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是一部極其寫實而情感收斂的電影,兼具紀錄片的真實與電影本身的美學,故事情節極其簡單,沒有太多臺詞,時不時敘事旁白進來交待情節的推進,除了偶爾幾處的彩色畫面之外,全劇近乎黑白的色調,名叫大佛普拉斯,實則與佛沒多大關係,更多是眾生百相的一幅浮世繪。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非常自由,拍得有點隨心所欲的電影。自由,包括導演的無所不在,突然跑出來一個到處遊蕩但只有一句話的釋迦,海邊小屋裡默不作聲的、失志的人,商業賣點類型元素極濃的殺人事件,諷刺入骨的「我們都在大佛裡面」……
《大佛普拉斯》最讓人絕望的,就是人與人的階層階級劃分,南部最低下的民眾,過著神明庇護又嗚呼哀哉的黑白生活。他們跟不上生活的敲擊節奏,他們無法想像有錢人的生活。他們的女人是降維過的,就連擁有的一瞥粉紅色,也是曖昧的。
他們被關在了門衛室,遊戲廳和垃圾場。肚財連一張相片和證件照都沒能留下,只有上了電視新聞的視頻截圖。死則死矣,一張睜眼的照片都指望不上,好歹,還有個粉筆畫的人形,是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可憐的人啊,希望那是他認為舒服的躺臥姿勢。
片名《大佛普拉斯》的普拉斯,來自Plus的音譯。最表層的意思,只是黃信堯把作為電影短片的《大佛》,升級成了一部劇情長片。
全片充斥大量的諧音直譯和俚語操作,這是臺客天性使然,也是電影營造的黑色幽默風格。更重要的,這是一部需要大量翻譯的電影。
譬如主人公菜脯,就是閩南語的蘿蔔乾。他母親,老打點滴那位,索性叫鹹菜嬸。鹹菜蘿蔔乾,綽號取代了名字,就仿佛是在實踐偉大革命導師的教誨:階級成分早已經劃好,定了性。
需要翻譯的詞彙,還包括擁有英文Kevin的董事長,名為Gucci的辣妞,Puta和Budda,Global直譯的葛洛伯。又或者是洗門與7-11,問候別人母親與阿彌陀佛。
菜脯肚財釋迦,不配擁有一個英文名。他們屬於方言的世界,扶乩無解,就連蔣公廟的神明,都不想挑他們。
另一層看不見的翻譯,是導演黃信堯從頭講到尾的評論音軌。有人會說,他是在評論,是在講解故事,但我更認為,他是在翻譯,把畫面影像,翻出來觀眾看不到的一面,或者是他希望觀眾知道的,每一個片段隱藏的信息可能。
很難搞的製片人葉如芬,變成了被搞定的葉女士。同樣難搞的攝影師鍾孟宏,變成了拿下金馬獎最佳攝影的中島長雄。作為電影配樂的林生祥,給有錢人彈奏,也給窮苦人唱歌。
老地方見的Kevin和葉女士,畫面索性是一片河濱的黑夜。男女的吵架,看客的評論,低吟的音樂。
導演無情地預告電影人物的命運,又有感情地拋出一些金句。不管是否好奇,貓一定會死。
《大佛普拉斯》兼有道聽途說的打趣和人生空空如也的抒情,巧妙滲漏掉了老司機開車上路的金錢性事狗血,完成黑色幽默到虛無文藝的主旨提升。當有錢人通過把玩不同女人,洋洋得意地宣洩性慾;當底層民眾通過行車記錄儀,對空無一物的畫面評頭論足,滿足了偷窺欲;當導演通過畫外音,打斷並調侃觀眾,「你們千萬不要把這個故事當真了」。
影像的欺詐與狡猾,真實與假象,不僅通過反覆的推演重放,角度切換,還需要黃信堯這樣一個導演兼翻譯的角色。你才會明白,這個大世界,本來就有許多無可奈何和不可理解。
我不認為,《大佛普拉斯》是在破口大罵佛教,正如諷刺頤指氣使不作為的政壇人物,也是臺灣電影常見的議題(用力過猛的《血觀音》)。好比是個韓國電影,都喜歡黑下國家體制。
《大佛普拉斯》當然做了那些事情,但它最成功,也是最恐怖的地方,不在於權貴打壓號令底層,而是底層人人自知,卻沒有任何翻身可能。兩個人的一宿無話,海邊失志人的無話可說,釋迦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為什麼呢,因為他們說了什麼。沒人在乎,也沒用。
到頭來,菜脯肚財話最多的,就是對著行車記錄儀的時候。他們是戰戰兢兢的偷窺者,也是擁有了選擇話語的操作者。
到頭來,臺詞最多的那幾個人,居然包括導演黃信堯本人。他是在為何人而說?
如此說來,同樣話很多的黃信堯,不見得只是紀錄片的手法延續,而是水到渠成的一定要說。電影最難得的,是臺灣電影一如既往地關照小人物,同情失敗者。在不忘人文情懷的道路上,依然需要黃信堯這樣的人挺身而出,一再說道。
最後要說到結尾了,結尾精彩呀,先是一段交叉蒙太奇交代大佛運往法會會場和肚財送葬之路,此處衝突和諷刺都出現了,通向死亡的肚財到了彼岸,而通向眾生的大佛傳出異響。
這響聲到底是葉女士的迴光返照,還是也如坦途積水,海邊羅漢這樣的魔幻一筆,導演沒有給出明確解釋,這也是結尾的妙處。在我看來,彼時大佛已修造完畢,內部應當是密閉窒息的空間,從完工到運往會場時間也不會短,葉女士如果真的被封於佛肚生還希望微乎其微。何況導演鏡頭裡也沒有交代黃啟文到底有沒有把葉女士投身佛陀身內,這事只有活著的菜埔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