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上,炮火恐怖得猶如地獄;而在銀幕上,戰爭片卻是賣點。
當前國際形勢十分複雜,世界影壇775種類型片中的主流類型——戰爭片,應時而不斷推出力作。好萊塢近年砸下巨資製作了不少此類影片,既有彰顯武功的《美國狙擊手》及續集,又有渲染未來保衛地球戰爭的女性超級英雄版《神奇女俠》,更有重溫二次大戰的新片。除了已獲第89屆奧斯卡獎的《血戰鋼鋸嶺》外,戰爭史詩片《敦刻爾克》又狂卷夏末市場,幾天前在中國市場落地。有學者認為,西方觀眾嗜愛的戰爭片一定是表現打勝仗且有英雄人物呈現於銀幕的,反戰片則需要特定條件方有可能做大市場。上述諸片雖然在價值判斷和美學立場上各有不同,但都投合了當今西方社會瀰漫的詭譎氣氛。那麼,《敦刻爾克》可以居於哪一個支點上呢?
追求實錄性,逼真刻寫人的反應
《敦刻爾克》由因《黑色騎士》《盜夢空間》 等名片而揚名的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兼編劇,國際影壇對他有這樣的評價:「諾蘭出品,必屬精品。」該片鋪陳的是1940年5月末至6月初英法等聯軍因敵不過德軍的閃電戰而橫渡英吉利海峽撤退。這場「二戰關鍵之戰」名曰「撤退」,但在英國民眾的歷史記憶中恰恰是「勝仗」,是「偉大的奇蹟」,因為有30多萬軍人從「大絞殺」中成功突圍,保住了之後英國抵禦侵略和盟軍反攻的有生力量。
《敦刻爾克》公映後的上佳口碑,歸因於諾蘭「傳承中有創新」。眾所周知,當代世界電影的美學風格和藝術手段出現了「返祖化」——回歸創作傳統和原點。此前,不少知名電影人都有這樣的表示——他們總覺得默片「無聲勝有聲」,將電影之所以為電影之本質挖掘得更充分,而默片時代結束得太早太快,若是有聲片晚10年再問世,一定會為世界影史留下更多的偉大作品。諾蘭拍攝的《敦刻爾克》從多部經典默片中汲取了靈感,借鑑了其中優質的藝術表現理念和手段。比如,它借鑑了1916年格裡菲斯名片《黨同伐異》中的複式敘事(四個不同時代的故事平行展開)。《敦刻爾克》片長107分鐘,較之於諾蘭先前所拍影片,確實嫌短了些,為增加敘事容量,諾蘭便從海陸空三方面來展現這次大撤退的具象。他設計的這三個敘事角度,其一是被圍困在沙灘上一周的步兵(陸軍),其二是在海上漂泊了一天的水兵(海軍),其三是駕馭燃油只可供1小時航程的軍機的飛行員(空軍)。諾蘭甚至還借鑑了1927年茂瑙名片 《日出》 中的不間斷移攝等手法,讓影迷有「老友相識」的驚喜。諾蘭用膠片拍攝該片,拒用CG(電影繪像)來營造當下熱門的視覺奇觀,這也符合一些觀眾認為「影片視聽效果的震撼性顯然不在大場面,而在人物知覺和命運」的評語。
《敦刻爾克》 的製作理念是「戰爭實錄」,全片紀實感很強。當然這種「實錄」,在世界影壇不乏其例。如《黑鷹墜落》取材於1993年10月美軍空降索馬利亞首都時兩架黑鷹直升機被擊落,近百名美軍傷亡的史實,《吾等軍人》改編自早期越戰一段真實戰役,當時450名美軍被北越正規軍圍困了34天。諾蘭為求得高度真實感,做的是近乎「考古」式的發掘與還原工作。他率領龐大的攝製組抵達當年大撤退的地點加萊海峽及其南北敦刻爾克、多佛兩個港口,實地勘景取景,還在現場指導眾多演員演繹大撤退情景時,要求「一切都儘量真實」。開拍前,他瀏覽大量第一手資料,甚至研究了當時水文地貌和艦船資料。他僱用數千名臨時演員包括英法等國軍人,影片中所有人物都按國籍操本國語言出演,包括法、英、德、荷蘭語等。
當然,所有實錄性的手段,服務於表達的第一要素——人。因當年參戰士兵非常年輕,諾蘭一反慣例啟用多位年輕演員,主角湯米就挑19歲新人費·懷特海德擔任,另一重要角色也請沒有銀幕表演經驗的歌手哈·斯泰爾斯擔任,而肯·布拉納格等大明星反倒飾演配角。諾蘭安排演員進行體能訓練,要求主角扮演者去敦刻爾克體驗生活,能駕馭在冰冷的海裡浮水、穿吸滿海水的毛制軍服、扛槍枝彈藥遊泳等表演場面。他要求演員們「不刻意詮釋」,「所有反應都應是本能反應的樣子」,足見他關注的不僅是戰爭場景的可觀性,更是人物狀態的真實性、人類在戰爭極端環境下的反應。《敦刻爾克》 的真實與質感,直接孵化於他的這種拍片理念。
講人類視角,著重關注品格和精神
電影是一種角度藝術。在歐洲影壇,不少殿堂級導演持此觀點。此所謂角度,涵蓋拍攝角度、思想觀點和敘事角度。《敦刻爾克》中,陸海空三個群體的具體視角,可解析為新兵們環視周遭、水兵們從潛望鏡窺視、飛行員空中俯瞰三個層面,全片正是透過三種境遇下參戰者的眼睛,去觀察、去體驗當時的生死處境,傳遞出他們困惑、惶恐甚至絕望,最後迎來生命希望卻又糾結於勝負評判的複雜感覺與心情。這三個敘述層面分別展開,時時穿插,形成十分精巧的複式結構,頗類似《盜夢空間》的非線性多重構造。故而,也有評論認為這樣的處理「極具實驗精神」。
同樣具有實驗精神的,是《敦刻爾克》採用65mm膠片和膠片攝影機拍攝,不但降低成本,而且畫面質量特別——銀幕上,儘管影像的顆粒較粗,但質感十分突出。全片幾近黑白,影調冷冽,給人陰鬱感;人物對白甚少,靠畫面和音響推動劇情,不時給動作配上模擬心跳的電子樂和鐘錶的滴答聲,讓人產生「倒計時」的緊張和迫壓感。在對「兵臨絕境」的還原與渲染方面,《敦刻爾克》 借鑑了1953年法國名片 《恐懼的代價》,營造出從頭到尾的緊張。難怪有觀眾感覺全片帶來「從頭到尾的死亡威脅與求生可能的瞬間即逝」。
不論3D、巨幕還是高幀頻,當代電影都越來越追求為觀眾帶來浸入式體驗。《敦刻爾克》海報上寫明:「用IMAX攝影機拍攝。」但該片又不同於一般的IMAX拍攝法,攝影師們用肩扛可攜式IMAX攝影機(每臺重50磅)跟隨人物走動移攝,或者把它們放在狹小的船艙或機艙內近攝,有時還把IMAX攝影機捆在機翼上側攝或俯攝,毫無疑問,這些機位都是「人眼睛的位置」,是普通的參戰戰士、是傷者或即將掉入海中的犧牲者們的視角。從客觀上說,不論外景或內景,所有這些鏡頭都既有景寬又有景深。從主觀上說,諾蘭和總攝影師範·霍伊特馬正是用人的視線體驗,「直接將觀眾拽入跟當時年輕士兵們一樣的恐怖境地」,獲得對戰爭與人性的體悟。
《敦刻爾克》的這種重視從人類精神視角、人的心理狀態落筆,呈現戰爭的藝術追求,不禁促發筆者聯想到中國戰爭片。2000年到2014年間我國一共拍了224部戰爭電影,其中一半是抗日戰爭題材,紅軍題材和解放戰爭題材則各佔14%。同歐美戰爭片的大投入大產出相比,我國戰爭片在投入和票房產出上尚難以比及,每部戰爭片的平均成本不超過3000萬元人民幣,票房逾100萬元者只佔23%。我國電影工業化程度還比較低,戰爭類型片工業標準欠嚴格,一些影片陷入如將戰爭片武打片化、槍戰片化和黑幫片化的誤區,更有甚者把戰爭史實戲說化和「雷劇化」。另外,近年來國產戰爭片為了營造戰爭奇觀,偏重於從規模、技術和特效上向好萊塢看齊,不惜高價請外國技術團隊做幕後製作,卻對戰爭中的人類品格和人性美德缺乏對應性的關注和深入挖掘。對於如何在戰爭片中謳歌堅韌不拔、視死如歸的精神,則缺乏有效而感人的藝術手段。
戰爭片中人的精神和品性,正是構成一個民族文化基因的重要組成部分。諾蘭一直想把敦刻爾克大撤退搬上銀幕,是因為他認為「英國人民同這場戰役一起成長,它是我們DNA的一部分」。《敦刻爾克》之成功,可以視為是電影理念和人類視角的成功。他十分重視敘事角度,這為我們重思站在怎樣的高度和角度觀照戰爭,提供了很好的借鑑。國產戰爭片在鋪陳故事的戲劇性和塑造人物的豐滿度上還比較欠缺,包括最近在熱映的幾部戰爭、軍事題材影片,也部分存在劇情邏輯經不起推敲、演員表演過分偶像化神奇化等明顯不足。在歷經戰火洗禮的中國人民的戰鬥精神的浸潤下,國產戰爭片需要有相應的思想和藝術高度來予以對應和傳播,我們需要有更高質量的力作,能夠在世界戰爭片史上留下實實在在的英名。
責任編輯:曹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