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構造另一個宇宙:中國人的傳統時空思維》,作者:[日]武田雅哉,譯者:任鈞華,出版社:中華書局
中國的怪談
「怪談」,英文作「Ghost Story」。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 1850—1904)收集日本的幽靈故事,將之編著成書,書名正是叫《怪談》(Kwaidan)。此外,他還著有《中國怪談集》(Some Chinese Ghosts)。
在日本,類似《怪談》之名的書籍出了很多,但所收類別卻是大同小異,即收錄有志怪小說、唐代傳奇,以及不可欠缺的清代《聊齋志異》。如果現在到街上書店看看,名為《中國的怪談》或《中國恐怖小說集》的書,光是袖珍版本的就能找到好幾冊了。這些怪談集,總是不厭其煩地將前面提過的那幾類作品收錄其中。就算作品內容都相同,只要用上新的或有趣的編輯手法,還說得過去。可是什麼改變都沒有,純粹只是拿過去的怪談集來收錄,叫人看不出下過工夫的痕跡。或許在大多數日本人的印象中,所謂「中國的怪談」,就是指剛才提過的那幾類作品吧!
然而,原本號稱「這故事很恐怖」的書籍,即名為《中國怪談集》的書籍,不就是硬要人認為它的故事很恐怖嗎? 對膽小的讀者來說,不覺得它恐怖的話,就會被貼上「你不配稱為人!」、「你的感受能力有問題!」的標籤。而對膽小的編者來說,一旦有直率的讀者抱怨自己特意選出的故事根本不嚇人,他們也只好引咎上吊,化成真正的幽靈了。到現在居然出了那麼多打著「怪談」、「恐怖」名號的書籍,這點我是挺佩服的。總歸一句,《中國怪談集》的企劃,實在是不輸於《中國笑話集》(這也是很可怕的企劃!)且不知會給誰帶來不幸、受到詛咒的企劃。
讀小泉八雲編選的《中國怪談集》,可能會注意到,此書和日本的怪談集在選文標準上有些出入。這裡無法作詳細說明,但為求保險起見,還請各位讀者自行確認一下。
《聊齋志異》為什麼恐怖?
怪談集中不可欠缺的《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1640—1715)所著的短篇小說集。蒲松齡字留仙,號柳泉。「聊齋」是他的書房名。「在聊齋記述怪誕奇異之事」,此即《聊齋志異》一名之由來。《聊齋志異》收錄近五百篇怪異故事,這些故事並非全是蒲松齡自己的創作,而是他把聽來的奇聞軼事,經加工潤色後記錄下來,集結成書。蒲松齡一生屢試不第,僅靠教書為生。他從年輕時開始寫《聊齋志異》,由於所寫內容多是鬼狐仙怪之事,甚至還留下了煩人鬼怪出現在考場上阻擾他作答的傳說。說實在,這種情形有可能發生。因為異界的實際狀況,一般不太會直接寫出來。《聊齋志異》中,蒲松齡習慣在故事的尾端加上「異史氏曰」(雖然不是每篇故事皆如此),作為作者自身對事物的褒貶批判。
臺灣的漫畫家蔡志忠(1948—),不僅在中國大陸擁有許多讀者,在日本也有多部作品翻譯出版,其中一部就是《聊齋志異》的漫畫10。蔡志忠的作品,呈現出的不是那種提到中國鬼故事便常聯想到的劇畫11風格,而是輕鬆詼諧的風格。蔡氏的漫畫,會在最後一格附上如異史氏那樣的評論文字。
中國的怪談,在傳到日本之後,或許是民情不同的關係,總覺得被當成令人落淚的日式怪談來讀了。這似乎不是因為改編成日式風格或是經過改寫才如此,而是只要被譯成日文,就會變成這個樣子。這種情形不只出現在怪談上,例如大家所熟悉的《三國演義》,傳到日本被譯成日文後,就成了催人熱淚感人至深的故事。以上所說只是我的印象罷了。不過,就算不特意改動,只要經過「翻譯」的語言轉換,作為故事舞臺的空間也會變形走樣。關於這點,不知各位讀者看法為何? 大家所熟悉的《三國演義》,必須讀了中文原文,才更痛快過癮。怪談也是如此。話說回來,蔡志忠的漫畫,倒是藉由圖畫之力,把因翻譯成日文而被抹去的中國氛圍給保留了下來。
中國是多神信仰的國家。孔廟、佛寺或道觀,皆同時祭祀儒釋道三教諸神,以及不知屬於哪一教派的神明。寺廟內販賣或是免費贈送下地獄後會遭受何種苦難、天國是個多麼美好的所在之類的宣傳小冊子。住在臺北的朋友,覺得我應該會喜歡這種小冊子,便把《地獄遊記》、《天國遊記》之類的小冊子給寄過來。有趣的是,裡面的內容,從古至今一直沒有什麼改變。例如近代中國的作家魯迅,在其散文集《朝花夕拾》中,介紹了距今一百年前的地獄圖說《玉曆鈔傳》,主要內容和現在流傳的版本完全相同。《聊齋志異》一書出現許許多多像那樣一同被祭祀的民間神祇,以及擁有超自然力量的鬼怪。書中既有神通廣大的神明,也有修煉法術的仙人和擁有奇特能力的動物。
《聊齋志異》的故事,大體是以不經意誤入現實世界的另一邊世界的人為主角。不過,與其說另一個世界在現實世界的對面,不如說這兩個世界彼此重疊才比較妥當。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扉,無意間不知被什麼東西給打開,自己也就不知不覺闖進裡面的人,開始和超自然的事物有所接觸。在劇情結束之後,主角還不知已經結束,就這樣回到了現實世界。等到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正站在原本現實世界的人群之中。此時人物的驚訝之情,作者不是以恐怖扭曲的表情,而是以「咦? 怎麼……」的表情來呈現。「我到底做了什麼? 現在不是在做夢吧?」感到疑惑的主角,隨即四下環顧,只見隱約呈淡黃色的空間,伴隨那剛剛還置身其中、令人眷戀的異界逐漸遠去。主角不禁目瞪口呆,茫然佇立於透出微弱亮光的環境中。換言之,他正是佇立於另一個世界之陰暗和現實世界之光亮交會的陰陽魔界。
到了結尾,還會有作者的分身「異史氏」,出來說一段看似無趣的訓誡。這種訓誡,現代的我們聽來,或許覺得有些煩人。但是,它不就像能把和主角一同誤入另一個世界的讀者,叫回現實世界來的魔法或咒語嗎?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電視上那些三流的恐怖劇集,也常常會在尾端附上一段訓誡的旁白。
剛開始閱讀《聊齋志異》時,會覺得這種說教很無聊、沒必要。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如果放任不管,讀者不但永遠回不來,連「離開更美好的另一個世界,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去吧!」的意志也會完全喪失。在中國的故事世界當中,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分界線。不熟悉宇宙構造的我們,可能就這樣沒有察覺到而誤闖進去。《聊齋志異》裡出沒的妖怪,正如蔡志忠漫畫所畫的那樣,不但沒有那麼恐怖,還很可愛討喜。如果這些故事還算恐怖,那麼恐怖的不是妖怪本身,而是和鬼怪世界相連的空間構造,即陰陽魔界的構造。或許在我們的世界,也常有這種和另一個世界意想不到的往來。
靜止時間的束縛
南宋畫家李嵩(1166—1243)有一幅名為「骷髏幻戲圖」的畫作。在我看來,這幅畫最稱得上是「中國的怪談」。因為畫中所描繪的空間,正是把兩個世界給劃分開來的陰陽魔界。
我初次見到這幅畫作,是學生時代在浙江紹興旅遊的時候。和能改變自己的事物相遇,是很奇特的經驗。那時,我在街上紀念品店見到這幅畫的粗劣複製品,當下心跳加快,冒出「這玩意可能會陪我很久……」的預感。後來還真是如此。它看上去像個便宜貨,實際上價錢也很便宜,所以我買了好幾幅分送朋友—其實是因為大家見到它都不會害怕。總之,它是我喜歡的畫作之一。若問我為什麼喜歡,我還真答不上來。每次見到它,它總拋出一堆謎團給我。那些謎至今未能解開,實在有趣。後來,我還得知這幅畫的真品收藏於北京的故宮博物院。
即使找出提到這幅畫的古今文獻,謎團仍舊解不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提出讓我信服的說明。一般都說,這幅畫隱含佛教思想或老莊思想的寓意。例如鄭振鐸(1898—1958)在所編的《宋人畫冊》中指出:「此圖生與死是那樣強烈地對照著,我們的畫家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
畫面左方,在五裡墩前坐著的兩人,看樣子是一對夫妻檔的街頭藝人。妻子正抱著嬰兒餵乳,而旁邊的丈夫—那戴著頭巾的骷髏,用懸絲操縱小骷髏木偶。右方是被這表演吸引而向骷髏爬去的孩童。身後還有一名少女,伸出雙手欲阻止孩童向前爬。
骷髏木偶是當時木偶戲的表演道具。描寫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開封)之風俗的《東京夢華錄》,介紹這種木偶戲叫作「懸絲傀儡」,又說皇帝清明節駕登寶津樓時,諸軍呈百戲於樓下,其中就有真人「以粉塗身,金睛白面」,化裝成骷髏,表演「啞雜劇」的場面。李嵩的骷髏,系根據解剖學畫成,因此格外正確。在中國,想畫人物畫的畫家,是先從頭蓋骨的素描開始訓練起的。
一提到骷髏和女人,立刻讓人想起以「勿忘死!」(Memento mori)12的警語為題材的繪畫作品。如老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25—1569)的畫作「死亡的勝利」(The Triumph of Death)所見,象徵「生」而擁有豐滿肉體的年輕女子背後,象徵「死」的骷髏正悄悄靠近。
「來世」觀完全不同的歐洲和中國,具有相同性質的骷髏觀。此說法若作為結論,並不夠完善。對於這種有趣的主題,還是不要急著下結論才好。
我唯一能說的是,這幅畫中的靜謐空間,正是連結《聊齋志異》裡的世界的空間,也是飄移在現實世界和另一世界之間的陰陽魔界。畫中空間所描繪的人物,全都見不到恐怖可怕的表情。就連裡面的骷髏男,看起來也很自然。在繪畫的世界裡,中國人幾乎不畫恐怖的表情。在並非不合常理的陰陽魔界,由笑嘻嘻的孩童和少女所構成的靜止時間,對我來說是非常恐怖的。他們四位之後會到哪兒去呢? 如果回到現實世界裡來,那麼,不屬於現實世界的骷髏男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反過來想,如果進入另一個世界,那麼,不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爬地孩童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在幽明處蠢動的文明
誤入《聊齋志異》世界的讀者,藉由闡述陽世人間寶貴道理的「異史氏」的訓誡,得以解開陰陽魔界的束縛,回到現實世界來。但是這幅畫可沒有這樣的安全裝置,因為它是不見過去亦不見未來的靜止時間。為了解開這束縛,人人都變身為異史氏,對這幅畫作出具有訓誡或隱喻意涵的解釋,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始終無法接受這類解釋的我,自從見到這靜止骷髏的表演以後,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渾身僵住,無法動彈。
如果能進入另一個世界裡,事情就容易解決了。我覺得恐怖,也許正因為這幅畫裡的空間,畫出了現實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疆界。不過,若要如此下結論,事實上中國的繪畫幾乎都畫有這種疆界。不只山水畫,凡是中國的世界,處處皆由此種「模糊的分界線」區隔開來。或許,中國人所創造的種種文學和藝術,乃至中國的文化、文明本身,都成了這樣的構造。《三國演義》、《西遊記》等近世的通俗小說,標榜寫實風格的現代小說,自毛澤東(1893—1976)「文藝講話」以降的□□「人民文學」,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當今「新時期文學」,近來頗受歡迎的中國電影等等,如果都具有此種構造。今後編輯《中國怪談集》的工作將十分輕鬆愉快,而且所有的中國文學選集也將是中國怪談集了。
《中國怪談集》裡或許根本不會出現恐怖的鬼怪。只是,那裡面應該有來自各個時空的「幻影」在舞動著。來世和今世交界的幽明處,是那些怪談集的舞臺,生存於幽明處這一側世界的我們人類,受到另一側世界之光照射時,映在白牆上的「幻影」、「重影」、「假像」,就化成詞彙,成為那些怪談集的內容了。在兩個世界之間模糊的分界線下,實際上經常發生另一側世界的「幻影」闖入到我們的世界,而我們也在無意間誤入另一側世界,然後不知不覺回到原本的世界,或是根本回不來的事情。各位,您說是吧?
當我感到有些疲累的時候,就會拿起這幅「骷髏幻戲圖」仔細端詳。不知為何,腦中便立即浮現靈感。說起來,還得好好感謝這幅畫才行。或許我是用自己的靈魂,和紹興那間紀念品店的老闆換來了這幅畫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