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小狗Pumpernickel在廚房地板上第一次發現葡萄時,它舔了一下,然後用嘴巴含了一下就吐了出來。事實上,Pumpernickel的食譜還是很廣的,接受了不少一般認為並非小狗感興趣的食物,如胡蘿蔔、西蘭花、麵包圈。但它卻對葡萄沒有好感,還有葡萄乾。
十多年後,我在自己的一本有關狗的認知的書中加入了這件軼事,作為「馴化」一章的開場白。之後我了解到葡萄乾和葡萄「被懷疑對狗有一定的毒性,即便只是很小的劑量——這使我想到Pumpernickel之所以排斥葡萄乾,很可能是出自本能。」我把這個作為腳註(footnote)加到了書裡。
僅僅是個腳註,我並沒有把有關葡萄毒性這一事實加入正文,因為這並不是軼事的一部分。我也沒有將它放在主要章節中,因為它與馴化也沒有直接關係。但我覺得這還是值得關注的,甚至是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我把它歸納成一小段放在頁面的底部。
可自從放進這一小段後,我還是收到了很多滿含憤怒和質疑的讀者來信。為什麼我要餵它葡萄?難道我不知道葡萄有毒嗎?通過與這些讀者進行信件回復,我驚奇地發現所有提出這些不可思議的評論的信件都來自於電子書的讀者。在電子版中腳註被拖到章節的末尾,成了尾注(endnote)。如果腳註面臨著未被閱讀的風險,尾注看樣子就更是這樣了。
對於像我這樣的腳註倡導者來說,這次經歷讓我失望。於是乎,每次進入書店翻看圖書,腳註都成為我首先關注的方面。我的編輯大膽容忍了我書中的許多腳註(儘管刪去的要比留下的多)。如果我的名字能夠進入別人作品的腳註,我將感動十分榮幸。
當然,學術圖書中仍然保留有很多腳註。標準的腳註是說明來源,為文章中的引用內容指明出處。這些腳註可以非常有用,也可能近乎迂腐,有些時候僅僅是為了增加一些權威感,或是提供作者寫作的路徑。法律文書的腳註尤其多,或許想證明法律都是建立在以往法律的基礎上的。
但是我更支持另一種腳註:隨性的腳註。這種相對隨意的腳註,可以讓我們更加完整地理解句子的意思,可以間接獲取更多的信息。通過閱讀這些不太規則的標註,作者創作過程中的心理起伏都似乎躍然紙上。在我喜愛的哲學論文中,我似乎能聽見作者輕聲說話。我還能記起很多腳註是這樣寫的:「想像一下……」,「考慮到……」,甚至在奧斯汀著名的思考實驗中還有這麼一句:「你是個傻瓜……」我感覺自己是在一個博學的講壇中被帶入到智者的秘密去處,聽到更多智慧的內容。
小說裡面,最吸引我的是尼爾森•貝克(Nicholson Baker)的《夾層》(The Mezzanine),其中就有大量腳註——其中有一條佔了四頁,開頭是「自動扶梯是安全的……」(像一扇門出人意料地打開了!我進去了!)一些書可以讓我們了解腳註的歷史,如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的《腳註:一個奇怪的歷史》(The Footnote: A Curious History),查克•澤比(Chuck Zerby)的《惡魔的信息:腳註的歷史》(Devil’s Details: A History of Footnotes)等(都是充斥著腳註的書)。格拉夫頓(Grafton)將我帶入歡樂的腳註,而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在《羅馬帝國淪亡錄》中大量評論、對話、解釋性的腳註則引起沉重的閱讀體驗。這種旁白在18世紀非常盛行,當一位諷刺小說家寫一篇嘲諷小說時都充斥著腳註。皮埃爾•培爾(Pierre Bayle)的暢銷書《歷史與批判詞典》出版於1690年,創造性地採用腳註的方式指出其他學術作品中的錯誤。對於約翰•霍奇森(John Hodgson)的《諾森伯蘭郡的歷史》(History of Northumberland)一書,我想引用格拉夫頓和澤比對它的評價,我們至少值得翻閱這本書所有的腳註的腳註的腳註,總共165頁。
後來我發現人們對待腳註的態度非常誇張。一本學術手冊讚美腳註像是「翻筋鬥」,格拉夫頓則將歷史學家的腳註比作「牙醫鑽牙時的嘶叫」。法律腳註,存在更多的爭議,有的人認為它是一根「金礦脈,通往大量的金礦」,另一位法律作家則將其稱為「邊角料」。在大師的手裡,腳註就是一首「狂想曲」。但更多時候,腳註被稱之為「應被禁止的」、「醜陋的」、「像細菌一樣」;甚至有一位討厭腳註的教授將其稱之為「破壞性的老鼠」。我不止一次聽說有作者用「累贅」來評價腳註。據說,諾埃爾•考沃德(Noël Coward)這樣說過,「看腳註就像是半夜正在和愛人親熱的時候,卻不得不跑去樓下開門。」
有關腳註的爭論可能還有一段時間,電子書會悄無聲息地使腳註消失。電子書沒有消滅圖書;但是它消除了「頁面」。今天,電子閱讀器一般都是通過不斷滾動文本的方式閱讀,消除了靜止頁面,以及頁面底部的文字。Kindle的一位發言人告訴我,如何處理腳註由出版商決定。大多數出版商選擇將其作為尾注進行超連結,最糟糕的情況是,連超連結的尾注都取消了,需要讀者拖拉著滾動條往下找,幾乎沒法讀。
我承認自己有些迷惑,技術創新正在危及腳註。計算機似乎解決了我們看起來最重要的問題——擠進列印頁的上標數字,能為文本下部留出足夠的空間。腳註預感到超連結的到來,後者將會成為閱讀時思路的中斷者。(腳註遠遠優於超連結:雖然超連結可以很有用,但一個人永遠無法像看腳註一樣及時發現頁面底部的錯誤信息。)即便有聲書已經解決了傳遞腳註的問題。聽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讀散文集《考慮一下龍蝦》(Consider the Lobster),在某個地方聲音突然有些不自然地悠遠起來,暗示這是腳註。華萊士的電子書並沒有去除腳註,大部分重要的旁白都出現在Kindle版和iPad版電子書的末尾。澤比的Kindle版《腳註的歷史》已經完全被尾注所代替。
腳註真的應該完全消失嗎?我對這種腳註的消失感到悲痛。我並沒有覺得再朝下多看一些內容有什麼不好。一本書的目的不是僅僅呈現一種有條不紊的線性敘述,從不跳出對話,沒有多餘的評論。在我看來,腳註就是另一種標點風格,就是一個插入語,告訴讀者:「我有一些你感興趣的其他內容!」什麼好東西?你可以跟著作者的思維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