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是有世界影響力的國畫大師,他的篆刻藝術也獨具特色。美術史家、書畫鑑賞家魏學峰評論道:「大千先生不以篆刻名世,但他的篆刻藝術入古出新,有筆、有法、有情、有魄、有意,應當在中國現代篆刻發展史上佔有重要的位置。」
一
中國書畫是融入「詩、書、畫、印」的綜合性藝術。作為治印的篆刻藝術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之一,許多藝術家都學習研究,張大千也不例外。他學習篆刻藝術時間較早,現在能見到其最早的篆刻作品,是1918年在日本為二哥張善孖刻的一方兩面印「張澤印信」「善孖」,邊款為「善孖二哥清玩戊午冬弟柄」。據張大千友人黃天才所著《五百年來一大千》記載,該印得自日本一個古董店。
黃天才還認為,張大千名正權,而「柄」可能是「權柄」引申而來,或許是他早年的別號。那時的張大千20歲,從兩面印所展現出的具有浙派和古璽風格的傳承及比較熟練的刀法運用,說明他學習篆刻藝術是有一些時間的。
較早的還有1922年為旅居上海的畫家黃起鳳(字曉汀)刻「曉汀」「起鳳長壽」,1925年為辛亥革命元老謝持刻有「謝持之璽」。據書畫家梅曉初回憶,張大千回家鄉曾去看望前輩書法家謝保南(1848—1936),並治印二方「寢饋鐘王」「桂湖居士」贈之。謝保南感慨道:「君將勝我。」
張大千自上世紀二十年代前期起,與二哥張善孖居住上海並創立「大風堂」,參加或參與組織許多書畫團體活動,與海派及全國書畫名家交往,其中許多也是篆刻大家。當時擅長篆刻的著名書畫家黃賓虹就居住在他們樓上。同時,他參加並揚名「秋英會」,而「秋英會」中就有吳昌碩、王一亭等篆刻大家。1928年,張大千還參加了當時的金石書畫家組織的「寒之友社」。該社由當時的教育家、金石書畫家經亨頤與何香凝、陳人樹組織成立,成員有于右任、黃賓虹、李叔同、豐子愷、潘天壽、方介堪等篆刻名家,一直堅持到1937年。
上世紀三十年代,張大千在北平時,與書畫篆刻大家齊白石交往,交流書畫和篆刻藝術,齊白石為張大千刻有「大千」印。張大千與這些篆刻大家交往交流,對其篆刻藝術提升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其中,方介堪、陳巨來成為其終身摯友。方介堪為張大千先生治印數十方之多,而陳巨來則達100餘方。據方介堪之子方廣強說:1975年至1980年間,方介堪為張大千共刻治12方印。1981年秋,張大千正在繪製《廬山圖》,需要大印鈐蓋,去信方介堪,請他刻「以放易莊」「以簡易密」「有此山水」「閉門造車」4印。方介堪於1982年農曆十月刻就,和另刻的4方共8方印託人轉送張大千。1981年張大千82歲華誕,76歲的陳巨來右目已盲,還刻了「張福壽」「大千父」二印為祝,並囑徐雲叔補款記事。1977年,張大千在美國將陳巨來為其刻的印章整理、編輯成《安持精舍印譜》並作序在日本出版。由此足見張大千與他們的深情厚誼。
1931年9月,張大千從上海赴安徽黃山寫生途經杭州時,連續幾天三訪西泠印社。在《西泠印社志稿》「丁亥重九題名」中記載:「張爰 大千 大風堂 四九 己亥 四川」,這是1947年西泠印社補行40周年紀念時,張大千應邀參加活動並於社史留痕。所以說張大千是早期西泠印社社友,這也是對他篆刻藝術成就的充分肯定。
張大千前期對篆刻藝術頗為勤奮用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從事篆刻創作,為老師曾熙與李瑞清、二哥張善孖和自己及朋友等刻了許多印。為使仿古畫逼真,還臨刻有金農等人的印。早在1924年春時,曾熙撰有《季爰書畫例言》,這是張大千成為職業書畫家的標誌。而1928年5月重訂的《季爰書畫例言》中,在書畫潤格中還有「(七)刻印 石章 每字二元 餘不刊」,只刻石質印章,每字2元,與同例的書畫價格是相當的。這是張大千鬻印的明證。張大千在1930年就輯有自刻印的《大千印留》印譜行世,現被列入古今印譜一百種之一。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以後,隨著張大千全身心致力於書畫藝術,同時有了與其繪畫藝術風格和心意相匹配的篆刻家如方介堪、陳巨來及篆刻作品,較少時間繼續深入研究篆刻藝術,但他沒有完全放棄,在鬻書畫的同時繼續鬻印。他在1945年春重訂的《張大千書畫直例》中就有「書畫之餘,間亦治印。寸以內印:白文每字三千元,朱文加倍;寸以上兩分以下印:白文每字六千元,朱文加倍。」還規定「劣石不應」,其價格也與同例的書畫相等。1936年為自己刻「三到黃山絕頂人」印,1939年為書畫家黃君璧刻「君翁」「黃君璧」「可以橫絕峨眉巔」印,1941年為甘肅長者範振緒刻「範振緒」「禹勤」印,1943年為西康省政府主席劉文輝刻「自乾」印等。
張大千後期的篆刻作品雖然數量比前期少得多,但質量更高,創作更加理性,技法更加純正,不乏經典之作。1948年秋,張大千和其知己李秋君50壽辰,他精心刻治了仿瓦當方印「千秋萬歲」。1966年9月,他在巴西八德園還刻有「大千世界」朱、白文兩印。朱文「大千世界」仿瓦當化方印而雙邊,立體感強烈;白文「大千世界」為古璽風格,古樸厚重。魏學峰還認為張大千「六十歲以後,居海外求刻不便,他又重新操刀刻了十餘方。」這是張大千為自己使用所刻之數,為他人所刻就不僅此數了。據統計,張大千畢生自刻印至少超過100方,四川博物院就收藏有近10方。
二
張大千的篆刻藝術可以從收錄其自刻、使用和收藏印的印譜印輯中領略。除前述的《大千印留》是自刻印印譜外,較早的印譜是1967年9月由張大千世侄及書畫家李順華編輯的《大千居士己丑後所用印》,匯集了1949年後張大千所使用的169方印章。
1983年9月,香港大業公司發行了《張大千先生書畫印輯》,收集了100餘方印。1987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由方去疾編輯的《大千印留》,收入了張大千篆刻作品45方。1993年8月,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印刷了由文物鑑定家邢捷編輯的手拓100部《西園集張大千書畫印》,收拓了360餘方。1994年11月,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邢捷編輯的《張大千書畫用印譜》。1999年,四川省博物館從藏品中匯集張大千早中期用印120餘枚,其中部分為張大千自刻印,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張大千印存》,其中選收89方印;2011年,四川博物院又推出了手拓限量版《張大千印存》,共收錄院內收藏的張大千常用印67方。1998年9月,(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嵇若昕著、朱林澤鈐拓的《大風堂遺贈印輯》,包含張大千所用印章100餘方,幾乎囊括他後期藝術生涯所用所有印石。
從這些印譜印輯裡,我們可窺張大千的篆刻藝術不囿於一家一派,而是博採眾長,化古為我。香港金石書法家馬國權就在《近代印人傳》裡評價:「其印藝並不為皖浙某家所牢籠,博採眾長,已不可用普通之規矩方圓衡之,神韻流動,放逸自然。」書畫篆刻家韓天衡等在《印藝了得的張大千》中也認為:「觀其所作以率真、灑脫的寫意印風為主。」1952年張大千在張善孖畫作《鹿》上題跋稱:「此先仲兄年三十七歲客江陵時所作……印章為餘初學奏刀仿漢鐵鑄印及秦璽者,近二十年亦棄而不為矣。」可見他初學秦漢印,上世紀三十年代後篆刻少了。他推崇古璽,如朱文「鍾」「阿爰」「君受之寶」「張爰」等就取法古璽。他更學習秦漢印,有仿秦半通印「張爰」,有仿漢印朱文「大千唯印大幸」「字曰古皇」,白文「大風堂」「道濟長城」「未始有極」「冷透眉見小乘」「張爰之印」「上清借居」,漢玉印法細白文有「大千」「重其神駿」等。「唯印」是東漢晚期出現的一種官、私印名稱,據考證,「唯」在官印中可能是基層組織如「裡」的官職名,私印中 「諾」即承諾的意思,唯印示信。他取法圓朱文的有「苦瓜滋味」「大千父」「大千居士」「雲璈錦瑟爭為壽」等。他也學習明清以來的流派印,如學浙派的有白文「張澤印信」,朱文「松泉左腕」,法皖派鄧石如、吳讓之的有白文「可以橫絕峨眉巔」「大硯齋」,似趙之謙的有白文「張季爰印」,習吳昌碩的有白文「三月商都令」,朱文「虎痴」,類趙石的有白文「化佛五十歲以後作」等。其他有九疊文朱文「一切惟心造」,押字印「張季」,還有仿刻「揚州八怪」的金農、羅聘等的印十餘方。
張大千的篆刻作品在字法上遵循傳統,以印之風格選擇相應的篆字,結體上早期的上寬下緊突出,如「明知壯則老」「未始有極」等。同時喜歡活潑的漢器銘文等,使篆刻作品字法簡潔而生動。如朱、白文「大千世界」的「世」字法就異於常規而有出處和新意的,分別取法《同文集》和「龍世」印,與其他3字多豎畫形成和協;而朱文的「千」取法漢印「千萬」。押字印文字取法簡牘。更有突破常規字法的如仿古璽白文「千千千」印,一橫畫貫穿三豎畫而並筆畫,表示「三千大千」,這也是張大千喜歡至晚年還在使用的印。偶有糅合象形的「大千無止」印,「大千」和上、左、右邊組成了一隻大象形,將「無止」覆其下。在刀法上是衝刀、切刀和單刀、雙刀並用的,靈活多變。朱文線條勁潔,白文線質樸茂,注重線條粗細變化,立體感強烈。如白文「張季爰印」。章法上隨文安妥,強調畫意,注意疏密對比而達到「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效果,如白文「上清借居」,朱文「阿爰」「大千」「善子」「瞿山人」「春長好」等。有增添筆畫解決疏密對比的,如白文「大風堂」,在「堂」的「土」右下加一點,頓時打破平衡活潑起來。朱文「濟」和仿古璽朱文「以介眉壽」等印就具有畫意。邊款單刀率意,若其書體,行楷隸篆書並用,如「千」「爰」等字有篆書。
張大千在學習傳統篆刻藝術中,善於借鑑與創造性轉化。如圓朱文「大千父」印是他非常喜歡的,至晚年常使用。此印在王家葵的《近代印壇點將錄》中認為是張大千「仿方介堪鳥蟲篆,用所謂『雲篆』體自刻的」,其實是他學習明朝篆刻家梁袠為畫家吳彬(字文中,別稱文中父)刻的白文印「文中父」,轉化為朱文印「大千父」,「大千」由「文中」外形轉化,「父」完全借鑑而一致,體現善於學習,為我所用,亦可證明張大千讀過梁袠的《印雋》印譜。還有方形朱文「大千唯印大幸」印,亦借鑑長方形朱文漢印「少年唯印大幸」印,部分橫畫主筆線條處理波曲狀,具有力度和動感。更有仿瓦當的「千秋萬歲」印化圓為方亦是。總之,張大千的篆刻藝術體現出了渾厚率意巧拙的特點。
三
張大千所擁有的書畫印章在歷代書畫家中應是最多的。據李順華《大千居士己丑後所用印·序》稱:「其所用印章計三千有奇,屢罹兵燹,失其八九。」邢捷認為:「迄今為止,發現張大千所用印章的印文已達二百種左右,有的同一印文的印章就多達數方、十數方或數十方之多……這樣粗算起來張大千可稱是『五百石印富翁』了。」這一判斷也得到了張大千研究專家楊詩云的研究成果所印證。他著的《張大千用印詳考》就收集了張大千一生所用的重要印章達580枚。為什麼張大千有這麼多印章呢?一是他自己善刻,二是有許多篆刻名家為他刻治,三是據陳巨來講,張大千「每隔五年,更換一批新印章,不僅是為了換新面目,也防有人仿製假畫」。在抗戰勝利後,張大千重到上海舉辦畫展,囑陳巨來15天內趕刻60印以應急需。陳巨來通宵盡力,於兩星期內刻竣,張大千很高興,許諾陳巨來今後索畫概不取酬。雖然張大千有數以千計的印章,但是許多沒有在書畫作品上使用或者使用較少。
張大千對印學有自己的思考,用印既遵守傳統又有創新,在用印方面更有自己的美學主張:「印章也是以方形的最好,圓印還可,若腰圓、天然形等,都不可用。工筆畫宜用周秦古璽、元朱滿白。寫意的可用兩漢官私印信的體制。以及皖、浙兩派,就吳讓之的最為適合,若明朝的文彭、何震不是正宗。名號印之外,間或可用詩意的閒章,拿來做壓角的用場。但這類閒章,印文要採古人的成語,與畫面適合的為宜。」他注重印章風格與工筆或寫意畫、印文與畫作內容的相互契合,起到補充、強調和深化作用,所以其用印與書畫是有機統一的,呈現出典雅和詮釋的特點。在用印的創新上如紀年印蓋在題款中間的紀年前預留的空白處;右引首印用方形印,還有在左上角用方形印,與其主張少用圓印與異形印有關;閒印有用在落款姓名印下,如1947年的《擬宋人崔白翠竹幽禽圖》。張大千晚年使用自己的自刻印是比較多,如「千千千」「大千父」「大千唯印大幸」「大千世界」「以介眉壽」「春長好」等等。
張大千的自刻和他刻印文具有豐富性。楊詩云在《張大千用印詳考》中就列出11類:姓名字號印、裡籍寄旅印、形貌特徵印、祈福吉語印、佛語箴言印、紀念紀遊印、特殊專用印、閒文補白印、鑑賞收藏印、齋館樓堂印、幹支(肖形)紀年印等。這些除一般的姓名、齋號、紀年和詩句或成語等外,還有許多表現自己的特別內容。家國情懷在其印文中得到體現,如「故國神遊」「昂首望神州」「存藝中原」「有此山川」「內江張爰」「蜀郡張爰」「下裡巴人」「無限離情無窮江水無邊山色」等。
其行蹤足跡也有表現,如「長年湖海」「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三到黃山絕頂人」「網師園客」「青城客」「八德園長年」等。還有出自宋代石孝天《西地錦》詞句「風兒又起雨兒又急」朱文印頗有新意,抒發旅人斷腸天涯的傷懷。在1939年的《黃玉蘭圖軸》左下壓角和1947年的《仿方壺雲山圖》右下壓角使用。生活艱辛與思想願望亦有透露,如「老奴」「人間乞食人未歸」「獨具隻眼」「還我讀書眼」「長共天難老」「除一切苦厄」「春長好」「以介眉壽」等。藝術主張與收藏紀事得到反映,如「苦瓜滋味」學習石濤(號苦瓜和尚),「老棄敦煌」「萬裡寫入胸懷間」「直造古人不到處」「得心應手」「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球圖寶骨肉情」「敵國之富」等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臺靜農為張大千刻了一方藏文印「三千大千」,有人錯誤認為是外國文字印。
在歷代閒印中,一般印文較長的多為一句七言詩句,張大千的閒印許多長印文卻不限於此,而是表達自己胸臆的長句或兩句詩詞句。如「山水姻緣等於婚媾」「中秋過也重陽近也」「峨眉雪巫山雲洞庭月」「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等,最長的有宋代馮去非《喜遷鶯》詞句「閒闊故山猿鶴冷落同盟鷗鷺」等。這些豐富印文印的使用增強了張大千書畫作品的文化藝術內涵,我們在欣賞他的作品時,還要善于欣賞其用印,不僅是鑑定其作品真偽的重要標準之一,更是讀懂作品理解其背景和內涵的有效途徑。
張大千前中期即在內地自刻、使用和收藏的部分印章主要保存在四川博物院,據稱共有84方之多,其中80方系1955年張大千髮妻曾正蓉攜家人捐贈。這些印章除張大千自刻者外,還有鄧爾雅、方介堪、陳巨來、湯韓、陳老秋、李尹桑、頓立夫、簡經綸、樓邨、李散木、壽石工、金禹民等等所刻。據張心慶《我的父親張大千》記載,1982年春前往美國探望父親之前,「我曾給葆蘿弟去信,問他我應該給爸爸帶點什麼東西,最好是他老人家喜歡或需要的。蘿弟告訴我:『家裡還有爸爸的圖章嗎?這是他最想要的。』」張心慶在家中找到了11方印章,前往美國帶給父親。可見一是張大千對其印章的重視,二是留在內地的前期印章有11方流傳到臺灣省。而後期的則多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上世紀90年代,張大千家屬將其自用印140方捐贈給臺北故宮博物院,其中石印82方、牙印58方。篆刻者計有陳半丁、張越丞、趙鶴琴、劉源沂、張大千、方介堪、臺靜農、陳巨來、朱其石、頓立夫、王壯為、張祥凝、曾紹傑、吳平、江兆中、唐積聖、張師鄭、徐克銑、石仙等19位。而其中張大千自刻印5方,分別是「千千千」「大千父」「大千唯印大幸」「雲璈錦瑟爭為壽」「長共天難老」,陳巨來最多為41方,方介堪26方,曾紹傑15方,餘皆每位數方。除以上之外,為張大千刻過印的還有齊白石、王福庵、喬大壯、魏樂唐、張直廠、朱復戡、陳子奮、韓登安、錢君匋等等,據統計,為張大千刻印的名家「就不下四十餘人」。可見為張大千治印者真是高手如雲,均為他們的精心之作。
張大千被徐悲鴻譽為「五百年來第一人」,其詩、書、畫、印、鑑堪稱五絕。他的篆刻藝術包含治印、用印及其美學思想同其書畫藝術等一樣,具有豐富的文化藝術內涵,值得研究和傳承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