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茶:茶若能言,飲者自慚
從騰衝城到竄龍村的山路,其實並不長。
絲路古道,龍文橋畔;茶馬歲月,噓寒問暖;長路盡頭,素身尋茶。風景中,山水皆有來歷。在棠梨壩下寨,千年古茶樹指引著封家茶最久遠的源頭,古老的茶樹,接近蒙昧和野性,也更接近天空和神靈。過去與現在,古老與新生,雨霧縹緲中,林木鬱秀,流水淙聲,好友麗華帶我們走進高黎貢山西麓、龍川江畔芒棒鄉竄龍村。
萬物生長,為何獨愛一葉?一百多年前封家人種下了地平線上的茶樹,把最美好的味道,揉進了這個南絲綢道路上的古村落。近百年來,人追隨著茶古老的足跡,茶因人的召喚,跨越時光,歷久彌香,竄龍作為騰衝茶葉的發源地,一縷茶香在這片土地上氤氳流傳。
我曾在清水莊園,邂逅綺羅茶業茶媽媽——李有芬老師,一片大葉樹種茶葉在她手中魔幻般脫胎換骨,布滿採茶人手溫,濃縮制茶人手藝,草木和溫度之間分寸感的對決,煥發著制茶師爐火純青的生命張力,這是人的一刻,這是茶的一生。
一個火山灰燒制的褚色瓦罐,一把火山灰上採摘來的老樹茶葉,一把騰衝白糯米,在火塘邊聚首「雷響茶」。篝火煮沸山泉,茶以茶的姿態翻湧,水以水的質感嘹亮,糯米焦黃,泉水俯衝,一罐悶雷轟響,茶沫四溢,吹一口,滾滾入喉,五臟熨帖,六腑歸位。倘若說碧螺春的香,溫婉嬌媚,是盈滿杯盞的花馥之味;龍井的香,劍氣鋒芒,是春寒料峭的凜冽之感;而「雷響茶」的香,金戈鐵馬,是驚濤拍岸的雷霆之威。
那一天,李老師告訴我,真正的「封家雷響茶」,在竄龍。
茶若能言,飲者自慚。
封家大院:庭院深深,深幾許
「龍川江中水,竄龍村中茶。」是人們對封家古樹茶至高的評價。2020年1月,我們市作協一行人橫跨萬裡虹山,俯視蜿蜒的龍川江,路,總是有形在腳下,無形在心中。因為一味茶,走進一個村,追本溯源的造訪,即使隔江隔水,依然心馳神往。高黎貢山支脈向龍川江蜿蜒而下,形似青龍,竄龍村就坐落在龍膽之處,神秘的封家大院,安靜地深藏在蒼茫的綠色裡和滔滔的江水邊。
在這片古村落裡,大片小片的茶園隨處可見,茶樹與村落共生,讓遠在天涯的人間,化作近在咫尺的草木。人與茶,彼此維繫著某種平衡的生存之道,那是流淌在血液裡與生俱來的力量。我們把車停在竄龍村完全小學,沿著古樸的石板,拜謁封家大院。麗華和村裡的叔伯嬸娘打著招呼,最樸素的茶味醇厚,最親切的鄉音無改,她把童年留在了故鄉。天空深遠,歲月豐厚,年復一年的濃重山影裡,是村中人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平靜中孕育著奇蹟,安詳中沉澱了華章。
封家大院建在山坡上,是一幢四合院老宅,古樸莊重,青山深藏,封氏後人都有所成就,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工程師,遠居省城和國外,老宅已無人居住。李老師笑呵呵地迎了出來,她告訴我們,2004年第一次來到封家大院的時候,蛛網塵埃,荒草叢生,堂屋下厚厚的蝙蝠糞便,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昔日「茶神」故裡,今日朱雀斜陽,李老師不勝感慨,決意拿出資金,清理翻修,維護原貌。
山澗流水,就地取材,灶火初生,幕天席地。李老師用火塘為我們煮了一碗濃鬱撲鼻的雞湯餌絲,更為慕名而來的客人煮沸一壺「雷響茶」,大碗喝茶,那感覺來了。今天,她還要為保護村中古茶樹的那些茶農頒發費用,拜託村民把古茶樹保護好。
左廂房有炒茶用的鐵鍋、樹杈、烤茶籠等用具,茶,沁潤在每一處細節,融匯到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麗華說,廂房外有一個水井,小時候經常來這裡玩,無論天氣怎麼幹旱,這裡的井水從沒有乾涸過,不過此時已經長滿蕪草。屋簷下掛著半幅上聯,「能教廢土荒山茶樹遍栽,大業自先公艱難開創」,旁有小字:梁河舊為南甸,有神戶銅壁尚存,在少藩契侄之治兩載有餘有聲,適成。下聯不可考。踩著木梯爬上二樓,在歷史的窗口張望,那位八十餘歲的封家奶奶,青衣白服,耳聰目明,言談間試圖掃去歲月的塵埃,也渴望撫平時間的皺紋。
芒棒鄉執法隊長周永沛老師指著小天井牆上的彈眼,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們,20世紀40年代,封家大院為收復騰衝做出貢獻,也經歷了戰爭的洗禮,當時政府派出8個茶兵保護封家大院,這在騰衝歷史上是唯一的一個兵種。封家大院曾作為53軍軍部,周成福軍長於1944年7月4日至11日在這裡指揮紅木樹戰鬥。軍隊撤走後,日偽軍洩憤,燒毀了封家大院。
走出封家大院,封應欽大叔指著封家大院周圍的房屋告訴我們,這裡以前是養騾馬的馬房,前面是工人們住的平房,鼎盛時期17個茶坊日夜做茶,茶商往來,騾馬嘶鳴,遙想那些時間裡聚散離合的耐心和等待,才是「封家茶」終極口感的精華所在。
在村人郭大順的指點下,我們在村中閒逛,江邊馱來的馬尾絲石堆砌成牆,神秘整齊的層疊感恍如桃源。拴馬石苔痕光滑,樹影斑駁,大公雞跳上了柴垛,依著牆根破大竹劃篾片的袁大叔用的是左手刀,他說自己是從龍陵搬來的,微聞犬吠,我們在安寧中撿拾往事。
封家「茶神」:一葉見方寸,一茶現萬千
人和茶相伴,有多麼坎坷的路,就有多麼傳奇的故事。
騰衝民間傳言,龍江有三傑:封維德、劉紹湯、周彩光。周永沛老師說龍江有四子:封家的漢子、劉家的銀子、常家的穀子、周家的騾子。遠近聞名的「竄龍茶」就是封維德父子開創和發展起來的。
騰衝大面積種茶,形成產業,始於封鎮國。封鎮國在梁河任小猛統巡檢時,大興茶葉,民獲其利。「併購籽種運騰,植之家山,為騰人倡。卸事歸來,愈多栽茶種,從事藝植,分贈各鄉,附種茶說明書,期裕騰人。」封前輩對騰衝茶葉的發展,有首倡之功。他的兒子封維德,子承父志,推廣茶葉種植,引進先進技術,提升茶葉品質,編寫《種茶淺說》,開辦茶葉培訓班,甘露寺開闢種茶實驗場,倡導「變煙(鴉片)山為茶山,變毒品為銷品(茶葉)」「一戶千株茶,戶戶衣食豐」。色、香、味俱全的「竄龍茶」,又稱「封家茶」,或殺青晾曬,或塑葉成形,或包揉為餅,是當時的知名品牌。1938年民國元老李根源送給雲南省主席龍雲的茶禮,便是「封家茶」。「封家茶」西至川藏,供給雪域高原的藏族同胞,跟著馬幫漢子的足跡,遠走絲路天涯;南下梁河,為當地茶葉品牌和規模打下基礎;1975年,騰衝被列為全國重點產茶縣,現在騰衝茶葉知名品牌有高黎貢山生態茶、清水綺羅茶、蒲川清涼山茶、馬站烏龍茶,這一切的背後,是「封家茶」帶來的無限生機。
茶人歷代,茶商無數,茶海沉浮,茶道萬裡,歷史變成故事,故事變成傳說,封家先輩傳承著茶道,亦是傳承著人道。追溯歷史,我們對前人的遠見卓識深懷敬意,一葉見方寸,一茶現萬千,封氏父子對騰衝、梁河地區茶葉的貢獻功不可沒,利澤百世。陸瀅將封鎮國稱為「茶神」,是當之無愧的。
前人的腳步中,是前人的夢想;後人的足跡裡,有後人的希望。封家大院裡,當地村民交來初制茶,李老師抓一把在手,聞聞,看看,人與茶年復一年的故事裡,一次次口感的判斷中,更像是李老師和自己的一次次較量,其中的奧妙,李老師說沒有多少人能讀懂,慶幸也不需要多少人去讀懂。
茶爹爹王紹賢老師告訴我,這十餘年來,跟著茶媽媽無數次在春山凝翠時上茶山,披星戴月的採茶季裡,人與茶,總得有一個在路上,周而復始。李老師堅守封家茶訓,再創「封家茶」傳奇,無論是「馬幫漢子」系列,還是「綺羅紅」品牌,傳承,讓變化成為永遠不變的法則。
回來的時候,在麗華家喝茶,麗華的爸爸揉得一手好茶,瓷杯裡滿含人間煙火,味蕾再次被茶葉喚醒。滄海桑田中,人與茶命運跌宕,故事裡的茶,似乎從未改變,改變的,不過是故事裡的人。
來源:保山日報
文圖: 段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