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藝術來拯救人生
尼採在《悲劇的誕生》裡說:「我相信藝術乃是人類所了解的人生的最高使命及其正確的超脫活動。」這說明了藝術之於人生的作用——藝術作為人生的寫照,意在使人擺脫欲望的幹擾,純粹的去認識人生的本質,促使人去掀開摩耶面紗,看清後面的真面貌,並最終尋求拯救人生的方法,這同時也就是藝術的倫理學價值。
尼採(1844-1900)
例如,《紅樓夢》是徹底之悲劇,讀完之後令人傷心慘目,難以釋懷。全書最終以「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來結尾,把悲劇的境界上升到了極致,給讀者提供「觀他人之痛苦」的絕佳材料。我們通過觀看表達壯美的藝術品、閱讀《紅樓夢》的悲劇,產生出一種輕生的情緒,使苦惱的根源——「生存意欲」消退,從而不再受縛於求生意欲的鏈鎖,而是感覺到一種解脫、一種超出生死之外的達生境界。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求生欲又何曾不是「吾身」之大患?貪生怕死的人是苦惱的、勞累的、痛苦的,而視死如歸、看淡一切的人又是超脫的和自由的。我們因畏懼死亡而不敢直面「生存意欲」,這時候就需要藝術幫我們一把。
悲劇藝術使人逃脫了求生欲的支配,不再屈服於生命的淫威,而是擺出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態度,純粹的去認識人生,並尋求解除人生痛苦的方法,這是邁向解脫的第一步。
痛苦的人生是否值得度過?
所有的人生哲學都繞不開「人生是否值得度過」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紅樓夢》第一回說:「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是對樂觀主義人生觀持否定的態度,生活從來就不是快樂的,生活充滿著痛苦,根本就不值得度過。
人生的基調就是痛苦,這無可置疑,但痛苦的人生是否值得度過?這是另一個問題,而痛苦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這又是更後面的問題。那些因人生之痛苦而果斷結束生命的自殺行為,他們是在用行動來回答第一個問題,而伴隨著這種行動,第二個問題也就沒有繼續解釋的必要了。
自殺是一種對生存問題提出質問的嘗試,然而是一種不明智的嘗試,因為它意味著提問者連同問題的答覆一起遭到了毀滅。允許自殺,但不支持自殺。因此,叔本華說:「自殺是謬誤,但謬誤並不等於罪惡。」
在此,我們撇開自殺不談而轉到其對立面——「痛苦的人生是值得度過的。」承認人生是值得度過的,才有可能去答覆「痛苦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的問題。那麼痛苦的人生為什麼是值得度過的呢?《紅樓夢》裡的石頭不聽僧人和道士的勸告,決定去度過一番,並給出了宗教的答覆和功利主義的答覆。
《紅樓夢》
痛苦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
整部《紅樓夢》實際上寫的就是石頭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的一段故事。石頭只有體驗過人生離合悲歡、世態淡涼的痛苦,才能尋得解脫的方法。
《紅樓夢》一書,佛、道宗教思想濃重,佛、道認為人生就是一個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過程,想要達到解脫的境域,不能不遍嘗人世的痛苦。而我們之所以正視痛苦,並非由於痛苦本身,而是因為痛苦是達到解脫的手段。因此,我們決定在痛苦的人生中度過,乃是為了求得解脫。
功利主義的答覆則與此相反,功利主義者期望趨吉避兇,希望能最大限度的規避痛苦,最大限度的增加快感,他們不是正視痛苦,而是逃避痛苦。
基於此,我們看到了兩類人,在面對如何度過痛苦的人生時,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類人是佔大多數的世俗之人,他們把外部物質視為規避痛苦的工具,通過追逐物慾、增加財富、提高生活物質水平等手段來減緩痛苦的折磨。另一類則是佔少數的苦行僧或修道者,他們將心視為痛苦的根源,敢於直面痛苦,通過各種磨難式的修行來尋找解脫之道。
我們在《紅樓夢》中很容易就可以發現這兩種做法的分別,賈寶玉生於富貴之鄉,早已不再需要通過追逐物慾來減緩痛苦,因而他對功名利祿、仕途經濟並不感興趣,反倒是對佛道出世主義有一種天然的痴性。第一百一十九回寫「中鄉魁寶玉卻塵緣」,賈寶玉考中第七名鄉魁後卻選擇了出家,與功利主義決裂,走向苦行僧的道路,直面人生的痛苦以求得解脫,對「痛苦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給出了答覆。
叔本華(1788-1860)
《紅樓夢》的人生哲學意義
凡讀《紅樓夢》者莫不希望寶黛能終成眷屬,不想見到寶黛分離、林黛玉青年早逝的悲劇。但《紅樓夢》(包括後四十回續書)畢竟是極壯美的悲劇,其本質就是要「描寫人生之痛苦」。因此後面必定要寫賈母嫌棄黛玉,王夫人不喜歡黛玉,王熙鳳設計掉包計撮合寶玉與寶釵的婚禮,讓寶釵強嫁寶玉,促使黛玉死亡的悲劇來使讀者感覺到「大不利於吾人」的壯美感,並對生存意欲(特別是情慾)感到厭惡,從而促使生存意欲消退,進入到美學的境界。
《紅樓夢》寫釵嫁黛死的目的並不是要譴責封建禮教的婚姻,也不是要把黛玉之死的責任歸之於誰(就後四十回作者的思想而言),而是要人們去正視這個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悲劇。人不能不正視人生的痛苦,正視它就是為解脫它、克服它。如果人無法正視痛苦,沒有求得解脫的勇氣,那麼地獄和天國之間也就沒有任何區別,人也就失去了拯救人生的機會。
《紅樓夢》寫賈寶玉的解脫,先是感於黛玉之死,欲尋死路,又通過正視黛玉之死的痛苦而獲得暫時的解脫,最終才以出家來實現完全之解脫。假使賈寶玉在林黛玉既死之後,感憤而自殺,或者頹廢終生、自暴自棄,則此書雖然壯美至極,但卻全無哲學、倫理學的價值,於人生而言亦無任何用處。
《紅樓夢》把寶黛之間悲劇寫得如此之徹底,把痛苦感描寫的如此淋漓盡致,其目的不是要教人躲避痛苦,而是要求人們能夠正視痛苦,並從痛苦中尋求解脫的辦法,對此它開出的藥方就是「修養」,就是出世,用這個辦法來拯救人生。
藝術作品對於人生哲學有什麼意義?
藝術的最大價值全在對人生的寫照,藝術取材於人生,它的出現是為了拯救人生,補償人生的缺陷——有此世界方有此人生,而有此人生方有此藝術。
假如人生本無生死和苦樂,人生不需要拯救,人在生活中無牽無掛,沒有絲毫的痛苦,那麼藝術也就是失去了其價值,變成了赤裸裸的娛樂,它就不再是描寫人生,而只是要提供某種愉悅。
與此相反,假如人生已經脫離了痛苦,進入到解脫的境界,那麼藝術作為拯救人生的工具,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因為藝術的價值就存在於生存意欲中,它就是要通過消退生存意欲而入於純粹知識裡,假如沒有生存意欲了,已經解脫了,那麼藝術之於人也就像藥物之於健康一樣,失去了價值,因此藝術的價值應是相對的。
對於不同境界的人(有審美品位的)來說,對藝術品的評價也便是相對的。迴避痛苦的功利主義者只喜歡聽小丑逗樂,卻不愛看高雅的悲劇;同樣,敢於直面人生的人總是希望從藝術中找到看透人生的方法。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藝術作品?
在我們的時代,在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刺激下,藝術也開始向眩惑、娛樂的彎道拐進。各種影視、音樂和美術都出現了低俗、濃豔的現象。人們從藝術的欣賞中不再體會到優美感和壯美感,而是尋求精神的刺激,在文化快餐中填飽肚囊,從而滋長自己的生活之欲,溫飽之後又思淫慾,造成痛苦感的加劇。
有些人從這種藝術中找到規避痛苦的麻藥,有些人則尋求感官視覺刺激,更有人要在其中實現政治目的,而我們卻不需要這些東西。
亞里斯多德認為悲劇藝術之所以能夠感染人的情緒,使人的生活之欲消退,進入到純粹認識中去感悟人生,在於恐懼和悲憫是人情所固有,悲劇旨在感發這些情緒,使精神受到洗滌,我們所缺少的正是這種滌蕩心靈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