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喜愛的作家之中,三毛也許不算最才華橫溢的一個。而她的作品,文字淺顯,曉暢易懂,也不屬於大氣磅礴、深厚蘊藉的一類。
但奇怪的是,自從那個長發飄揚、披著一身異域塵沙的身影走入視野,年少的我便從此騎著她借給我的那匹馬,走過雨季,走遍萬水千山,聽過駱駝哭泣的鳴叫,在溫柔的夜裡做著不知落花幾多的夢。直到1991年那個黑色的夜,她用一條絲襪放走了自己的魂。
歲月流逝,她的十幾本薄薄的書,各種不同版本的隊伍,始終在我的書架,亦在我的心房中佔有一席之地。
對於別人,她也許是一笑傾城的背影。而對於我,她是珍藏在心、摯愛到不願輕易示人的我的寶貝。
很早以前就想寫一篇紀念三毛的文章,但不知為何每次卻總是提筆無言。
這樣的文章對她來說也是不缺的。從三毛身故至今,將近三十年,已不知有多少文字書寫過她,紀念過她了。而她位於摩屬撒哈拉的首府阿雍與和加納利群島的故居,每年亦不知有多少書迷前往瞻仰。以至於當地人只要一看見東方面孔,就知道「是來找ECHO的」。
但總覺得與她還有一份未了的文字之緣。
因為她曾是並且始終是我精神的朋友與姐姐。
一天晚上,不知為什麼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寫著一篇文章,而文章的題目就叫做「三毛一生中的七個瞬間」。夢境極為真切,所以醒來後還清晰地記得。
再一想,也對,人的一生看似漫長,其實關鍵節點不過有限的幾個。而同樣,如果把一個人的生平攝製成一部電影,最終能夠給觀影之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也不過就是區區幾個瞬間吧。
所以,我接受了從夢中得到的「靈感」,嘗試用這個角度來寫寫我所摯愛的作家三毛。
01 那個臉上被塗抹墨汁的青澀少女
少女時代的三毛,那時候她叫陳平,已開始展現她作為情感類作家耽於幻夢的感性特質,偏愛文藝,嗜好讀書,而拙於理性思維。所以,文科科目她可以輕鬆過關,但對於數學之類的理科就束手無策。但她想了個辦法,把那些可能考到的題目死記硬背下來,就這樣數學科目居然連續獲得高分。
數學老師懷疑她抄襲,但年少的三毛就已頭角崢嶸:「抄襲,對我的品格來說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老師氣得不堪,單另為她出了一張數學考卷,那上面的題目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於是三毛考了生平第一個零分。
自習課上,這位老師將三毛叫到面前,對著全班同學笑眯眯說,老師想請一個同學吃鴨蛋。然後,她拿起一支毛筆,飽飽地蘸滿墨汁,飽得「那隻毛筆都胖了起來」,在三毛的眼睛上畫了兩個圓,叫她轉過身去。
全班哄堂大笑,老師意猶未盡,又命令三毛走出教室,沿走廊走一圈。
流滿一臉墨汁的少年三毛服從了這個命令,走出教室沿走廊走了一圈,外面的同學一見到她這個樣子都尖叫了起來。
下課後一個女同學拖著三毛去洗掉臉上的墨汁,自始至終,她沒有掉一滴眼淚。
放學後回到家中,她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但這個遭受重創的敏感少女卻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淚。
第二天她照常來到學校上學,但站在校門口,她一再地想,一再地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這兒到底是在忍耐什麼?她一想再想,卻想不出這樣做的意義,於是在心裡嘆息一聲,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從那天開始,三毛變成逃學叛逆的少年,天天躲到公墓裡靜靜讀著那些喜愛的書籍。只有置身在那個熟悉的世界中她才感到安全,感到靈魂的欣喜與自由。
這種情勢愈演愈烈,父母的疏導,心理的幹預都沒有辦法解除她的心結,後來,她乾脆輟學在家,從此過上了長門深鎖的自閉生活。不講話,不上學,不與任何人交流,她的心似乎已經僵死,直到幾年之後在著名畫家顧福生老師那裡得到重生。
這無疑是三毛人生很重要的一段經歷,說是分水嶺也未嘗不可。這個教師的行為當然是需要譴責的,也不能下斷言就是這段經歷造就了未來的作家三毛。但不可否認,有的時候,正是那讓人難以忍受的糞肥,催開了生命鮮豔的花朵。
02 她抱著那本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刊物跑回家去,一進門便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經過幾年的蟄居生活之後,具有繪畫天賦的三毛師從顧福生,開始了自己的學畫生涯。那個有著藝術家敏感內心的年輕教師注意到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女,他尊重地對待她,耐心地引導她,溫和地傾聽她,於是,這個內心深受重創的少女如同一株曾被壓折的嫩枝逐漸恢復生機。
有一天,她忽然對顧福生說,老師,我寫文章給你看好不好?
老師鄭重回答,再好不過了。
於是,三毛回到家興致勃勃地在紙上塗塗抹抹,然後交給老師。老師默默收下,沒有做任何評價。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快下課的時候,老師忽然輕描淡寫地對三毛說,你的文章準備在下期的現代文學刊登,同意嗎?
輕輕的語氣,卻如同驚雷在三毛耳中炸響。她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直到真正看到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她拿著那份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刊物跑回家去,一進門便聲嘶力竭地叫起了「爹爹姆媽……」
她的父母慌慌張張地衝出來。那些年,不走常軌的女兒一直是他們內心最大的驚悸。三毛把雜誌遞到他們眼前,說,我寫的文章。
父母愕然地接過去,「眼中淚光一閃」。
長期壓抑自卑的心,一點點的肯定都彌足珍貴。
幸遇這位耐心、溫柔,有著純善靈魂的好老師,少年三毛逐漸走出心靈的陰霾,開始執筆行文,將生命的欣喜與感動傾瀉在了稿紙之上。
從此,她找到了生命的支柱,永生的戀人—寫作。
而更重要的是,她開始走向廣闊的人生。
03 請柬已經印製,卻眼看摯愛的德國未婚夫倒在懷中
走出生命低谷的三毛像所有朝氣勃發的女孩一樣走進大學校園,郊遊,跳舞,約會,揮灑著青春的光彩。她有過青澀沒有結果的初戀,但最終卻收穫了真正意義的愛情。那是一位比她年長許多的德國人,有著一雙溫柔的藍色眼睛。
他們情深意篤,相約結為連理。但請柬已經印製,三毛的德國未婚夫卻因心臟病突發猝逝。釘上棺木的聲音將三毛的心刺得血肉模糊,她狂叫痛哭,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青少年時代的三毛,曾經對生命充滿悲觀。但人生剛剛開始出現一抹鮮麗的色澤,沒有預兆的打擊卻不期而至,她一度精神瀕臨崩潰,為了療傷,她毅然去國遠行,從此開始終生沒有停歇的流浪的腳步。
04 見到從樓上跑下的荷西,她有種觸電之感: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孩
因為來自吉他唱片與圖片中葡萄園與小白房子的美好印象,三毛來到了讓她嚮往的西班牙。在出國初期輾轉留學的日子裡,她起初心情低落,思鄉情切,語言不通,物質窘迫,但好在年輕富有生命的韌性,一切心酸悲苦的境遇最終都在日益堅強的內心中化為雲淡風輕。
有一年聖誕節,她應邀參加鄰居的一個聚會。忽然有一個男孩從樓上跑下,三毛抬眼望去,一陣觸電之感頓時傳遍全身—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英俊的男孩!
那個男孩就是在未來的歲月中將與三毛在撒哈拉白手成家,鄭重許下今生相守誓言的西班牙男子荷賽馬利安.葛羅,三毛為他起了個荷西的中文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眼讓彼此得以確認對方就是今生唯一的靈魂知己。幾年後,當三毛再也無法抵擋「那前生鄉愁般」的悵惘而決定遠赴撒哈拉沙漠時,這個並不擅長用語言表露心境的西班牙男人,卻不聲不響地申請到了北非沙漠中磷礦公司的一份工作,提前到了那裡等待三毛。
05 在沙漠中跋涉一個小時與一個叫做荷西的西班牙男人緣定今生
如果說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就是向她求婚的話,那麼,遠赴風聲嗚咽的荒涼大漠決定與她甘苦與共,那必定是難以割捨的真愛。而這樣一份真情恆久的愛,又怎能不強力叩擊所愛之人的心扉,讓她許下緣定今生的諾言呢?
於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身著襯衫長裙,在悶熱而塵土嗆人的沙漠中步行了一個小時來到小鎮上的沙漠法院公證結婚。
三毛收到的荷西的結婚禮物是她期盼已久的一副完整的駱駝頭骨。
從此,那個誠篤溫厚的歐洲男人與三毛共同度過了十六年摯愛相守的童話歲月。
而那個快樂幸福的小女人,在時隔多年後重新提起筆來,將那些艱辛、滄桑而苦中作樂、淚裡帶笑的異域生活真實地記錄下來。而她所有深藏的才情與靈性,都在那些生機沛然的文字中清泉般流溢而出。
昔日那個對生命充滿懷疑的陳平已消失在永不再來的雨季中,而一個筆名叫做三毛的女子從此走進萬千讀者的摯愛之中。
她的作品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而她與荷西,也就此成為華人世界中家喻戶曉的神仙眷侶。
06 那一個月夜,荷西永遠地沉睡在了他永恆情人的懷抱中
荷西是個以潛水為生的人,也是將大海視為永生摯愛的男人。但,就是這個據說持有全西班牙也不過只有區區幾人持有的潛水工程師執照的人,在1979年的一個月夜落入海的懷抱中永眠。
可以想見這份打擊對三毛有多麼致命。在等待消息的一夜中,那曾在北非沙漠的風中飛揚的長髮絲絲斑白。
荷西落葬之後,一度她了無生趣一心求死,如果不是因為一雙白髮父母的苦苦哀求,如果不是長達七個小時相對而坐一定要讓她做出「不死」承諾的作家瓊瑤,她一定會像以往許多次收拾行囊離開傷心之地那樣,與這個在她眼中已沒有任何色彩的世界揮手作別。
好在,生命的韌性是極其強勁的,強勁得超乎我們的想像。三毛終於又一次慢慢復甦,一個黃昏當她發現自己在田野哼唱,死而復生的感動讓她喜極而泣。
她回到了故鄉臺灣,開始教學,依舊旅行,她的筆一直都沒有停下。她還來到了闊別多年的中國大陸,在故鄉浙江祭祖,穿行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那個波西米亞風格的女子,在攝影家肖全的鏡頭下,流露出滄桑的豪邁與風霜無侵的赤純。
她還來到了甘肅,在蘭州飄著雪花的冬夜,她一夜無眠,對著黃河輕輕叫了聲母親。在敦煌莫高窟的洞窟中,她看到自己的一生如同電影鏡頭般在牆壁上回放,體驗到生命本質回歸的清明洞徹。
在遊記《夜半逾誠—敦煌記》中有一句話,她寫道「我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
07 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
1991年1月2日,三毛因子宮內膜肥厚入住臺北榮民總醫院,當日經一臺小手術後狀況平穩。3日深夜,三毛讓父母回家休息,對護士叮囑說自己睡眠不好,請不要打攪她。第二天凌晨,護士走進病房,發現三毛並沒有躺在病床上,隨後她走進衛生間,看到三毛坐在馬桶上,旁邊有一個用於吊瓶的支架,三毛的頸項吊在一條懸垂的深色絲襪上,已經自縊身死。
她雙目微閉,面容安詳。
旋即,她的死訊震驚了整個華人世界。千萬讀者震驚不舍,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對於三毛最後的離奇辭世,至今眾說紛紜,不一而足。有人說她因身體疾病心情悲觀,有人說她苦心創作的《滾滾紅塵》沒有拿到金馬編劇獎倍感失落,而她的母親繆進蘭女士則堅稱屬於精神恍惚導致的意外。
我認為,那應該更多是主動選擇的結果。
在當時的情形下,只要稍一伸手便可獲救,顯然她去意已決。
不過,脫離偏狹的生死觀,我相信這樣一顆無比豐富絢爛的靈魂,對於生命與宇宙一定已經有了我們常人無法理解的解構。
「我的一生沒有遺憾,多彩的半生,坎坷美麗而哀傷的半生,我可以死了。」
「我太幸福了,許多人一生只活一次,而我活了許多次不同的人生,這是上帝給我的禮物。」
這是從三毛書信集《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摘錄的文字,多寫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早中期,而那時三毛不過是三十出頭之人,卻已具備如此豁達的生死觀。
對於我們不曾認知與理解的事物,我覺得沉默便是最好的解讀。
在《我的寶貝》一書中,有篇文章是講述一柄象牙裁紙刀的來歷。三毛在家裡有時會用它當做束髮用的簪。文章的最後,她這樣寫道「當有一天,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僅僅我的靈魂—走過生滿仙人掌、錦葵和金銀花的幽徑,穿過荊棘的花叢升上去時,我將不再需要這支簪。那時候,接下來得到這件東西的人,不要忘記了,再把故事寫下去哦。」
她什麼都不要了,而故事依然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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