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夫按:《蘇聯的心靈》是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關於蘇聯時代俄國知識分子的一本論著,裡面記錄了他與阿赫瑪託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的談話,以及他對蘇聯時代知識階層的種種看法,是一本很好的讀物。
我很喜歡「蘇聯的心靈」這個詞,像他們這些人,在蘇聯歷史的長河中,估計永遠是處在邊緣地位的(特別是和「偉大的衛國戰爭」這樣的歷史敘事相比),但他們卻可以被稱為「蘇聯的心靈」,是蘇聯遺產中最為寶貴的珍品。
「蘇聯的主流與外表」
然而,作為「蘇聯的心靈」的代價卻是巨大的。他們每個人都是受盡了磨難,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身邊的大多數人為了不受牽連,都與他們保持距離。即使是以賽亞·伯林作為一個外國文化參贊去訪問他們,也要冒著很大的風險。
被捕的曼德施塔姆
作為「蘇聯的心靈」註定是孤獨的,但卻不是絕望的。因為不管是在哪個黑暗的年代,總還是有人嚮往光明,願意去守護那點微弱的燭光,就像曼德施塔姆的夫人。
這個被丈夫稱為「黑暗歲月的同志」的女人,僅與曼德施塔姆共同生活了十六年,最後四年還是在流放地度過的。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曼德施塔姆夫人開始撰寫有關於丈夫和那個恐怖時代的回憶錄,最後形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回憶錄三部曲」《回憶錄》、《第二本書》和《第三本書》。
文 / 古屋
*本文首發在深港書評(ID:jbsgsp),轉載已獲授權,原名《曼德施塔姆以及他的同時代人》
按照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娜傑日達·曼德施塔姆的「回憶錄三部曲」中,首先閱讀的應該是第二部即這本《第二本書》,然後才是此前出版的第一部《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
《第二本書》涉及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從詩人奧西普·曼德施塔姆的青年時代開始寫起,結束於上世紀70年代。內容涵蓋了除曼德施塔姆之外的很多詩人和詩歌流派,更為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種那個時代整體的文化景觀和精神風貌,已經遠遠超出了詩人傳記和回憶錄範疇。而第一部《回憶錄》書寫的是上世紀30年代曼德施塔姆兩次被捕(1935-1938)之間的生活際遇,側重個體的書寫比較明顯。
從此之後,任何一個研究蘇聯時期文化史和(地下)文學史的學者書架上,都應該擺放上這樣兩本必讀書:只有了解那個大時代背景中知識人的生存境況,才能真正明白第一部《回憶錄》開始時,午夜敲門聲如期而至,曼德施塔姆被捕的場景有何意義。正如娜傑日達陳述的那個荒謬的悖論:
「我們的國家因詩殺人,這是前所未有尊敬詩的標誌,因為這裡還有人能夠以詩為生。」
按照娜傑日達原本的設想,《第二本書》應該是寫給阿赫瑪託娃的傳記。《回憶錄》始於曼德施塔姆被捕,結束於她獲知了丈夫死訊的時刻。而《第二本書》也是因為阿赫瑪託娃去世,作出了很大的改動。
阿赫瑪託娃的肖像
1966年,阿赫瑪託娃去世時,數千人齊聚在教堂,奔赴阿赫瑪託娃「最後的邀請」,其中就有年輕的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娜傑日達說,阿赫瑪託娃死後,布羅茨基成為了一個孤兒。
娜傑日達心受觸動,將一本阿赫瑪託娃之書擴充到原來篇幅的四五倍,逐漸變成了從曼德施塔姆年輕時代起,講述他們的相遇相愛,自我放逐式的漫遊和詩歌創作,以及她的自我意識覺醒之書。當然,這種覺醒是離不開當時政治環境的喘息,更離不開她終生的女友阿赫瑪託娃的影響,至於曼德施塔姆的內化至生命深處的那些詩句,更是最好的寫作催化劑。
布羅茨基
正如布羅茨基所言,作為一個作家和一個人的娜傑日達,是兩位詩人的直接產物,所以《第二本書》雖然涉及到對當時很多詩人和詩歌流派的評價,但位於敘述核心的仍然是奧西普·曼德施塔姆和安娜·阿赫瑪託娃。默誦他們的詩句,是在那個批發死亡的年代裡,唯一能夠支撐她活下來的念頭:
「他離開我的生活後,我形同死人,靠詩中飛濺的快樂和不可以自殺的念頭活著。」
曼德施塔姆與娜傑日達相識於1919年5月的基輔,19年的相守,曼德施塔姆對娜傑日達最大的影響,就是把「我」和「你」變成「我們」。
這裡的「我們」在《第二本書》中有各種意指,有時候指的是曼德施塔姆所屬的阿克梅派詩人,有時候指的是曼德施塔姆、阿赫瑪託娃和娜傑日達他們三人終生的友情,有時候又意指與不同於官方文學機構的地下文學小團體。但是大多數時刻,這個「我們」只有指的是娜傑日達與曼德施塔姆之間,不可動搖,無需置疑,始終不渝的感情,
「即使用這個詞語稱謂自己的人已經長眠於墳墓,『我們』依然不可侵犯,完好無損」。
我們無法剝離這個事實,娜傑日達愛上曼德施塔姆之時,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不對等的,娜傑日達是他的戰利品,是他的讀者和聽眾,是他需要馴服的對象,是他的秘書和抄錄員,是他唯一的財產,他希望她能適應他的世界,參與他們共同的命運。
有時候這種苛刻近乎不近情理,比如不讓她出門,交朋友和找工作,他們寧願生活在貧困之中,靠微薄的稿酬度日。但娜傑日達樂意屈服,她說她是一個容易妥協的戰利品,她跟隨他的腳步四處漫遊,認同他的生活,背誦他的詩歌,接受他的世界觀,結交他的朋友——
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她認識了曼德施塔姆的同時代人阿赫瑪託娃,保持了終生的友誼,在最艱難和恐怖的時日了,她們的友誼依然堅定,「我們興高採烈地迎接死亡」;而另外一位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因為與曼德施塔姆有過一段短暫的羅曼史,女人之間微妙的嫉妒遠離了友誼的形成。多年後,娜傑日達才真正開始閱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她給出的評價更是微妙,
「我看到的是她罕見的高貴,然而我困惑的是她對人的冷漠」。
他們正是在這個時候脫離了世界,遠離了政治運動的中心,「在淫穢的首都,一切與我們格格不入」。
書中記錄了很多他們漫遊式的經歷,縱情放歌,他們接受生活本身的樣子,對生活貧困依然甘之如飴,無論衣著襤褸還是著裝得體,無論有錢還是貧窮,無論何時,無論任何情境,都接受命運的模樣,而且很早就放棄了所謂「幸福」的權利,因為這個時代,能夠活著,還能擁有自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這種自我放逐式的脫離,反而讓他們遠離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影響,遠離了時代的喧囂。
展開了蘇聯時代的歷史與精神圖卷
現如今我們可以說,兩卷本的回憶錄是曼德施塔姆詩歌的最好註解,是了解那個時代最好的個案,同樣是詩人散文的最佳典範,是俄羅斯文學中的無價之寶。
這自然得益于娜傑日達全身心擁抱丈夫的詩歌,接受他的一切,用詩人的思維寫作。為了寫作《第二本書》,她甚至還閱讀了曼德施塔姆曾經讀過的哲學書籍。她已經不僅僅是曼德施塔姆詩歌的解讀者,不僅僅是詩人的遺孀,還是整個俄羅斯文化的思考者。
這是她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時刻,「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這時,我擁有了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講述我是誰、我在思考什麼的權利。」從這個時刻開始,她是作家娜傑日達,她開始評價詩歌,審判時代,清算恐怖的陰影,記錄人性中未泯的一絲溫暖。
帕斯捷爾納克
經歷了太多的恐懼和冷眼之後,晚年的娜傑日達固執己見,暴躁,苛刻,孤僻,乖戾,絕對,一個都不寬恕,連阿赫瑪託娃這樣多年的老友,晚年收回的點滴幸福,被眾多年輕詩人追捧,也被她毫不憐惜地譏諷為幼稚的自我中心,對功名的熱衷和輕率的快樂。
但正是這個瘦弱乾枯的女人,復活了俄羅斯文學中詩歌金鍊上最重要的一環,此後更是通過流亡到美國的布羅茨基得以發揚。布羅茨基在她逝世後寫的《訃文》,有這樣一幅定格的景象:
傍晚十分,她坐在房間的暗影裡抽菸,乾枯瘦小的軀體,蒼白的頭髮,孤零零的身影,全都被黑暗吞噬了,「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餘燼,一塊陰燃的煤,你如果撥一撥它,它就會重新燃燒起來」。
今日黑鏡頭
曾經因為三部槍手寫的小說(《小地》、 《墾荒》、《復興》)而獲得蘇聯文學最高榮譽「列寧文學獎」的勃列日涅夫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