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裡唱歌的本亮大叔。圖片來自視頻截圖
麥子地是舞臺，拖拉機作伴奏，拎起一把舊木吉他就唱，因為歌唱風格樸實獨特，山東廣饒55歲的農民解本亮一下子火了，在直播平臺收穫了820萬粉絲，錄製的每一條小視頻都能獲得上百萬的點擊，被粉絲稱為「本亮大叔」。
而在村子裡，解本亮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如今，他還是當地建檔立卡、精準扶貧的貧困戶。
窮在鬧市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讓「本亮大叔」始料未及的是，成名也有成名的煩惱。有人跑到家門口直播他的日常生活，有人強行把他摁進車裡拍段子，有人要拜師學藝，還有人說他靠網上打賞掙了幾百萬，讓他捐款，跟他借錢。
解本亮不堪其擾，不知所措。索性，他鎖上大門，不知所蹤。
背著吉他流浪的農民
在廣饒縣大碼頭鎮東流橋村裡，解本亮稱得上是一個傳奇。
他是40年前村裡為數不多考上縣一中的高中生，不過因為家庭困難，高中只念了一年就輟學。回家後，他發明了煤油燈孵小雞，全村稱奇，孵出小雞後，小雞賒給農民，農民養雞，賣了錢，再還賒雞的錢。
解本亮會放電影，還會做石膏像，他騎著一輛自行車走街串巷，「做觀音菩薩像和毛主席像，白天做石膏像，晚上睡在菜市場的大棚裡。」解本亮回憶。
「腦瓜子靈活。」村支書姜曉輝(化名)說。這也是全村人對他的一致評價。
除此之外，解本亮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家裡有一塊蘆葦地，他砍下蘆葦杆，取粗直的一截，燒紅鐵條，杆上燙幾空眼，一根笛子就做成了，想吹什麼吹什麼。他在舊貨市場看到一把舊木吉他，愛不釋手。
可這麼一個腦瓜靈活的年輕人，卻做出了全村人都覺得「腦瓜子壞掉了」的決定。1993年，解本亮打算出去流浪，做一名流浪歌手。
回憶流浪的原因，除了家裡的口糧不夠吃，外出找活路，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解本亮不願多說，「是感情原因，當時心情不好，想出去一邊唱歌，一邊解脫。」
這一年，他背著舊木吉他，讓村裡的木匠做了一個木箱，裡面放著用電瓶發電的音響，幾乎沒帶一分錢，騎著一輛自行車就外出流浪了，「沒什麼計劃，走到哪兒唱到哪兒睡到哪兒，過路的聽著好聽，隨便給點錢。」
解本亮痴迷音樂，但不通樂理，「至今看不懂譜子，會唱什麼歌，就能彈什麼音，瞎子拉二胡，全憑感覺。」
解本亮說，流浪對他來說是一種磨難，鍛鍊自己的意志，不覺得苦，「當時的理想，還是對音樂的想法，怎麼能把吉他練出來，什麼時候能聽出個味來。」
記憶頗深的一次是，在煙臺的大街上，他第一次聽到一家店裡放黃家駒的音樂，「餘音繞梁啊，站在那裡聽了半天，就走不動了。」
在青島火車站，他窮得連碗稀飯都捨不得買，卻碰到一個音樂愛好者，「這個人很大方，喜歡聽我唱，送了我一個錄音機，那時候錄音機很貴。」
流浪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多。解本亮到了雲南，又去了四川。在四川，他遇到了現在的妻子，一名彝族女子。「當年他來到我們家，背著吉他唱歌，我們家人都很喜歡他，俺就跟著來山東了。」解本亮的妻子，這個漢語都講不好的女人，如今熟練地用山東方言說。
自娛自樂唱成了「網紅」
成了家，解本亮不再流浪，回到山東老家。但他仍然熱愛音樂，無論農忙農閒，種麥子還是收玉米，都會高歌一曲。
「下雨的時候，我就在家裡唱，喜歡聽的就端著碗聽，不喜歡聽的，背地裡說，你看本亮又潮了(瘋了)。」
2012年解本亮遇到一起嚴重的車禍，一輛三輪車撞到他身上，肋骨、腿骨骨折，肺出血，肝破裂，「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家裡已經把吉他扔到溝裡，給我準備後事了。」
甦醒後，念念不忘的還是吉他。只種了兩畝地，加上看病，家裡沒有什麼經濟來源，村裡給解本亮建檔立卡，確定為貧困戶，衣服都是別人送的。
去年，玉米長到半米高的時候，解本亮進城找了一份在輪胎廠看貨梯的工作，工資一個月1000多元，「是全廠收入最低的。」他看到很多年輕人拿著自拍杆說說唱唱，才知道那是網上直播。解本亮也想試試，把自己唱的歌發網上，看有沒有人願意聽。
起初工友們笑話他，「你都是個老頭子了，你玩啥，一咧嘴怪難看，誰看。」
他把田間地頭當舞臺，自家的麥子地，玉米地，菜園子，院子裡的柿子樹，有什麼拍什麼，他穿著勞作時的衣服，鏡頭前看著並不很整潔，滿臉胡茬，彈著吉他給自己伴奏，老歌、新歌、流行歌，張口就唱，嗓音樸素嘹亮。
他給自己做了一個簡易架子鼓，把水桶放在拖拉機上，離合器綁著竹竿，腳踩離合，竹竿有節奏地擊打水桶。
有時在麥子地前唱完歌，他望著遠處的墓地，還會有感而發，「左邊是我耕種的土地，右邊是埋我的墓地，一代代這樣來，一輩輩這樣去。」
解本亮沒想到，這些看似稀鬆平常的自娛自樂和有感而發，讓他在網絡上迅速成名。至今，他在直播平臺擁有820萬粉絲，每個視頻超過百萬點擊，直播時超過10萬人同時觀看。
「網民喜歡他的才藝。」村支書姜曉輝說，村裡早就有人玩視頻直播，一個年輕人置辦了行頭，模仿動畫片裡的光頭強，在車頂上跳來跳去，「媳婦都跳跑了，也沒跳出個名堂，沒有才藝不行。」
直播期間的打賞給生活帶來改觀。解本亮說，一年多來，他總共獲得了粉絲10萬多塊錢的打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孩子今年剛上大學，上大學比天天下館子都貴，本來打算辦貸款的，這些打賞能供孩子上學了。」
不過解本亮沒有想到，正因為這些直播打賞，讓他這個農民「網紅」陷入了不大不小的煩惱。
成名後的煩惱
「聽說你在東營買了樓(房)?」2018年12月6日，剛邁進解本亮的院子，就有村民打趣道。
「你又聽誰胡說的。」解本亮擺起雙手，連忙解釋，「直播唱歌，總共掙了10多萬塊錢，留著給孩子交學費呢。」
解本亮說，一個多月來，平臺主播、段子手和粉絲從全國各地來到村子，小轎車村口停了一長溜，拿著手機拍他的幾間瓦房，「都是來蹭熱度的。」
一個多月前的一個雨天，兩個平臺主播從江蘇開車過來，找到解本亮家，不由分說把他按進車裡，要拉他出去拍段子。解本亮不願意，三人在雨裡爭執了半天。
還有平臺主播來家裡拜師學藝，讓解本亮帶著在直播間增粉。
唯獨一次商業演出是一個朋友開業，解本亮被拉著去唱了三首歌，唱歌的時候旁邊圍著兩個美女，「上那個場子不自在，放不開。」解本亮說，他從此不再參加這種活動。
不只平臺主播，一些病人或病人家屬也來到解本亮家，讓解本亮捐款，或者讓他的粉絲捐款。解本亮覺得對方可憐，但還是回絕了，「我就掙了十萬塊錢，我哪裡管得了。直播是為了娛樂，不是為了捐款。」
更讓解本亮生氣的是，一個平臺主播跑來偷拍了他的家，以「來看本亮大叔的隱私」為題發布視頻。
風言風語也在村裡流傳。有村民說，解本亮靠唱歌掙了好幾百萬了，連80多歲的老姐夫都專門跑來問他，是不是掙了一百萬，「村裡人不懂，以為幾百萬粉絲就是幾百萬塊錢。」
解本亮的老父親今年92歲，上街散步的時候，平臺主播把鏡頭對準了他。老父親穿著舊棉鞋舊衣服，露著棉花，有人說，解本亮掙了大錢都不給老人買衣裳。解本亮給老父親換上新衣裳，又有人說，解本亮給老人買新衣裳了，真掙了大錢了。
解本亮百口莫辯，「錢多利多是非多，我就掙了十萬塊錢，非說我掙了上百萬，越描越黑。」
記者也來了好幾撥，解本亮一概謝客。「中央的、省裡、市裡的媒體，他誰的面子也不給，連門兒都沒讓進。」村支書姜曉輝說，他覺得這樣有點不妥。
「老農民也有自己的追求，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村民很願意你出名，多掙點錢，或許從某些方面能給村裡帶來點好處。」村支書勸說。
「我不想越來越火，壓力太大。」解本亮答。
「有時候你說了不算，欲罷不能的事。」
「直播就是個娛樂，我不玩了誰也沒有權力阻擋吧。」
「你現在弄得這麼大，咣當一下子不玩了，你對得起粉絲嗎?人活著不光是為了老婆孩子，往大處說，你得為整個社會考慮考慮吧。」
「再有大地震，我先拿出一萬捐了。」沉默了一會兒，這個55歲的農民說。
不知所措下，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誰也不見。這幾日，他索性鎖上大門，躲了起來。
新京報記者 王瑞鋒 尹亞飛 編輯 胡杰 校對 陸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