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冰檸薄荷味 作者名字未找到。 本文發表時間是2014年,為保證文章的完整,轉載時時間未作修改——編者
1989年11月9日,東德政府宣布國民可以自由前往西柏林,標誌著存在了28年的柏林圍牆在精神層面的倒塌。次年,德國人開始推倒柏林圍牆,走向統一。仿佛是一顆星球在太空爆炸,主體不復存在,而碎片卻在時空飛行。25年來,歷史尚未走遠,博物館和書店細心收集著翻牆人和牆裡的故事,牆和碎片則成為了藝術創作的畫板
飛越柏林圍牆:查理檢查哨博物館
沙包,崗亭,持槍軍人,美國國旗,「你即將離開美國佔領區」的大字警示牌……在腓德烈大街上走著,驀然撞見這一幕,我一陣恍惚。面對那名穿著軍服、手持印章的「軍人」,我毫不猶豫地掏出護照和5歐元「通行費」,看著他啪啪啪給我蓋上8個放行章——分別來自英國、東德、蘇聯、美國、美軍、法軍,還有檢查哨和兩德統一紀念章——鬆了一口氣,過關了。
這裡是柏林圍牆最著名的檢察站查理檢查哨,通了關,我徑直走進博物館,穿越回數十年前的東德。1961年至1989年,約5000人成功穿過柏林圍牆逃到西徳。根據波茨坦當代歷史中心的官方數據,136人死於潛逃失敗,而民間研究組織的數據遠高於此。
一堵柏林圍牆激發出無限的潛能,把東德人逼成自學成才的發明家。機修工Hans Strelczyk和泥瓦匠Gunter Wetzel把一個舊丙烷汽缸做成熱氣球引擎,他們的妻子用帆布和床單縫製出大氣囊。1979年9月16日,這兩對夫婦帶著他們的4個孩子,成功飄上8000英尺高空,飄到牆的那一邊。1963年,雜技演員Horst Klein在一段廢棄的高壓電纜上徒手攀爬,最終筋疲力盡鬆手時,掉在了西柏林境內。20年後,這個創意被更大膽地複製。Michael Becker和Holger Bethke爬上一棟5層建築,向西柏林射去一支綁著釣魚絲的箭,西邊的搭檔拔下箭,順藤摸瓜,把釣魚絲連著的鋼索拉過去,緊緊纏上一座煙囪。然後,兩人搭上溜索,以比雜技演員輕鬆得多的方式逃出生天。
除了天空,通往自由的途徑還有地下。在諸多通往西柏林的隧道中,有一條著名的「長者隧道」,以一名81歲老人為首的長者花16天時間,挖出一條長160英尺、高6英尺的隧道。這條隧道特別高,因為老人們想要「帶著我們的妻子,舒服地、昂首挺胸地走向自由」。還有自造潛艇漂流波羅的海的,給風箏裝上汽車馬達的……
東德製造的國民車「衛星」(Trabant,暱稱Trabi)是使用率最高的逃亡工具之一,藏著後備廂太容易被查出,逃亡者因而蜷縮進高溫狹窄的發動機艙,甚至是更狹小的中控臺。成功和失敗的逃亡故事早已一再被媒體講述,但當我看到那具蜷曲在汽車裡的人體模型時,還是被深深觸動了,不由自主地想像置身其中會是怎樣的感受。再多的圖片和文字,都抵不過這一個真實還原的場景。博物館裡不允許拍照,我用半天時間把展覽細細看下來,仿佛看了一部超長紀錄片,近乎虛脫。那不是史書裡沒有感情色彩的記載,是一個個獨一無二的生命。
柏林圍牆建起僅一年後,社會活動家Rainer Hildebrandt就開始在一間小公寓開辦關於柏林圍牆的展覽,1963年搬到現在的位置。透過博物館一扇小小的窗戶,西徳人能直接看到日常通關活動,成功翻牆的東德人也來此現身說法,幫助後來者制定實用翻牆方案。熱氣球、挖隧道的鋤頭、「衛星」車,他們的翻牆工具都為博物館收藏,如今每年向接近100萬名觀眾講述牆的故事。查理檢查哨的崗亭拆除後被盟軍博物館收藏,現在的崗亭為後來仿造。
「牆裡」的生活:東德博物館
155公裡長、3.6米高的水泥牆,66.5公裡長的電網,302座瞭望塔,西柏林位於東德境內,柏林圍牆是把西柏林包圍起來的牆,但對於想要翻牆的東德人來說,他們才是生活在高牆裡的人。牆裡的生活如何?答案在東德博物館裡,這裡有東德人的糧票、旅遊券、政府分配的房屋、他們愛聽的流行歌曲乃至被政治警察監控的場面。生活也不全是灰色的,至少,在他們到沙灘上曬天體浴時是金色的。
東德博物館位於柏林市中心菩提樹下大街,臨近博物館島,但並非公立博物館。民族志學者Peter Kenzelmann到訪柏林時,想找一座東德博物館,卻被告知「不存在」。於是他找到文化經理人Robert Rückel,設計了德國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全面展示東德生活的博物館,以東德的德文簡稱DDR(德意志民主共和國DeutscheDemokratische Republik)命名,於2006年7月15日開始展出。它迅速成為柏林最多訪客的博物館之一,運作經費全部來自門票,還於2008年被提名為歐洲年度博物館。
東德博物館不是一家「玻璃櫃展示+文字說明」式的老套博物館,沒有「禁止拍照」、「請勿觸摸」等標識,反而鼓勵觀眾「動手動腳」。主體展示區是幾排抽屜式柜子,觀眾像參加尋寶遊戲一樣拉開抽屜、翻起蓋板,發現藏在柜子裡的展品乃至播放歷史資料的小電視。在樣板房裡,幾個少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打電話——電話機是東德的產品,真的能撥通!只是那些孩子一直佔著電話,我沒機會聽聽電話那頭講什麼,大概是德語錄音。在體育區,能玩桌面足球「東德 VS 西德」;在文娛區,能聽東德最紅的流行樂隊歌曲;在生活區,能把腳塞進電暖鞋;當然,我沒有忘記坐進「衛星」小轎車去把把方向盤,到監聽室客串一下秘密警察史塔西。
照搬蘇聯模式的東德也有農業合作社,有糧票、旅遊券,給全民安排工作、分配房子。自由德國商會給人們提供旅行券,低收入的工人參加商會組織的旅行團只需支付1/3的食宿費,已成家的也能優先獲得旅行券。車子比房子票子券子更緊缺,人民可以訂購Trabant,但要輪候十幾年汽車才到手!雖然東德對資本主義國家全面封鎖,還是設立了少數商店,專門出售「舶來品」,這些商品自然十分搶手,甚至有了黑市交易價。經歷過計劃經濟年代的中國人,來到東德博物館大概會百感交集吧。而作為80後,最讓我有代入感的是「藍領巾」,這是東德的少先隊「自由德國少年」的標誌,他們的隊旗、隊服、徽章和領巾都是藍色的。
「東德並非僅僅是意識形態和權力的產物,對於數百萬東德人民來說,這是他們的生活。」博物館主頁有這樣一句話。這裡呈現的,既有物資緊缺的苦惱,也有享受生活和假期的快樂。關於天體浴的區域無疑是博物館最有趣的角落。從老照片和電視錄像可見,無論是曬日光浴、打排球,還是排隊買雪糕,海邊沒有一個人穿衣服。博物館還擺設了立體模型,直接重現當年景象。「我的東德朋友就是這樣!」跟我一起看展覽的柏林姑娘莎拉說,她曾經跟幾個東德朋友一起去海邊,發現只有自己換上了泳衣,朋友們坦然脫光,她頓時覺得,穿著泳衣的自己才是怪人!這與東德開放的性教育不無關係。從八年級(約14歲)起,性教育成為必修課。法律允許非婚生育,從1972年起,16歲以上女性能領到免費避孕藥,懷孕3個月內做流產手術也是免費的。
莎拉在慕尼黑出生,在柏林上大學,住在從前的東柏林,雖然已統一多年,這裡的物價仍然比慕尼黑和巴黎、倫敦等西歐首都便宜得多,是藝術青年的天堂。莎拉說,她跟不少東德朋友交流過,覺得他們從前的生活也不是那麼糟,這一看法在東德博物館得到印證。「我覺得那些潛逃的人主要是想跟家人和愛人團聚。」而我的另一位德國朋友雅絲敏說,有些人拼死逃到西德,發現西德沒有想像中的美好。罕為人知的是,每年也有數千人從西徳移居東德。據西徳政府調查,其動機大多很平凡:跟在西徳的家人失和,原本住在東德的思念故鄉……西德未必是天堂,東德也不見得是地獄。東德一度擁有東歐最高的工業產值和生活水準,曾位列世界十大發達工業國家之列。假使沒有柏林圍牆,或許就沒有那麼多人想翻牆。
牆倒了,吻還在:東邊畫廊
1989年1月,東德領導人昂納克說,柏林圍牆將繼續存在50年、甚至是100年。同年,柏林圍牆倒塌。東德人潮水般湧入西柏林,來自21個國家的118位藝術家也來到柏林,在磨房街一段牆上作畫。早在西柏林時期,塗鴉就已十分盛行,這場集體創作將塗鴉提升至「自由之象徵」的高度,全長1.3公裡的東邊畫廊也成為殘存的柏林圍牆中最著名的一段。
102幅作品裡,許多畫面與牆直接相關:牆的那一邊是朝陽,大手託起翻牆的腳,把牆撞開的「衛星」轎車,站在牆頭的佛陀……既然來自五湖四海,難免有人「夾帶私貨」,日本藝術家畫了富士山日出,大書「通往日本佔領區之路」——眾所周知,戰後柏林只有蘇、美、英、法佔領區,此畫意圖如此直白,筆法又單調如印刷宣傳品,在芸芸作品中顯得十分突兀。
真正有藝術生命力的作品,或許創作意圖確有所指,卻能引發更廣泛的聯想和共鳴,比如那幅著名的《兄弟之吻》。1979年,為慶祝東德建立30周年,「蘇聯老大哥」勃列日涅夫訪問東德,與戰友昂納克擁抱親吻;而它為共產主義以外的世界所知是在11年後,莫斯科藝術家迪米特裡·弗魯貝爾根據歷史照片,將其繪製在殘存的柏林圍牆上。畫面上下各有一行俄文字母,分別為「上帝助我存活」和「在這致命之愛中」,弗魯貝爾的創作幾乎是臨摹照片,但大概因為這些文字,人們從濃濃的政治形象中讀出了愛,上帝之愛,凡人之愛。如今《兄弟之吻》被廣泛複製於明信片、紀念杯、海報上,也衍生出許多新版本,如歐巴馬和普京、南北韓、蘇格蘭和英格蘭……而更多的作品並無明確指向,或歌頌和平,「No more war, no more wall」,或不留隻字,任由觀眾解讀。
許多畫作上寫著1990-2009,這是東邊畫廊再創作的時間。嚴寒酷暑、日曬雨淋、大氣汙染和灰土,還有汪達爾族合力摧殘著這片露天畫板,牆上作品岌岌可危,更有開發商摩拳擦掌,想要在此開發公園和住宅區。柏林圍牆倒塌20周年之際,藝術家卡尼·阿拉維召集當年的創作者,進行規模浩大的修繕工程:去除原有的創作,原樣重繪,最後噴上一層防塗鴉油漆。這樣的再創作引起爭議,有歷史學者認為,藝術家不可能找回當年的創作情緒,抹掉塗鴉的同時也抹掉了歷史。弗魯貝爾也是反對的一方,但他還是回到柏林重繪了《兄弟之吻》。如今,新作上又有了「I love you」和更多難以辨識的塗鴉。國內藝術家當年沒有參與創作,但國人還是在牆上留下印跡,有被撕掉一半的《人日》海外版,頭版頭條新聞為《與災區人民在一起》,報紙又被塗鴉覆蓋,也有寫於2010年9月22日的「中秋快樂」。是創作還是破壞,是藝術還是垃圾?誰有權在牆上創作,誰又有資格回答?
沿著牆一直走到盡頭,繞到牆背後,幾米開外就是施普雷河。這裡是當年的「死亡地帶」,自然屏障讓越境的難度翻倍,牆的那一邊,西柏林人在牆上激情創作,牆的這一邊,東德人卻不可觸及,那一邊色彩繽紛,這一邊只有空白的牆面與牆頭的鐵絲網。所謂東邊畫廊,只因它屬於柏林圍牆東段,而不是來自東柏林的繪畫。這是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一些年輕人躺在河邊的草坪上野餐,彈奏吉他,享受和煦的陽光,「死亡地帶」的氣息已遠去。
真假碎片:柏林故事書店
1990年6月13日,東德軍方開始機械推倒柏林圍牆。但在此之前,柏林人就已自發拆除柏林圍牆。他們用錘子和鑿把牆敲開多個洞口,也鑿下些碎片作為紀念品,得到個「啄木鳥」的外號。許多碎片被贈送給全球博物館、大學、政府機構、公眾空間甚至是企業和酒店,有記錄的「留洋」碎片超過100塊。如今柏林滿大街的紀念品店也都出售柏林圍牆碎片,價錢往往與碎片尺寸成正比,而真偽難以鑑別。
柏林故事書店的每一塊碎片都帶有「身份證」和「出生照」——照片為柏林圍牆塗鴉實景,碎片上的圖案與塗鴉某個部分吻合,看起來相當可信。碎片大致半米見方,650歐元的售價算是「低廉」,若是塗鴉出自知名藝術家之手、作品完整,在藝術市場能賣出數萬歐元高價。書店還有東德的火花、火柴和紅綠燈小人模型,柏林街頭所有的汽車模型包括Trabant,琳琅滿目的紀念品跟博物館藏品相比也不遜色。到臺灣故宮要買「朕知道了」貼紙,到柏林買什麼呢?買「I ♥ Berlin」T恤太沒創意,還是買「poor,but sexy」吧。「poor, but sexy」是市長Klaus Wowereit在2003年接受《Focus-Moeny》記者採訪時說的話,一語道出柏林區別於慕尼黑、科隆等西徳城市之處,得到柏林人的深深認同,成為了柏林的標誌性口號,衍生出T恤、手鍊、皮包等豐富周邊的產品。
當然,到柏林故事書店若是只買紀念品,無異於買櫝還珠。書店跟東德博物館同在菩提樹下大街上,與布蘭登堡門、柏林大教堂、威廉一世皇宮、三百多年歷史的國立圖書館、柏林最古老的大學洪堡大學等「巨人」比肩為鄰。柏林故事店如其名,只賣跟柏林相關的書,數量超過1萬冊、書籍語言多達12種。它也堪稱一家沒有門票的博物館,除了藏書,還有紀念品、電影、沙龍、音樂會,無不以柏林為主題。
牆上的油畫,天花板垂下的水晶吊燈,書桌上的雕塑營造出濃鬱的藝術氣氛。從普魯士王國、德意志帝國到魏瑪共和國、第三帝國、冷戰年代,每一個歷史時期佔據了至少一個書架。而希特勒與大屠殺,東德與柏林圍牆,更是必不可少的主題。弗雷德裡克·泰勒的《柏林圍牆》是其中的經典,不僅調查了柏林圍牆修建的細節、講述了東柏林人的逃亡故事,也記錄了甘迺迪、戴高樂等政客以此為舞臺的亮相作秀。該書多次再版,2009年的最新英文版正值柏林圍牆倒塌20周年,封面是一幅黑白歷史照片,兩個士兵幫助一個小孩翻越柏林圍牆,直攝人心。
除了歷史,柏林故事的書籍陳列另有兩條主線。其一是根據主題分類,如旅行、建築、藝術、博物館、園藝、美食、交通、兒童書籍等。旅行書籍不僅有普通的攻略書,還有柏林戀愛貼士、同志地圖、咖啡館點評、畫廊指引……其二是根據柏林街區分類,每一個街區乃至一條大街都有它專屬的書籍。其中,關於菩提樹下大街的書籍和地圖、書籤等相關產品數不勝數。作為一條街道,能得柏林人如此寵愛,怕是香榭麗舍大街、長安街等巨星級的街道都不免黯然失色。至於柏林大街小巷上的塗鴉,也有攝影師拍照結集出版,至今已經出了3冊。
從查理檢查哨到東德博物館,到東邊畫廊,我一度難堪歷史的厚重,但最終抽身出來,欣賞著柏林人將歷史變成藝術、商品和生活的智慧。他們造了牆,推倒牆,收集牆的碎片,延續著窮而性感的柏林故事,年復一年。柏林故事書店的牆上寫著這樣一行字:「每一座城市都應該有一家像柏林故事一樣的書店,走進它,就像走進一堂真實重現的歷史課。」那些沒有牆的城市,卻也沒有如此多鄭重收藏歷史的角落。
用心感受 發現不同
長按二維碼敬請關注
推薦閱讀
▼
▶加拿大最大規模音樂節被緊急叫停,原因不可思議
▶力挺美國,美日貿易協議初步達成
▶花費5億美元,只為了拯救一名飛行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