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卜的朋友林生了二胎,我們從長沙坐高鐵去深圳探視她,晚上九點多才到醫院。吳是林的老公,他帶羅卜上去醫院產房,說已經過了探視時間,讓羅卜裝成陪床的護工,一起混上去,我只有在下面等。
小嬰兒剛出生,還在保溫箱裡。過一會吳下來陪我聊天,說他最近每天都只睡幾個小時,公司裡有工作,新買的房子要裝修,要照顧老婆小孩,沒有自己休息的時間。
最誇張的那天是林生產,他只睡了一兩個小時。十一點小孩出來了,他看完第一眼,知道要觀察兩個小時,一邊報喜,一邊狂奔去茶餐廳給老婆買白米粥和牛雜湯粉。買碗粥回醫院,在小賣部買孩子要用的臉盆和洗澡盆。凌晨兩點,他將林和孩子從產房轉移到住院病房,餵了林一碗白粥。凌晨五點,又跑到茶餐廳買了包子和肉粥給林,早上八點去地鐵口接他的父母。
他跟我聊,說想要在深圳紮根就是因為深圳的醫療資源好,前幾年,林生小孩剪臍帶時深圳的醫院已經不用肚臍貼了,惠州的醫院還在用。有什麼新的醫療技術,深圳都應用得特別快。
他說他在深圳看房買房的經歷,為了買房,他專門去買了講房地產經濟的書惡補,看房看了兩百多套,覺得自己剛剛入門。深圳房間太貴了,有時漲一兩個點,就是好幾十萬,他一兩年都白幹了,所以要仔細地先了解。
我說你了解了多久,吳自豪地告訴我,兩年。
吳說大城市有更好的醫療資源。所以他不喜歡小地方,小地方生個病,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很可能就耽誤了,人就死了。
在大城市,有醫保,生育的費用能省下來百分之九十,而且什麼都是最新最好的。吳吞了口口水,接著說,即使在國外,看病也不這樣,你就是受了傷,也得在急診室外面排隊等著,沒有人馬上給你看病。
我說你說得太有道理了。可假設一個人活了一千年,要是面對不了死亡,死的時候不還想著怎麼煉仙丹給自己續命。
考慮一個地方方便和不方便,醫療資源發不發達,只是把文明的模型放在單一維度裡比較,這樣比,當然永遠是發達的地方更好。可有些鄉村就是環境更好,人活得更輕鬆,所以就不容易有這麼多病痛。城市的便利,不能和城市製造的焦慮、汙染分割來看,人在這種狀況下,病痛越多。醫療資源也就更集中在這。
對於小孩,教他如何做選擇,是不是比給他提供更多更好的選擇還要重要一些?
這時吳的手機響了。他馬上站起來,說:「回頭再說,我先去給孩子送奶,現在每天要給孩子送好幾次奶。」
說完他飛奔向電梯。我心裡忽然湧現一絲愧疚,覺得我說這些,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表達的欲望,實際上在浪費他的時間。
羅卜有一雙調查記者的眼睛,會識人,有判斷力,但她輕易不說,只在私底下批評我。她聽我轉述我和吳的對話,說:「你知道『奇葩說』上傅首爾說過一句話,她說黃執中辯論好是因為他知識淵博,她自己辯論還可以,只是因為結了個婚。我且不說你知識有沒有黃執中那樣淵博,現實的經驗是讀多少書也沒法取代的,你沒站在人家的位置上,沒有生二胎,給人家說一些道貌岸然的,聽起來正確的道理,只會讓你看起來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被說得抬不起頭。想起手裡正拿著的那本書裡,柴靜語重心長:後來才知道康德對啟蒙的定義不是誰去教化誰,而是人擺脫自身造就的蒙昧。
相似的經歷第二天又發生了一次,我們去找羅卜的朋友歐陽,他在一家智慧型手機的公司上班,已經在深圳買了房。
歐陽要還房貸。雙休的時候他留一天在家裡打掃衛生。
我和歐陽去樓頂曬床單,他說這樓是香港的建築師設計的,為了節約空間,設計成四方的走廊,走廊一串都是門,以前是安置房,慢慢的改了性質,現在深圳很多這樣的房屋。
樓頂曬了各家的床單、被套、鞋子、還有小孩的衣服。光線很好,遠處有幾架高樓高得不可思議,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光,讓人仿佛置身斯科塞斯的電影《銀翼殺手》。奇妙的是,銀翼殺手的故事,也恰好發生在這個月——2019年的11月。
《銀翼殺手》電影截圖
歐陽問我:「看到下面的大空地了沒有,還蠻大的。」
我俯身下去看,真是一塊大空地,有三四個足球場那麼大,土都被翻起來,好幾架挖掘機在施工。
他說;「以前是工廠,隨著經濟發展拆掉了。」
我問:「那現在要幹嘛用呢?」
「現在蓋那種底下是店鋪,上面可以住人的房子。」
「哦,商住兩用的。」我點點頭,心裡想,蠻符合深圳的邏輯。
歐陽每天晚上十一點下班,他說這在公司算中等水平,新來的有時熬到一兩點也有。他把自己家收拾得很乾淨,光線透亮,沙發軟和。可歐陽自己不怎麼回來,回來就癱在沙發上,因為實在太累了。剛工作的時候他每個月至少請一天病假,因為過度的疲勞,他說還不敢吃藥,吃藥慢,都去醫院打針、吊水。
有一次歐陽半夜兩點接到上級電話,說有一個事情,你現在必須聯繫那個誰誰誰,必須馬上給我處理好。
歐陽瞪大眼睛,說:「你相信嗎,真的就是兩點鐘,劈頭蓋臉打過來。」
剛工作的時候,歐陽每個月都花光自己的薪水。他說:「父母看我每個月月光。說花出去那些錢不如拿來還房貸,就幫我付了現在這套房子的首付,你說父母提這種要求,還是幫忙,我不可能拒絕對不對,不可能傷他們的心。
所以讓我做你們那種決定,放下一切去一個小鄉村開店、生活,絕不可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像現在這樣。我現在不還房貸,扔下一切去過我想過的生活,你說可能嗎?我父母知道該多難過?」
他說得太有道理,我沉默了一會,決定再站著說話不腰疼一次。我告訴他,身邊很多朋友都沒有保障,沒有固定收入,可沒見他們餓死。反而過得很好,想學什麼就去學,想去哪就拎起行李去待一陣,到下一步真來了,就再想下一步,心裡沒那麼多憂患,也就不容易焦慮。
是對靈活生活的選擇,賦予了他們隨機應變的能力。 很多人都以為我們是先擁有了靈活性,才過上一種靈活的生活,其實是相反的。
歐陽皺著眉頭,說:「聽你這麼說完,我的想法仍然沒有變。」
羅卜在一旁翻白眼:「他也沒立場這麼說,他沒經歷你經歷過的事,他連一天班都沒上過。」
事後回想起來,我意識到我說的這些道理是應然,帶著應然看世界,看到的都是不合理,看不到世界的實然。只有放下道理,才能理解人,覺得自己太有道理的時候,要把自己往道理的反面推一推。
理解的人越多,越知道自己的生活不是理所當然。人沒必要活得那麼合理,因為生活處處都是不合理,把自己解釋合理了,就容易忘了反省和進步。同樣,越理解人,越發現現實不是道理,現實比道理要複雜多了。一個不應該背後隱藏著一萬個不得以,我們不去追問那些不得以,只怪人生活得不應該,其實是心智上的懶惰。
我想起前一陣在長沙,和許久未見的老大吃飯,老大一邊吃飯一邊敲打我:「你看,幾年沒回來,沒想到長沙變化這麼大吧。城市在發展,你不發展,有時候不是你退步了,是你停留在原地,別人在動,你就被甩開了。」
我心底有句話,一直沒處說,因為無論跟誰說,都會顯得我更加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句話是這樣的——只有想要追趕時代的人才會被時代淘汰。
在歐陽家坐了一會,羅卜的另一個朋友——錢老闆也來了。錢老闆在外企工作,算大數據。他買了一盒草莓過來,我們就邊吃草莓邊接著往下說,錢老闆說他辭職那一陣子,有兩個月吧,明明沒有事情幹,可以休息,可他比上班還難受。
因為他出門,碰到鄰居,鄰居就會說:「哎呀,怎麼在上班的時間在外面晃悠啊?」
他心裡會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他沒找到新的工作以前,也把自己打扮成在上班的樣子,每天早出晚歸。他說只有上班的時候,單位給他的假期,才能讓他獲得真正的、心安理得的假期,一旦沒有工作,他不知道怎麼樣自己安頓下來。
歐陽說他也是這樣,到了換工作的時候,和錢老闆一樣焦慮。他從之前的那家公司到了現在這家,交接工作那一天他同時在兩個公司上班,無縫銜接,中間一天也沒休息。
資本的邏輯讓人消失了,所有東西,包括人的價值,都可換算成貨幣。失去價值的人,就像生鏽的零件,馬上就被新的零件替換。
離開深圳之前,羅卜問我是不是在深圳沒朋友要拜訪,我想了想,的確是這樣。
我忘了小黑。
認識小黑,是因為我們都從拉薩坐綠皮火車的硬座,回長沙和廣州。火車到長沙要四天三晚,到廣州還要多一天。到第二天,人都睡到了地板上,或者在座椅間搭人橋。去上個廁所,要從人身上踩過去,被踩的人只是翻了一下身子。
為什麼那時我們受得了?
前一陣和小黑聯繫上,他說他在深圳創業了,做海外電商,現在手底下四十幾個員工。他說他想再拼兩年把公司賣了,去國外上學。
從深圳乘坐高鐵到大理要十個小時,要換作以前,大概是三天的行程。伴隨著反覆地坐飛機和高鐵,我意識到,現代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出國坐飛機,跨城市坐高鐵。公共運輸已經逐漸沒有了綠皮火車的位置。高鐵上的乘務員反覆推著小車,叫賣盒飯、零食、熱飲。我們趴在桌板上睡覺,被這樣的叫賣聲吵醒了好幾次。
我說我記得高鐵剛開通的時候不這樣,那時一盒飯五十塊,還要去餐車吃。羅卜說那是因為坐火車的人轉移過來了,業務也跟著轉移——像咱們。
我意識到,一種生活永遠地過去了,那種以前人們還甘於「慢」的生活。現在人活得越來越像運動會懸掛的標語,要「更高、更快、更強。」
吳告訴我,他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有時同時並行處理二十件事,一秒也要掰成幾瓣來用。一個人的所有時間,都不應該浪費,因為時間可以換算成價值。為什麼要睡那麼久?成本是你放棄了的最大代價。你選擇用你的時間不做什麼,就是為你做什麼付出的代價。
「可是」,我問吳,「這樣不累嗎?」
「那個累,是身體上的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心裡從不覺得累。」他敏捷地回答我。
「所以你一開始就接受了要這樣?」
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說:「沒生孩子之前,還會玩音響設備,在自己家裡面放音樂,以前光聽音樂可以聽一下午一晚上,坐在那不動。現在音響已經好幾年沒用過了,即使偶爾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打開它。」
「對啊,」羅卜回憶說,「上次來,你們沒有小孩,你還在家裡放音樂,後來沒見你放過。」
吳說:「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叫『倉廩實而知禮節』,人要先有了物質基礎,才去談更多別的追求。」
人都有一種尋求保障的本能,這種本能裡包含著對流動的不安。
記得以前翻《人類簡史》,作者說從狩獵和採集的文明發展到農耕文明,更像小麥給人設的圈套——狩獵採集者的產出其實更高,男人去打獵,女人採拮果實。小麥的種植讓人口飛速增長,可更多的人面對疾病和飢餓,實際上人的生活水平並沒有提高,反而下降了。
我想即使所有事實都如作者所列舉的那樣,農耕文明也是必然會替代狩獵和採集的文明。因為作者刻意忽略了人追求安穩的本能,以前的人住洞穴,要提防野獸襲擊,還要擔心各種自然災害。現在有了農耕,有了馴化的家禽,就可以在農田旁建造房屋和圈屋,可以住在遠離猛獸和許多自然災害的平原地區。人們獲得了比糧食更重要的保障——那就是穩定生活給他們心理上的安全感。
尼採說上帝死了。當一切都沒有了保障,我們對自己最終的結局沒有了答案,我們還要不要全心全意去工作和生活,那個選擇,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選擇。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識到生活的真相後仍然熱愛生活。」這句話被頻繁的引用,可有幾個人意識到羅曼·羅蘭說這句話時的良苦用心?
要接受流動,不要依附。這個流動,不是指像我們一樣躲到山裡去,開一個小茶鋪。而是有一天,我們意識到這樣的生活結束了,我們去任何地方,去城市裡,我們都接受得了,都能活下來。
在深圳待了短短兩天,我們被城市裡種種的焦慮和壓力影響著,也開始思考自己的現實問題了,開始關心要怎麼買社保。我告誡自己,要有高於自己生活層面的思維,對自己選擇的一切不再那麼盲目堅信,要時不時反省——除自己的生活以外,是否還有別的價值,是值得人去追索的?
柴靜說,成長就是一個給自己解縛的過程。我理解的是,人只有解開成見、習慣、無意識、不思索、自我的固執和狹隘,才能獲得心智的自由。這種自由一旦獲得,問題的答案就不再重要。
每次吃飯到最後,大家都興高採烈聊起我和羅卜的茶葉生意要怎麼做下去,用他們的網際網路思維出謀劃策,歐陽一邊說一邊納悶:「欸我怎麼這麼興奮?」
我和羅卜是相反的,看到大家都這麼務實、這麼努力地在工作,我們也開始關心社保,開始想要過得更務實。
承憲說幫我出了很多主意,說可以介紹他認識的商家給我,我們推出聯名的茶葉產品。我笑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規模很小的。不過你怎麼這麼上心?」
他眼睛有些發亮:「因為我覺得你在幹的事,是我的夢想,你把你的事情幹好了,我也有種實現夢想的感覺。」
我以為我只是一直以來自私地躲在角落裡。不和主流社會打交道,因為我承受不了那麼多的壓力和焦慮。沒想到久而久之,我們活成了朋友心裡的補償。
走的時候深圳天氣很好,天空是被洗刷過的藍色,底下有些泛白,城市裡很多植被綠化和高樓相互掩映。想起吳說深圳要建設成新加坡那樣的花園城市,的確有道理,好多樹木就在風中搖擺不定,葉子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給吳發簡訊,他太忙了,跟我們吃過一頓邵陽米粉,就匆匆開車回惠州照顧家裡的事情。
我說:「我們走啦,下次見,你多注意休息。」
他說:「下回有空,多聽你講講茶室,找茶葉,發酵茶的故事。
我很想知道的。」
封面|內文插圖作者:羅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