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生於1944年,1970年退伍,隨後進派出所,當了個消防員。所裡設備不完善,整個消防大隊沒有一輛消防車。每次出動,只能帶著手搖式噴水管,跑步前往火災現場。幹了幾個月,覺得沒趣,便主動要求下基層。
當時正逢民兵訓練,便當上了鄉鎮的民兵隊長,先在白田,後去雙圳。一個在家鄉的最北,地處三縣交界之處,周圍是光光的花崗巖石頭山;一個在家鄉的最南,一不小心散著步就到了福建,原始森林,喀斯特地貌,紅色石頭。
以信江為界,江北為北鄉,江南為南鄉。以我對家鄉的半吊子認知,北鄉不如南鄉水多、景美,經濟方面也落後於南鄉,方言聽起來也比南鄉硬些。我的所有美好的鄉村式記憶都存留於南鄉的煙雨,而印象中北鄉的無外乎無窮盡的烈日炎炎和塔橋的果林。這種刻板的記憶的緣起,也許是因為老家是在北鄉,每次去那邊,不是逢年過節,便是紅白喜事。春節與清明的禮節繁雜,參加完必要的活動、吃完必要的飯之後,村子裡也沒什麼風景,就只能在附近的水庫漫無目的地閒逛,相應的記憶也更多了些荒蕪與無奈。
爺爺曾經工作過的雙圳林場則屬於南鄉,最早隸屬於冷水鄉,60年代初成立林場,主要木材是毛竹。僅有的幾次去雙圳,我都能遇見伐木工人,其實就是當地招募的村民,和日本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神似:一輛藍色大卡車,幾個戴著安全帽(或是自製草帽)黑皮膚的工人,再加上一車毛竹,窄窄的省道,呼嘯而過。省道邊常年覆植被,山路不明顯,卻有奇怪的滑道:砍伐的季節,工人為了省力,利用滑道,直接把毛竹從山上滑到山下,風馳電掣。爺爺說,當年有的人也就是這樣被毛竹帶下了山,醫療條件不好,直接死在了谷底的溪水裡。
《哪啊哪啊神去村》劇照
雙圳繼續往南走不過一華裡,就到了豬母石,左拐有一條山路可以繞過大山前往福建省光澤縣。老外公(奶奶的父親)在 30 年代跟著馬隊在這條路上偷運私鹽,結果差點被堵在這裡抓壯丁的軍閥擄走。他在黑黢黢的毛竹林裡躲了一夜,逃回北鄉的老家後,再也沒走過鹽。
雙圳鄉不大,我最早對雙圳的印象也就只集中於兩點:其一是「石雞」,「石雞」不是雞,而是一種隱藏於石頭縫隙中的林蛙,肉質鮮嫩,無法養殖,難以捕捉,價格昂貴;其二,便是一段盤山路。那是段軍備公路,不為人熟知。公路往南,海拔逐漸升高。12年保送考試之後,去G318 騎車之前,為做前期準備,想起這一段公路,便打算去那邊練習爬坡和衝坡,權當攢攢經驗。
正是3、4月的時節,家鄉雨水豐沛,冷氣未消,老爸開著家裡的小藍車,後備箱勉強擱下兩輛山地車。出發的時候天陰,到了鎮上,就飄著毛毛雨了。也沒辦法,好不容易開過來不能臨陣脫逃,簡單吃了點東西我倆就出發了。沿盤山路而上,到達埡口大概花了兩個小時。埡口的海拔將近 1400m,頂上有一座廢棄的小建築。左手邊下山去是雙圳鄉也是貴溪市最南邊的村子——西排;右手邊繼續上山,就到了「上山」林場。我和老爸在廢棄房子那休息了會,便衝坡下去了。
路上我們默契地沒管對方,老爸比我保守些,老老實實控制速度;我呢,不怎麼愛捏閘,估摸著這條路也沒車,索性一路衝下去了;那次我還第一次穿了騎行服,之前覺得好裝,一直還沒好意思穿,這次反正沒外人看,就不羞了。我們溼漉漉地到了鎮上,累得不行,車子也髒了,也沒管,直接放回後備箱,打道回府,終究還是被老媽罵了一頓。
(二)
聽老爸講,近年來西排開發成了「避暑勝地」,上山則開發了「竹博園」,夏季很多人開著車去度周末:喝茶、打麻將、聊天。軍備公路也逐漸熱鬧起來,自駕車多了不少,單車愛好者也多了起來,埡口的廢棄房子也沒了,拔地而起一座什麼廟,老爸說他也不知道。
今年暑假因實習回家只呆了一周,於是我們一家也變身為「度周末」的一員,商量著在西排住一晚,避避暑。老媽聯繫了自己教過的一個學生,想找個實惠的住處,結果推薦了個「西排山莊」。還沒進村就看見西排山莊的牌子,金閃閃,無論如何無法忽視。開了接近兩個小時,老爸已經疲了,吃完午飯,休息一會,拖拖拉拉到晚飯去村子另一頭的「西排二號山莊」(其實是我忘記了他叫什麼名字)。在山莊的泳池裡遊了個泳,人工引的山泉水,藍色馬賽克瓷磚一映,看上去倒十分「現代」。回西排山莊,吃晚飯,居然又碰見熟人。我們實在也沒什麼事情好幹,就在村子裡閒逛。
西排的夏末
爸爸說,他對西排的印象則存在於小時候的夏天:暑假來了,孩子天性野,只喜歡跟著爺爺跑來跑去。那時奶奶已經在了城裡面的郵電局上班,於是爺爺只好帶著個小跟班工作。但也不很麻煩。當時沒有可觀的交通工具,拖拉機是行走鄉裡間的高級貨色,爺爺時常攔下一輛拖拉機往返鄉間,拎著個小毛孩也不佔什麼位置。很奇怪的事情是當時紙張短缺,寫字的本子都成了稀缺的物品。爸會偷偷跑到對面福建村子的小賣部,買上幾個黃紙本,帶回家給姑姑。
村子裡有個富豪,提煉稀有金屬起家。江銅的冶煉廠在貴溪,一系列化學工藝之後殘留下來的廢渣就被當成了寶,花費工人廉價的健康,提煉鉍、鉈、鍺等稀有金屬,有的時候也能弄出來金、鉑等貴金屬。這可發了財,回老家建房子,比隔壁的村委會還要氣派;在村子裡建了以企業為名的綠色蔬菜基地,直接供應城區的工廠食堂;還一對一幫扶了好些貧困大學生,口碑譽滿鄉裡。
左邊是村委會,右邊是大富豪的家
傍晚散步經過他家豪宅,卻陰森森的,裡面卻還亮著一排排的日光燈,也沒影子走動。
關於富豪的事情,我們開始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還是我們回城,把從蔬菜基地薅來的「有機蔬菜」送到爺爺家,報告周末所見所聞之後,他才給我們普及這個八卦新聞:15年底「泛亞事件」中,富豪家受到牽連,聽當地人說,春節的時候一家人都沒回來過年。爺爺是家族族長,消息靈通,人脈寬廣。飯桌上,說起西排山莊的事情,爺爺因為我們沒有聯繫他的老熟人而「擅自玩耍」有點生氣。
(三)
長久以來,之所以我一直對爺爺這一輩的過去保有好奇,一是大人們看起來的「諱莫如深」,二是我不知從何時起起開始深切地感受到一種了解的迫切性。
從西排回來,我試圖在飯桌上問起西排的過去:與周圍鄉鎮連通的現已消失的神秘小道;特殊年代的西排,和現在還會回來聚會但一年比一年少的上海知青;如今散居南鄉北鄉的爺爺的老朋友們,畢竟他到現在出門釣魚都不愁沒人招待。但爺爺話說得不滿,講的故事也比較破碎。
於是那天我決意留在爺爺家,也正好過一個長久未有的,爺爺家的夏日下午。
奶奶吃完午飯就去打麻將了,這是她每日的重要組成活動;爺爺今天就沒出去打撲克了,和我一起待在客廳裡看電視。頭頂上還是那個晃悠悠的吊扇,調節速率的旋鈕極其靈敏,我還記得怎麼把握合適的角度。客廳裡家具、電視、照片的擺放每年都要大張旗鼓地掉個個,家具上不嫌多地擺著些四處搜集來的小物件。爺爺顯然樂在其中,這是他表現其獨特可愛審美的方式。
空調上的陶瓷貓-爺爺可愛的審美
我和爺爺還是躺在涼蓆上,看著電視劇,不時討論著其中的內容。播廣告的間隙,爺爺似乎睡著了,我也不好打攪。
我默默地看完了半集電視劇,爺爺被電視機裡中年婦女的尖利叫聲叫醒了,,我再次試圖挑起話頭,問起當年西排有沒有過什麼有意思、奇怪的事情。於是他給我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1975 年某個傍晚,西排村遠方煙雨濛濛的田野上出現一個黑衣服的人。小村子容不下外人,走近了大家發現這個人身穿的黑衣服竟是西服,考究且髒亂,小心翼翼地揣著上海牌皮包。時值特殊時期,農民都很警惕,發現了風吹草動立即報告給上級,於是這傢伙被帶到了大隊,被定性為『特務』,上交縣裡,再無音訊。」
我問爺爺:「那之後呢,這個人去哪了,什麼結果?」
爺爺還沒怎麼睡醒:「交到縣裡之後,我也就不知道了。現在想起來,那個人應該是特務,要不然,就他那身穿著,也肯定會被當作'投機倒把分子』,估計沒什麼好下場。」
這故事是蠻有意思的,也許他真的是一個特務,黑色皮包裡都是蓋著紅印的絕密文件,在發現前往TW的接線人失去聯繫後,轉身逃往福建的羅霄山脈,直到福建與江西的交界處——西排!
爺爺漫不經心地繼續說著:「其實這件事情在當時很常見,不算有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事情我也想不起,太多事情了。」
「其實很多事情我也說不明白,也不知道怎麼和你講。」
「我也是啊,爺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問。我們真是想到一塊去了。」我心裡想著,卻再沒提起西排的事情,心安理得地陪著他看完了一下午量的《有你才幸福》。
編輯/阿噗
音樂、照片/汪子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