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舍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第一章裡:
祁老太爺什麼也不怕,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在他的壯年,他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怎樣攻進北京城。後來,他看見了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和接續不斷的內戰;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了,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戰爭沒有嚇倒他,和平使他高興。
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裡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避難。
為什麼祁老太爺只預備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呢?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麼災難,到三個月必定災消難滿,而後諸事大吉。
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爭有幾個月?直奉戰爭又有好久?啊!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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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溝橋的炮聲一響,他老人家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了,誰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
"好!"老人滿意了。有了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家也會抵抗的。可是老人並不想就這麼結束了關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連皇上都跑了,也沒把我的腦袋掰了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麼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鹹菜吃!"我引用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句話,祁家老太爺,75歲的時候,是見多識廣的老北京,見過八國聯軍進北京,經歷過皇上退位,直皖戰爭,直奉戰爭。都活過來了,你說他是不是祁家的主心骨,他的經驗就是家裡囤上三個月的糧食和鹹菜,再用裝滿石頭的大破缸頂住關閉的大門就會萬事大吉保平安。
老舍筆下的祁老太爺是一個虛構的人物,祁太爺對時局判斷出了大錯其實一點不稀奇。因為誰都不能預知未來,即使那些鳳毛麟角選擇了正確道路的人,也是冒了一定風險,捨棄了一些東西,做了犧牲的。也有賭的成分。而四世同堂了作者老舍,其實也是個悲劇人物,他自己也因為選擇回國,而在動亂年代遭受滅頂之災,投水太平湖。
今天我們回頭看,是沒資格嘲笑祁老太爺們的迂腐和無知的。因為在現實世界,我們大多數人也看不清當下的局勢,選擇不好該走的路,辨別不清人生的方向。
我雖然沒有生活在祁老太爺和老舍那個年代,但回望歷史,卻無意間在自己的親人中挖掘出一些歷史碎片,拼湊起一段殘缺的故事,從中也能發現一個小人物的智慧和膽識,理智和眼光。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姥爺。我的姥爺不姓畢,姓於。大約是1900年左右生人。姥爺是天津南郊區白塘口人。但他並沒有心甘情願做一名農民,被家鄉的土地束縛住,而是選擇外出闖蕩,如同100年後的北漂,滬漂一族一樣。外出打工賺錢。擁抱工業化。這在100多年前是非常具有超前意識的了。
那麼去哪裡漂呢?姥爺選擇去了東北,就是當時的滿洲。原因已無從知曉。從現在姥爺留存的看照片看,也大都是在滿洲留下來的。滿洲時期生活細節我知道的極少極少,僅僅從一些基本的事實判斷吧。姥爺姥姥一共養育了7個孩子,6個女兒1個兒子,中途可能還有夭折的。
圖註:姥爺和老爺的哥哥兩家人合影,戴鐵路工人大簷帽的是我姥爺,姥爺左側穿學生制服者是我舅舅,圖正中抱小孩兒者為我姥姥,姥姥懷中抱著的是我母親。從時間推斷是1930年代中期。照片隨時擺拍,但看得出每個人都衣著乾淨整潔,面貌安詳。
姥爺全家只有我姥爺一個人工作,具體什麼工作我也知之甚少,大概是在鐵路上工作。除了外出做工,家裡可能還有一些土地,不知道是自己開荒還是買下的土地。總之,無論是做工還是務農,我姥爺一個勞動力養活一家9口人。不但養活一家9口人,而且除了大姨早早回到關內嫁了人之外。其餘6個孩子都上學識字有文化的。特別是家裡5個女孩子都識字上到小學畢業,而且都放了腳。即不再遵從關內的舊習俗裹腳。僅僅從這一點看,姥爺是個思想相當開放且敢於樂於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人。舅舅因為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受的教育多一點,大概是上到了初中,後來從事會計職業。這在那個年代是技術含量相當高的工作了。
轉眼到了1945年,蘇聯紅軍對日宣戰,隨後日本戰敗投降,康德皇帝愛新覺羅溥儀逃跑被俘。蘇聯士兵軍紀鬆弛,常常騷擾百姓。母親曾回憶,那個時候家家會挖地道,將各家各戶連接起來,如遇蘇軍騷擾,各家的女眷都會換上男裝從地道逃走。當然,也有膽子大的中國人去搶奪戰敗逃走的日本人家的財產和土地。
國共兩黨也在東北開始激烈的角逐。土改,徵兵,內戰。各方政治勢力開展爭奪,一個亂局接著一個亂局。又到了抉擇的時候。據母親講,姥爺最擔心的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我的舅舅被抓去當兵。而決定離開東北。那個時候舅舅不過十幾歲,大概還不到18歲吧,但那個時候的軍隊可不管那麼多,實際上軍隊裡14,5歲的小兵和4,50歲的老兵都有的。
於是,姥爺將所有東北的財產變賣一空,具體什麼財產我無從知曉。總之是一切。回到天津,姥爺並沒有回到鄉下老家,而是在天津市區,後來的河西區謙德莊,用11袋洋白面買下一座房子。在附近的市場擺了一個五金貨攤維持生計。所以後來我看到母親在填寫個人登記表的時候,在出身一欄填的是「小業主」。我還好奇地問:小業主是什麼意思?
1950年代又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姥爺給舅舅娶了媳婦。而其他的四個女兒也陸續嫁人。3女兒,4女兒,5女兒都陸續出嫁。而這三個女兒都嫁給了軍人,解放軍的軍官。這三個軍官是同一支部隊的戰友。其中就有我的父親。至於當初這根紅線是誰人牽的,我完全不知道,母親是自由戀愛無疑,但姥爺在其中是什麼態度我也無法得知。但肯定的一點就是,姥爺並沒有反對。而且姥爺一家也成為軍屬。這在當年是很大的政治資源。
在我的印象裡,我幾乎沒有和姥爺有過什麼交流,沒說過幾句話。姥爺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8個外孫,7個外孫女。這麼多外孫外孫女都只有在女兒們回娘家的時候見一面。我記得我去姥爺家時,通常都是姥姥在家,姥姥和我們更親。姥爺只有在中午時候回家吃飯,他大概還要照顧他的生意吧,但我從沒見過。通常是姥爺回家來見到我們外孫輩的孩子,會把我們叫到身邊,從衣兜裡摸出幾塊糖,分發給我們這些孩子。然後他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曬太陽,牆上固定著一個木頭殼子的「電匣子」,那是姥爺的專有物品,姥爺有時候打開電匣子,調整著指針,電匣子發出滋滋咔咔的聲音,最後可能在一個播放河北梆子或者京劇的臺上,老爺會閉目聽一會兒。然後又穿上衣服出門去了。其實不光姥爺和我們孫輩的交流很少,在我的印象裡,姥爺和母親,父親,幾個姨和姨夫們也沒有什麼交流。我其實很多年都沒有關心過這位老人的內心世界。但直到這幾年,我將這些來自母親,甚至是表哥表姐的碎片化的支離破碎的信息拼湊起來,極力還原那個不苟言笑,滿目模糊的姥爺的形象。
往往,越是親人,身邊的人,我們越是難以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即使他們的內心世界很豐富,也許是我們不願意了解他們,也可能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外部原因,使得他們也不願意向我們敞開心扉。姥爺雖然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一是性格使然,二則是在那個年代,言多有失,禍從口出,所以姥爺很可能將滿腔肺腑都深藏在內心深處。也不會對我們這些小屁孩兒說那些我們可能永遠不懂的事情。
如今,有時候和母親聊天,已過耄耋的母親也在回憶我的姥爺的過往,向我講述一些她和娘家親戚們追尋那個已經離我們而去幾十年的老人的生前故事。我姥爺,一個生於亂世之中的農家子弟,懷著一顆追求美好生活的心,走南闖北,四處漂泊,在兵荒馬亂,改朝換代之間,苟全性命,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他也憑藉自己的勤勞,好學,聰慧和機敏,完成了從鄉村到都市的階層跨越,從農民到工人,再到小手工業者,小業主的身份轉變。在1940年代就買了房子。躲避開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的驚濤駭浪。雖然生活清苦,晚年疾病也沒有良好的醫療條件,但依然享年75周歲,算是高壽了。
其實,無論是小說中的祁老爺子,還是現實中的我姥爺,生於亂世,乃是不幸,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勿求大富大貴,勿做亂世梟雄,只求夾縫中安身立命,苟活於世。對百姓而言,認清局勢,追求發展,開闊眼界,勤奮好學,邁開雙腳,敢於漂泊,適時移民,勇於取捨,順勢而為,這些素質,即使今天也值得人們去學習和體會,我也是在姥爺去世幾十年之後,通過這些信息碎片,力圖還原一個識時務,知進退,善其身的無名小人物。歷史不會記載那些亂世求存的小百姓,小人物,但他們一樣需要智慧,勇氣,見識和運氣才能生存下來。在歷史大潮中,我們都是小人物,但小人物更需認清局勢,把握命運,進退有據,才能立於不敗,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