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江灘
如果說晴川閣及漢陽江灘是我現在的樂園,也為越來越多的市民所青睞,那麼距此不遠的古琴臺及月湖周邊則是我往昔的天堂,它的知名度更大、更為流傳。
古琴臺也是我最感親近的地方。孩提時最大膽的遠行莫過於到河那邊的漢陽去玩,古琴臺是必經的目標。到漢陽月湖踏青,實際上是漢口人的傳統。如清代施襄有《漢口竹枝詞》道:「踏青先上伯牙臺,足底鞋新不染埃。走遍月湖堤十裡,過河還到後湖來。」五六十年代的古琴臺,還被月湖包圍著,「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約同學來這裡進行異想天開的「寫生」,不是像王冕那樣著丹青畫荷,而是眼觀筆記,描寫月湖的景色。寫了些什麼呢?更多的是陶冶吧。坐在紅柱綠瓦下的走廊上觀景,滿眼是綠色的風,滿耳是青蛙的鳴。玩到該吃飯的時候回去,總要有所收穫,有時就撿了些蚌蛙、捉了些泥鰍,用荷葉包了,實在多了就把長褲子脫下來裝,滿載而歸。鄉野的古琴臺就是這樣沉浸在夕照中。
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小時候不能說沒有聽過。這座琴臺復建於長江大橋落成那年,卻在我心目中屹立千載。少年時多少次來這裡遊玩,誦讀碑文,並曾用鉛筆宣紙把它製成拓片,以摹寫隸書:「龜山橫亙漢水南岸,分一支曰翼際,北有半島形突入月湖西部,其地三面環水,魚藻交映,上多平曠,林木翳然。汪容甫所謂『無尋幽涉遠之勞,靡登高臨深之懼』,『桃花淥水,秋月春風,都人冶遊,曾無曠日。』相傳伯牙鼓琴於此,作高山流水之音。人能識其意之所在者,惟鍾子期,聞之稱其『巍巍乎若泰山,湯湯乎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碎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鼓者。後人豔其事,築館其上,名之曰『琴臺』。」
悲哀的故事,非凡的境界,如琮琮泉流,猶在身邊。一直以為附近的鐘家村即子期故裡,想像中的漢陽真是盎然古意。楚地漢陽江口的樵者竟為晉國上大夫視為相知並千古流傳,這是漢陽的驕傲。
「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馮夢龍《警世通言》)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它發生在約2300年前的戰國後期,那時的武漢尚未形成,漢水還沒改道,「漢陽江口」在如今的蔡甸,故事中的地名馬鞍山、集賢村、鳳凰嘴,都能在當地找到。因此,知音故事的發生地實際上是蔡甸,過去也屬漢陽縣。不過由於漢水北移,那裡成為一片湖,叫作南湖,環境十分優美,較為接近馮夢龍筆下的風景。鍾子期墓就在南湖之濱的新農鎮馬鞍山下鳳凰嘴,我們曾經尋訪。「楚隱賢鍾子期墓」前有幾棵柏樹,周圍是菜地,比較符合子期的漁樵身份。長揖墓前,仿佛神晤人生知己;久佇亭中,似乎聆聽靈魂知音。想起明代兵部尚書戴金曾為鄉梓知音亭所撰「亭載知音佳話,典羞勢利小人」,不由勾起共鳴。
古琴臺
「頗為鍾期數履來,杳無人處故徘徊。垂楊影裡日初落,流水聲中花亂開。山回片雲生絕壁,天空一鳥下平臺。莎青不礙東風路,獨把孤琴寂寞回。」這是我所看到的僅有的一首關於古琴臺的詩——無名氏寫的《伯牙臺園林題壁》。古琴臺就是這樣一處傷懷的地方,它令人橫生知音難再的寂寞。琴臺隨時可去,偶來一次,實際上就是解脫一次,重溫一次,讓心靈得到一次淨化,覺得人還是應該保持某一種孤傲,堅守像這位大夫與隱賢之間的那種品格,不在市俗中混跡,同流合汙。——古琴臺的高閣,「峨峨兮若高山」;朝聖者的心思,「洋洋兮若江河」。
「高山流水凌雲志,明月清風無限詩。」如果是秋日殘荷滿池,上得臺來徘徊秋風,觀宋人米芾的「琴臺」手跡,看今人劉政德的「知音」雕塑,然後面對湖色天光,不乏思古之幽情。或許有琴聲琮琮,那是從琴堂傳來。楚人好樂,至今依然。如果在琴臺品茗聽琴,了解琴臺雅集的知音文化,你會感到這一高遠和珍罕的友誼典故,兩千多年來躍動於歷代文人的詩文中,對中國文學、藝術和美學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積澱在炎黃子孫的心理文化中,成為中國人精神生活中一種至高境界的期盼。
知音這個詞,最早見於《禮記·樂記》,「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伯牙與子期的傳說故事,說明楚地不僅孕育了楚辭,也誕生了楚樂,構成楚文化的燦爛。「先秦時期,武漢地區既沐浴楚辭的光焰,又跳動著楚歌的音響。」(皮明庥《簡明武漢史》)「靈均芳草伯牙琴」,屈原的楚辭和伯牙的琴藝,是楚文化的兩座高峰。早在商周時代,楚樂的行為者就表達出一種智慧、一種意境,達到靈魂的升華。那是心靈的高山、情感的流水。武漢的山水,曾經讓人以撫琴的方式表達人與自然的高度融合和無限讚美之情,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榮幸。因此,很多人把琴臺視作中國古琴文化的聖地。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語:「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知音故事流傳久遠,雅俗共賞,在於它體現了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價值、思維方式和想像力,表達了中國文化的特質和深境。這個故事可以像馮夢龍那樣寫得很長,其實它最初像寓言一樣簡短,並具有寓言一樣的意義,即人貴真情和知音難覓,因為它遠遠超出了音樂本身,延伸到善解人意與貴相知音的人際交往領域,成為一種崇高理想和不懈追求,具有鮮活的生命力。
「音容萬春在,高明千載留。」作為知音文化的載體和標誌,琴臺古已有之,南北朝時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就寫過《登琴臺》。北宋時琴臺在漢陽馬鞍山(現屬蔡甸),隨著人文變遷於明萬曆年間移到五十裡外漢陽縣城附近的月湖。中國與奧地利聯合發行《古琴與鋼琴》郵票圖案選用的南陽陳敬翔繪《琴臺全景圖》,顯示明清時期這裡就成為文藻繁盛之區;清代嘉慶年間的古琴臺園林景觀猶如一幅水墨畫:「層軒累榭,迥出塵表,上多平曠,林木翳然,水至清淺,魚藻交映,可以棲遲,可以眺望,可以泳遊,無尋幽涉遠之勞,靡登臨深之懼,懿彼一邱實具二美,桃花深水,秋月春風,都人冶遊,曾無曠日。」上世紀中葉,這裡建起了工人文化宮,是全市的休閒娛樂中心,弦樂聲聲,頗有情調。十年動亂結束後,1980年首屆琴臺音樂會在武漢舉行,名家雲集,盛況空前。此後琴臺音樂會舉辦三屆,與「上海之春」、「哈爾濱之夏」一起被列為全國性三大音樂節日,用音樂的形式把知音文化傳播到海內外。新世紀以來,這裡除舊建新,恢復生態,環湖有富麗堂皇的琴臺大劇院和音樂廳,形成知音文化主題園區。知音文化在江城故裡傳承光大而成為城市名片,湖北武漢旅遊的主題詞就是:白雲黃鶴,知音江城。與武漢結為友好城市的日本大分和法國波爾多建有「高山流水軒」和「知音亭」。中國古琴藝術已入選聯合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為迎接奧運會而建的首都新機場三號航站樓,以「高山流水」命名候機廳……知音文化已然成為中國亮相世界的名片。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伯牙和子期的知音故事在世界的影響延伸出許多佳話。早在1967年,國際天文學會將水星上的15座環形山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家命名,其中一座為 「伯牙山」 ,以紀念《高山流水》琴曲的原創者;1977年8月20日,當中國剛剛走出文革噩夢,美國「旅行者」宇宙飛船遁入浩瀚太空。飛船所載,有由著名琴家管平湖演奏的琴曲《流水》錄製的鉑金唱片,將「人的意識與宇宙交融」的音樂信息傳播到太空中,藉以表達地球人類在茫茫宇宙中的孤獨感和對地外文明「知音」的強烈期待,這是多麼渺茫而悽美的希望啊。因此,漢陽古琴臺是高山流水古琴曲在地球上的紀念碑,也是世界少有的承載當代科技信息、與人類探索太空理想相連接的名勝古蹟。
「劍膽琴心」一詞比喻剛柔相濟、任俠儒雅、既有情致又有膽識的境界,非常人敢用。著名武俠小說家曾神交漢陽琴臺,金庸在「敬聆李祥霆先生雅奏謹題」並書:「高山流水覓知音,軒昂低語訴琴心。」梁羽生曾引用佚名者聯:「先生太得便宜,只弄了一張琴,將千古河山,盡行買去;我輩適當閒暇,聊憑這三杯酒,把兩人心跡,仔細讀來。」
高山流水,天設地造。很長時間,龜山上和古琴臺周邊被任意地侵佔,失去了它原本的自然生態環境。現在,月湖之濱終於拆除了一些讓它蒙羞的建築,面目一新地出現樹影湖光中,這是對的,應該讓高雅與世俗保持一定的距離,要讓人們對古人聖賢、對精神情操有一點敬畏,就像我們仰望星空一樣。
「請到這裡來,請到這裡來。這裡有知音,這裡有琴臺……」這支曾經唱響的琴臺音樂會主題歌,我常常於月湖之濱想起並低吟。
備註:( 文章由羅時漢執筆,授權不懂哥、澤攀說編輯整理並在首發,轉載此文請備註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