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
萬裡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
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by 洪昇
《長生殿》
萬裡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
在美國二十年代末,他們就知道兩個人的名氣,一個蔣志清,一個胡適之,胡適之更正說,「哪裡,三個人,還有一個梅蘭芳。」不過,四九以後,有故事無往事的梅蘭芳時代,已經結束了。
《貴妃醉酒》是梅蘭芳的經典之作,也是中國京劇旦角藝術的高峰。卻鮮有人知曉《貴妃醉酒》其實是梅蘭芳脫胎於《長生殿》。所謂長生殿者,亦非華清宮之長生殿,而是長安皇宮寢殿之習稱。
清代最著名的崑曲大家「南洪北孔」,一個是《長生殿》的作者洪昇,另一個則是《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長生殿》曾經三易其名,最早名為《沉香亭》,然後改為《舞霓裳》,最後才定名為《長生殿》。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白樂天任盩厔縣尉,也即今時陝西周至同音,與友人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道古論今,言及沉溺聲色的唐玄宗和恃寵貴幸的楊貴妃,終於馬嵬之變,不勝唏噓,遂作長篇敘事詩歌《長恨歌》。
陳鴻並為之作傳奇《長恨歌傳》,於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詩、傳一體,相得益彰。陳寅恪卻潑了冷水,「長生殿七夕私誓之為後來增飾之物語,並非當時真確之事實」。後來自身難保的李三郎,恨不得立即讓這個女人消逝了事。
《長生殿》中「北中呂粉蝶兒」的詞,也是令人歡喜無比,「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新雁。御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闌,噴清香桂花初綻」,這段與《牡丹亭》的皂羅袍一樣美的蕭索。
比起戲曲濃縮,人生微塵,倏忽而已,所以臺上臺下,凡人俗事,容易混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摯愛中的熱語,也不能全當真,大抵如此吧。
文人的孤傲自古不堪一擊,康熙十二年,洪昇去北京「交遊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憑著詩集《嘯月樓集》名噪一時,這也是文人的通病,無論如何先要肯定文字。詩文出名之後,洪昇便開始了憤青之路,「交遊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
喝酒這個東西寫詩的人必須的,昨晚酒醉不著一字,胸中溝壑全無,畫虎不成反類犬,吐槽長嘯歸家,醒來不是所云。洪昇的回歸就沒那麼溫柔,才子才情,不羈形骸,「放浪西湖之上,吳、越好事聞而慕之,重合伶倫,醵錢請觀焉。洪子狂態復發,解衣箕踞,縱飲如故。」
康熙二十七年,洪昇把舊作《舞霓裳》改寫為《長生殿》,專寫釵合情緣,初稿即被康熙看中,「授內聚班演之。聖祖覽之稱善。賜優人白金二十兩,且向諸親王稱之。於是,諸親王及閣部大臣,凡有宴會,必演此劇。而纏頭之賞,其數悉如御賜」。
所謂樂極生悲,大概於此。次年八月,內聚班在洪昇壽誕之日,招伶人演《長生殿》,名流多醵金往觀。時值南北兩黨政治紛爭,孝懿皇后佟氏於前一月病逝,猶未除服,被人以國恤張樂為「大不敬」之罪名,上章彈劾。洪昇下刑部獄,被國子監除去太學生籍。與會者皆被革職,此謂「可憐一夜《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
康熙知道書生唱戲並未深究下去,殃及《長生殿》的劇本。康熙三十四年,《長生殿》付刻,名士朱彝尊、毛奇齡、尤侗等分別作序,洛陽紙貴。康熙三十六年,江蘇巡撫命人會演《長生殿》,觀者如蟻,極一時之盛。自此,吳山、松江等地相繼演出,「《長生殿》至今,百餘年來,歌場舞榭,流播如新」。
可是《長生殿》的歡愉熱鬧之極並未改變洪昇貧困潦倒的生活,回歸錢塘數十年,他最後一次看到《長生殿》演出,是曹寅的邀請,曹寅是江寧織造,為皇帝的近臣,所以受到皇帝打擊的洪昇這次的悸動可想而知,差點拜服皇恩浩蕩。
康熙四十三年,江寧織造曹寅集南北名流為盛會,獨讓洪昇居上座,演出全本五十齣《長生殿》,歷三晝夜始畢。洪昇自江寧返,行經烏鎮,酒後登舟,墮水而死。糊裡糊塗的死也好,醉酒更佳,所以我們也希望青蓮謫仙人大抵相仿。
至於有人考證洪昇就是《紅樓夢》的作者,倒想起俞平伯晚年反思紅學,言道紅學實是反《紅樓夢》的,即講得愈多,《紅樓夢》愈顯其壞,其結果變成「斷爛朝報」,一如商人之好春秋經。
本身紅樓大夢,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性情中人拘於其中,套用王靜安的宇宙人生論,進去出來,就看個人的造化了,其他的索性都投了水,譁啦譁啦流走。
繪畫:連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