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夜飯的餐桌上,永遠沒有真正的Love & Peace。
每逢過年,倦鳥歸巢。遷徙的中國人唯有到這一刻,才真正像個有老家的人。積攢了一整年的愛意,在短短幾天內爆發泛濫,表現為熱衷於「我為我家鄉代言」。複雜到麻將的玩法,簡單到壓歲錢的多寡,都能成為合併同類項的準則。過年都吃些什麼,自然更是各地身份的象徵。且不說一大桌子菜餚,僅看主食就自成一派。
把元寶吃進肚裡
我是不配為家鄉代言的。作為一個南方人,只是因為小時候多看了一眼某品牌餃子的廣告,就對這種皮薄餡大,一咬飆汁的食物有了執念。也或許是吃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每逢過年就想借著央視春晚「過大年、吃餃子」的口號來一盤餃子,而且一定得是某品牌的速凍水餃。
這簡直是兩頭不討好。南方人看不上餃子,速凍餃子入不了北方人的眼。
在北方,餃子是官方認證的年夜飯一哥。在外奔忙的人都趕回了家,所有人圍在一塊兒,和面擀皮包餃子。和面取「合」的意思,象徵團圓。餃子更是自帶諧音梗,康熙十三年本《天津衛志》裡就記載:「正月元旦昧爽……各食角子,取更新交子之義。」梁實秋還在文章裡寫過,除夕宵夜的那頓餃子,北平人稱「煮餑餑」,還有bonus:在其中一隻放塊銀幣,誰吃到誰會交好運。
南方人周作人初到北京,曾吐槽「這個古都市……怎麼沒有做出一些好的點心來」。可就連向來被視為「美食沙漠」的北京,在餃子面前也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認真勁兒。老舍寫過老北京人要在臘八那天把蒜瓣放進醋裡,這是專門為過年吃餃子準備的。待到年底,蒜泡得碧綠,醋染了微辣,開胃爽利。
肚子鼓兩頭尖的餃子之所以為人推崇,還因為形似元寶。按照以形補形的道理,帶有「招財進寶」的含義。
儘管南北不能在餃子上達成共識,但想發財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要討個招財的彩頭,南方人也有自己的吃食——餛飩。在我們家,如果一年只能吃一頓餛飩,最好留到過年。這時候家裡人多,各有分工,才不會忙亂。老人負責買肉和餛飩皮,有人負責剁餡、調餡,再考究些,還能炸一鍋金黃豬油渣,趁著酥脆剁碎拌餡。——北方的同學看到這裡要麼笑而不語,要麼一臉不屑,北方人吃餃子那是分分鐘的事,雖然也常是全家通力合作,但絕對有條不紊。
至於熬出的豬油,那是南方家庭的終極大殺器。存在鋁製飯盒或搪瓷杯裡,擱在櫥櫃角落,凍成乳白色膏狀。春節將盡,大魚大肉吃到頂的人總是分外想念青菜。買一把霜打過的青菜,跟鹹肉一同切碎,拿來炒吃不完的米飯。臨出鍋挖一勺豬油埋進去,等上數秒,豬油化開,米粒亮而潤,青菜甜又糯。
包餛飩是個親子活動,大人包餛飩,孩子搗蛋的間隙,偷兩三張破了的餛飩皮溜進廚房。灶膛的火燒旺,展開皮子搭在火鉗上,探進火裡烘烤。嗶嗶啵啵,表皮炸出焦黑的氣泡,皮子扭得妖嬈,吹兩口以門牙磕下一角,滿口焦香。
對半摺疊的餛飩皮兩角往內一拗,點水,粘牢,人稱「兜財」。當然,餃子有的諧音梗,餛飩也要擁有。「餛飩」同「混沌」,有盤古開天之勢,新年吃餛飩就有「結束混沌,萬物開初」的意味。也有一說是「渾囤」,象徵糧食滿囤。
年糕的八百萬種吃法
要說制霸南方人過年餐桌的主食,一定非年糕莫屬。
在以水稻為主的南方,年糕才是大佬。年糕,寓意「年高」,一年更比一年高。這麼討喜的名字,叫人怎能忍住不再多吃一口。單是江浙滬包郵區,年糕的吃法就紛繁。
年糕的起源,蘇州和浙江是必爭之地。大概是為了爭起本源來更有底氣,兩地可是卯足了勁兒吃年糕。往年,春節未至,蘇州名店黃天源的過年糕團「四大名旦」就成了搶手貨。桂花糖年糕、玫瑰薄荷豬油年糕、八寶飯,還有小圓子,南方人過年就是需要這些黏人的東西。
粽子和鹹鴨蛋
桂花年糕蒸軟了吃,綿綿裹住牙齒,讓人捨不得吞下。豬油年糕是在製作時加了較多板油丁,油潤不粘牙。要有耐心些,可以把豬油年糕切成薄片,裹上蛋液煎著吃。午後沒處打發時間,定定心心把雞蛋打到細膩,再篤悠悠煎幾片年糕,是春節期間的限定下午茶。
當浙江擺出寧波水磨年糕,縱是再高傲的人,也很難硬下心腸說上一句不好。寧波水磨年糕實在嬌俏,圓頭長身,兩指來寬,通常是三橫三豎壘起座玲瓏塔,困住一年春光。
加糖蒸著吃可以,煎著吃可以,炒著吃更有說不盡的可能性。江浙滬都吃炒年糕,上海用排骨,浙江多海味,再暖和些,野菜冒頭,挑一簍薺菜,切碎炒年糕,那滋味便是春日耶。
在寧波還有一種叫「年糕餃」的小吃,等於是用年糕做餃子皮,裡面包上薺菜、香乾、鹹菜、白糖、芝麻等食材,看起來像壓扁了的餃子,是很多浙江人的童年回憶。在台州還有「嵌糕」,有異曲同工之妙,是以年糕當皮,做成手卷,可以裹雞蛋絲、鹹菜筍絲炒麵絲、土豆絲、豆芽絲、剁碎的五花肉等,臨了,再澆一勺肉汁。
再往南,在廣東潮汕、福建、海南等地區的傳統小食「粿」也算得上是年糕的一類,比如閩南地區春節時就會以「紅龜粿」祭祀神明;廣東則會在年前準備好包有綠豆餡的糯米餈,當地叫「籺」;在中山,人們在年初一吃齋,年初二則要吃年糕,年糕裡藏兩塊肥肉,表面點綴有紅棗。
事實上,只要是產米的地方就有年糕。
一路往北,山西北部和內蒙古等地過年時會吃黃米粉油炸年糕。陝北地區也會在過年時打年糕,也是黃米糕。有些人家,每年臘月都要做足一個月量的年糕。
倘若一個南方人想在北京衝著「年糕」之名奔牛街而去,十有八九是會重塑三觀的。這裡的年糕叫「江米年糕」,壓實的三層年糕疊起,中間夾著厚厚的豆沙。兩者都是帶些顆粒感的。最頂上鋪陳開的山楂條有藏不住的喜氣。
小米涼糕
再往北,東北年糕充滿工業風的粗獷。臨近過年,東北人家就得準備做「年黏糕」,也叫「撒年糕」。顧名思義,東北年糕是「撒」出來的。江米麵和黃米麵邊兌水邊搓揉,達到不成團卻有顆粒感的程度。
做「年黏糕」就是想討個「一年更比一年高」的吉祥,所以得一層層來。先在鍋底鋪一層豆子,撒入麵粉,蒸透一層,再撒一層。就這樣層疊撒、蒸,後再以芸豆大棗收尾,可以蒸到與鍋齊高。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則會在逢年過節做打糕。新鮮打糕攢著勁兒,沾一身黃豆粉,清甜繾綣。
大米與小麥
米與麥,是南北過年主食的楚河漢界。
除了餃子、年糕,北方過年必不可少的就是各種麵食,諸如白饃、黃饃和餅子。有山東網友說,當地過年時總會互送兩箱饅頭當新年禮物,陽臺上擺開七八十個。北方外頭天冷,饅頭存個一兩個月都不會壞。家裡是饅頭富戶也象徵來年富足。充足的饅頭儲備足以讓山東人家整個正月都以它為主食。
南方則認真把米吃好。
在成都,初一早上得吃湯圓,多是芝麻餡的。在更多南方城市,年夜飯的收尾,飯桌上大盆米飯往往乏人問津,但不管怎麼撐,湯圓總是能塞下四五顆。花生餡香得憨厚,芝麻餘香悠長,要是還能撒上糖桂花,就更妙了。
江蘇、安徽等地還常吃糰子,圖個團團圓圓。揚州、淮安、合肥、六安等地會吃炸的糯米圓子。以前我們家裡會自己包糰子。糯米、粳米按比例加水和好,掐成劑子,在底部扣個小洞,旋成一窩。麵團裡可以填上蘿蔔肉餡、鹹菜肉餡或是豆沙餡,然後封口。做糰子最值得期待的一刻就是為它點紅。鈍頭竹筷沾上胭脂紅,在糰子頂端輕壓。豆沙一點紅,鹹菜點兩點,蘿蔔可以點三下,用以區分不同內餡。
青團
糰子蒸好,靜置放涼,待其變硬,可以儲存挺久。春節期間,懶得起早的人可以以開水煮一兩個,一口下去,噗地爆出滿口油潤。
當我們過年在爭論到底該吃餃子還是年糕時,還有一群人自成清流——靜靜地吃粽子。
過年吃粽子的說法在靠近廣西的雲南地區也有,當地人叫「馬腳槓」。形成風尚的是在廣西。其實過年吃粽子,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清朝陳作霖在《金陵物產風土誌》就記載了:「食之以時,唯令節為最備。元旦祀神,取麥屑揉糖為圓式,蒸之使起,曰發糕;和糯粉,條分之,曰年糕。……採蘆葉裹糯米為三角形,或雜以紅豆,或雜以臘肉,謂之粽。粽,角黍也,是不獨端陽食之矣。」
廣西壯族習慣在過年時吃粽子,他們叫「粽粑」。其實,就在廣西南寧,人們整年都以粽子為主食,早起一隻綠豆粽是很地道的選擇。過年吃的粽子要特別些,是「年粽」,寓意「年年中」,與年糕、粉利並稱廣西春節「三件套」。粉利也是米製品,與用糯米做的年糕不同,粉利用的是秈米,吃的時候可以像煮麵條一樣,也能跟臘肉、蔬菜炒著吃。最快手的吃法就是切成塊狀煮糖水。
廣西南北,過年時吃的粽子就很不一樣。北方的年粽叫「粽粑」,小巧玲瓏,三角別致,一口能吃一個;南方年粽則是四方的枕頭狀,足有三四斤重,是當之無愧的「大粽」。吃廣西年粽,像拆盲盒。年初一,家人圍坐煮年粽,待長輩剪開扎粽子的麻線,剝開粽葉,用筷子把粽子從中間分開,可以看到明顯分層,先是糯米,然後是綠豆餡,最裡面可能是包著塊五花肉、或香腸、板慄、蓮子。總之每家都有隱藏款。
也有些地區吃的是長條粽,吃法不同,先切片再煎到兩面金黃。而到正月十五,廣西壯族人家會分食家裡祭祖的「母粽」(特大粽子),吃完這個粽子,春節也就算過完了。
除了廣西,浙江溫嶺、樂清和廣東西南部的信宜也有過年吃粽子的傳統。溫嶺年粽有一種比較特別的「長粽」,包的時候要在裡面支根筷子當骨架,可以吃到二月二。樂清粽以番薯粽為主,信宜粽子還用豬耳當餡料。
如今,大多數人都在感嘆「年味越來越淡」,但至少這些留在嘴裡的滋味還在頑強地延續著傳統,讓我們長久地惦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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