯孫在之後的《什錦拼盤》一書中如此記載道:「小麵館就開在省府廣場左首……是一座沒有招牌不掛門匾的磚砌小樓。樓上待客,擺了幾張小八仙桌、幾把矮條凳兒,此外除了碗筷、油瓶、醋罐之外,空無所有。」那麼,幾乎沒什麼奢侈硬體設施的麵館內的牛肉麵,味道究竟怎樣?對此,唐魯孫給予了這樣的評價:「清醺肥菏,自成馨逸,湯沈若金,一清到底。」不以外在的堂皇來炫耀自我,只以內在的豐厚去款待南來北往的人們,這是牛肉麵的獨特魅力,更是蘭州這座城由來已久的城市傳統——足夠低調,也足夠有料。
雖生長於盛產美食的牛肉麵故鄉,但我還真不是一個貪吃的人,充其量只可勉強算做一個愛吃的人。「貪」字下面有個「貝」,「貝」通「財」,財力豐沛、物質豐盈的人才能有貪的資格,而我沒有。繁體的「愛」字上下之間有個「心」字,我雖無財力但有心意,所以對於緣分中註定遇見的美食,皆愛。「貪」求數量多,「愛」求質量高,如此定義並無高低褒貶,全緣於自己那不爭氣的胃部結構,容積有點小,裝不了太多,所以,只能順其自然以求質優了。這種對於自己的清晰判知,有賴於30多年前一次吃牛肉麵的經歷,至今記憶猶新。
1984年農曆正月十八,雖已是早春時節,但由於地處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匯處,蘭州城內的冬天似乎仍有些戀戀不捨,道路兩旁的樹木光頭禿腦的,空氣中依舊瀰漫著寒冷的氣息。一條小巷裡,跑出來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那是我和表哥。彼時的我倆正懷揣著過年時大人們給的壓歲錢,一路你追我趕,內心盤算著——趕緊去吃一碗頭湯牛肉麵。「頭湯麵」是每天清晨6點左右各家牛肉麵館拉制好的第一碗牛肉麵,是一天中肉香最為醇厚的那碗牛肉麵,也是很多早起蘭州人的首選早餐。此時的天色早已發亮,顯然時間已過了6點,但在那個物質生活還不夠豐富的年代,對正處身體成長期的我倆來說,頭湯與否並不那麼重要,只要能吃上一碗牛肉麵就是美好和幸福的。跑進家附近的「蘭清閣牛肉麵館」,不出所料,等待端面的人早已排起了長龍,有數的座位上都坐著吃麵的人。為不耽誤時間,我倆默契分工,我來排隊,表哥去買票。那時,吃牛肉麵的第一步是需要先去收銀臺開票的。從排隊到端面再到吃上面,全程都需自個兒獨立完成。不像如今的飯館,食客大多都是可以坐著點餐、坐著等待,少了麻煩,可也少了翹首期盼美食的那份樂趣。20世紀80年代,物質生活雖逐步好轉,可與今天相比卻是天壤之別,即使購買牛肉麵這樣的日常小吃,還需要鈔票加糧票。
還清楚記得,那時的牛肉麵是分大小碗的,兩種面的價格都是每碗二角八分錢,不同在於面碗的大小不同,而且,大碗需要一張3兩糧票、小碗需要一張2兩糧票。買好票的表哥替我排起了隊,突然用手指使勁戳了戳麵館一角的方位。我心領神會,匆忙彈起箭步、一屁股穩穩噹噹坐在了那角落裡的一個空位上,愉悅地想像著表哥手端牛肉麵款款走來的場景。排隊等面的人很多。可不一會兒,表哥就如我所願地端來了兩碗面。插話一句,蘭州牛肉麵廚師的功夫不僅在於可以拉出若干種花樣不同的麵條,更在於他們還有一種功夫——不是一碗一碗地煮麵,而是在一口大鍋中同時沸煮十幾碗面,並且從不混雜、各入各碗。對於這一點,唐魯孫也曾有詳細的記載:「十幾碗面同時下鍋,或粗或細,有圓有扁,雖然花色繁多,可是有條不紊。大師傅不像臺灣下面,用一隻竹編笊籬連挑帶撈,他只用一雙長點兒的筷子,一撈一碗不多不少,分量、火候全都恰到好處。」面碗有點燙,表哥順勢將兩碗面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他四處張望,沒發現第二個空座,就準備端起碗向外走。一見這架勢,我立馬也起了身,想跟著他一起往外走。表哥一把壓住了我的肩膀,再次放下面碗,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你坐下!女娃哪能在外邊吃呢?!放寬心坐著吧!」那個年代,牛肉麵館的面積都不很大。當麵館內人擠人沒地兒坐的時候,男人們往往會端起一碗麵徑直走向門外,只要瞅見門口的一塊空地,直接蹲下就開吃,很是豪爽。這也難怪表哥阻止了我出門蹲吃的慾念:所有道沿上蹲著吃麵的人堆裡,是不可能找到一位女性的。蹲著吃麵,那是男性的專利。
「嗯……嗯……」表哥似乎還說著什麼,但是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完全聽不清楚。聞著面前這碗面的牛肉香,我咽了下口水,不耐煩地打斷他:「知道啦,知道啦!」平日裡大大咧咧的表哥,此時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把聲音壓到更低:「你這碗,是3兩的!」說完,邊擠了擠不怎麼大的眼睛邊端著面碗往出走。「3兩?哦!」我明白了,煮麵師傅將我這碗2兩的面錯給成3兩的了。我有點緊張,怕被發現,但更多的是竊喜:「3兩?天吶,竟然可以多吃一兩啊!」很慚愧,已被食慾衝昏了是非曲直的我,雖然一邊頻繁在腦海中閃現著師長們的苦口教誨,一邊還間歇插播著被發現後接受懲罰的可怕畫面,但是,我的嘴巴還是固執地一口一口喝湯吃麵。
直到數分鐘後,表哥端著空碗再次走到我的面前。此時,我已經撐得腰杆直挺。擔心被人聽見,我就用哀求的眼神告訴表哥:「吃不下了。」然而,這並沒有引發他的同情心。表哥用嚴厲的眼神回復我:「不行!」我知道,浪費糧食是可恥的,尤其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記得,最終我還是吃完了那碗面,雖然過程很艱難。吃完之後走出麵館的姿勢我也記得,腰杆筆直。之所以在這個故事的開頭,能夠清晰準確地寫下發生的時間,實在是年少時經歷的印象太過深刻啊。
成年離開家鄉後,我曾多次在異地吃過掛有「蘭州牛肉拉麵」招牌的牛肉麵,總感覺缺點啥,總感覺不是那個味兒。吃過若干家他鄉的牛肉麵之後,我總結出了自己辨識正宗牛肉麵的秘法:一,進店之前,可抬頭仰望麵館招牌,如果寫有「蘭州牛肉拉麵」,只一個多餘的「拉」字,就可斷定此非正宗;二,進店之後,如果無法在端面窗口看到後堂師傅是如何揉面、拉麵的,也就是說,後堂牛肉麵的製作流程完全是封閉的,就可斷定此非正宗;三,端面時,煮麵的師傅不問你需要的面的形制,不來一句:「你要個啥的呢?」而是悶聲不響地直接盛出一碗千篇一律的細面,就可斷定此非正宗。以上三種,雖不能涵蓋所有,但是只要具其一二,即可判出個子醜寅卯。
有人說,地方美食的產生、傳承和發展的軌跡,和這片土地特殊的自然氣候息息相關。蘭州雖乾燥少雨,但在北山山區生長並種植著一種獨特的小麥——「和尚頭」, 因其麥穗沒有麥芒,光禿禿的像和尚的頭,故名。這種小麥產量不高,無法雜交培育,但因其麵筋含量很高,便成為蘭州牛肉麵麵粉的獨特供給者。而蘭州的南面是甘南草原,其盛產犛牛,是牛肉麵中牛肉的獨特來源。只有純淨的草原才能孕育出純粹的犛牛,用純粹犛牛肉燉煮而成的湯才能造就蘭州牛肉麵湯的與眾不同,無有異味、肥瘦適中。獨特的地理條件,帶來了遊牧文化與農業文化匯合交融的新文明,加之伊斯蘭文化在麵食製作上的精湛技藝,一碗蘭州牛肉麵裡竟然匯集了多元文化的乾坤——漢族的糧食、藏族的犛牛和回族的麵食技藝和諧共生。
難怪,離開了家鄉的熱土,就難以在舌尖上捕捉到那碗蘭州牛肉麵的正宗,也難以在心頭放下吃一碗地道蘭州牛肉麵的踏實啊。
2014年,「80後」計算機博士鄧毓博放棄了在蘭州大學教書的工作,帶領數位博士和碩士,拜師於一位有著幾十年拉制牛肉麵經驗的老人為師。經過前後8個月的傳統牛肉麵的學習,以及在規模化生產、長途保險運輸等問題上的攻克,一種名為「牛大坊」的速食牛肉麵以快捷食品的方式,通過網絡購物,將蘭州牛肉麵以新面貌推向了蘭州以外的千面世界。
2018年戊戌二月清晨,我們一家三口心滿意足地吃完了三袋烹煮過的「牛大坊」,剛有點「滿腹」的感覺,誰知家中小兒來了一句:「我發現,任何一種說是最好吃的牛肉麵的味道,都比不上蘭州城裡最普通的一家牛肉麵館的味道……」我原本以為,這個已經在他鄉成長了六年、不會說一句蘭州方言的孩子,早已淡忘了那個不夠繁華的家鄉,可是,就在一次舌尖上的化學反應之後,那血脈裡流淌的基因卻不加掩飾地就跳了出來。
每一座城都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家鄉蘭州的味道就是那碗自然質樸、濃而不膩的牛肉麵。
責任編輯:王永莉
馬燕雲,甘肅蘭州人,歷史學博士,陝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化藝術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