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數千年文明史中,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某種精神氣質。譬如許多人將英國女王的黃金馬車稱為「炫富的最高境界」,百年貴族的英國王室也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暴發戶的土氣,除了純金打造的車頂雕飾,那輛馬車上的木材中有來自17條皇家海軍主力戰艦(包括「勝利」號、「胡德」號、「威爾斯親王」號、「瑪麗羅斯」號……)的木頭,有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堂橫梁的木材、砸到牛頓的蘋果樹的木片、坎特伯雷教堂的立柱、倫敦塔的裝飾木;馬車細節處的小裝飾,則包括義大利國父加裡波第的紐扣、蘇格蘭鎮國之寶「命運石」的碎片……
女王的馬車上,有一整隻艦隊
蘇格蘭鎮國之寶,「for freeeeeeedom!」的命運之石,所有蘇格蘭國王都要在這塊石頭上加冕
相對而言,我們中國概念裡「最尊貴」的東西,則會比西方更抽象一些。鄭玄《禮記·郊特牲》時說,祭祀時用各色玉與牲畜,實際模擬了天地萬物的抽象特性:「璧圜,象天,琮八方,象地;圭銳,象春物初生。半圭曰璋,象夏物半死。琥猛象秋嚴,半璧曰璜,象冬閉藏。地上無物,唯天半見。」
周人在談及祭祀的時候說:「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也」——至高的敬意,是來自於嗅覺感觸。在古代中國,若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貴族,需要在自己和平民之間構築起一道長長的藩籬。貴族「不學詩,無以言」,以雅言、正音來與下裡巴人區割;貴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用反覆的美食文化與茹毛飲血的蠻族區割;貴族束髮、右紉、華裳,衣冠型制皆出正典,從穿著上就與平民不同……
貴族需要了解平民一生都不接觸的合香知識與技巧——這是上古祭祀中所傳承的「娛神」之策,只有身份尊貴的血裔才享有祭祀的資格;這是天潢貴胄們日常的生活享受,鐘鳴鼎食之家連呼吸的空氣也與市井不同。繁複的和合香所營造的整體式香氛,正是東方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博物美學。
滿城漢墓出土的錯金雲紋博山爐,帝王規格的墓葬即使在地下,也需要最華美的香爐作為生活的日常用器
在古老的東方,嗅覺審美是貴族修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香文化雖然在社會生活中不斷下沉,日漸進入尋常百姓家,但最初所打下的貴族印記始終不曾磨滅。一燃千金,追求片刻的精神滿足,這本就是一種超越溫飽、凌駕單純物質需求之上的奢侈行為。
歷代文人對香的不斷闡釋,諸多宗教將香與信仰關聯,最終形成了可釋讀的傳統香事文化體系。宋人陸遊說,「欲知白日飛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而明人周嘉胄則說:「霜裡佩黃金者,不貴於枕上黑甜;馬首擁紅塵者,不樂於爐中碧篆」。
嫋嫋青煙裡,有的是千年古國的文化風雅,是獨屬於中國文化的「尊貴」。
古代東方人試過無數種發香物質,從域外的沉、檀、龍腦,到本土的香草、西域的樹脂,再到硃砂、芒硝、石脂等礦物,都是中國合香的材料。但千年以降,人們最痴迷的依然是「四合」的氣味。沉香、檀香、龍腦,麝香,這是真正構成中國古典香文化骨架的東西。它們不僅是承載嗅覺審美的物質軀殼,也是數千年「大數據」篩選之後確定的最匹配東方嗅覺美學的材料。
博物館非遺小組根據元刻本《香譜》,統計了120個主流香方中單一物質的使用頻率,結果是沉香斷層式第一,這種文化上來自「域外」的香料從西漢進入中國以後,開始了對東方嗅覺世界的徵服史。最終成為「萬香之首」、「香中閣老」,融入中國的整體文化意識中。而「沉檀龍麝」即富貴四合,則肉眼可見地撐起了中國人氣味表達的骨架,成為基礎的嗅覺表意符號。
無論是漢唐的宮廷香方,還是蘇軾、黃庭堅等人流傳廣泛的「文人香」,實際上都以沉檀龍麝為最基礎的表達手法。其餘的香料無論是草本、樹脂或是更稀少的丹方礦物,都是在修飾和豐富這個表達體系,並不改變系統的基礎屬性。
僅僅是沉檀龍麝,就已經足夠豐富了。它們之間的拼配融合,也是中國傳統合香尤其是貴族合香的基礎。以古典合香「清甘溫冽媚」的五味而論,沉與檀和,就是甘與冽和,龍腦和麝香就是清與媚和。四合齊用,就是清甘溫冽媚五味和合的富貴與圓滿。不僅如此,香之「四合」還與哲學思想相融合,代表了陰陽、動靜、五行圓融的理念。沉檀龍麝作為主幹框架,在不同比例的拼配中本就變化無窮,相互之間可分可合,總能微妙呼應。沉檀相和時,沉為陽,檀為陰;四味具足時,沉檀溫和為靜,龍麝激烈為動。天地方圓、陰陽動靜,在看似簡簡單單的四合拼配中,卻可以循環往復,任意組合。這是四合的神奇。
之前在《石枯、水枯,天心月圓——我們如何理解「黑方」》中我說,日本調香師擁有的是「有限自由」。其實嚴格地說,中國古典香事也不全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平安六薰物本質是日本人做過「本土化」的四合,而中國古典貴族合香同樣是有規則的。沉何以為沉,檀何以為檀,這些表達符號是如何構建的,在嗅覺表達中各自擁有什麼樣的意涵……這都是文化傳承中近似本體的東西。可以這麼說,若是誰真正解析了「大四合」,誰就掌握了中國香文化最深層的秘密。
從某種意義上說,四合之美也是我們民族審美的一種具象。氣味相合,即心意香和。遠古祭祀中遺留的那一部分關於嗅覺的尊崇,在唐宋以降的「文人香」實踐中得到了更圓滿的闡釋,當合香「擬意不擬氣」成為文化階級的共識之後,它便成了思想文化的載體。但我們往往忘了,文化審美雖然沒有物質重量,卻同樣需要合香本身有足夠的內延性和豐富性能夠「載得動」那些文化意涵。莊子將道家思想形容為浮空的巨槎,言載不動,默亦載不動。說語言不具備完全表達他思想的能力,而沉默同樣不行。
在這方面,氣味本身就提供了巨大的可闡釋空間,相比語言的局限性,它更悠遠、更原始,也更豐富,即便整個文化的巨大虛影出現在香事的背後,依然毫無違和感。它載著我們的文化思想,在星河之間遠航,無拘無束,遼遠而恣肆。大四合,就是這條載意之舟的骨架。其意義怎麼拔高都不為過。
對一名合香師來說,掌握了大四合,就是真正探明了中國傳統合香的骨相。而只有在心中有清晰骨相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去復刻香事巔峰時代裡黃庭堅、蘇軾、韓愈等大師巨匠的美學風神。大四合是合香中那個變幻無窮的「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當代愛好者要做的事情,可能正是倒過來的。我們由千百香方中摸索尋覓,探明大四合這個「一」的基礎,然後繼續向星輝深處漫溯,期待在某一個時間裡,遇見香之道。
萬千思緒,回歸原始。它在最初的篝火中誕生,聯結著漫天星輝
我相信,每個調香師的個人風格都是獨特和難以複製的。譬如柴爺的香,從來都給人一種特別飽滿的感覺,在各種條件允許的範圍內,他習慣把嗅覺感觸推到頂點。指導師傅下料的時候,你會聽見紅土到頂、龍涎到頂、芽莊用滿……因此他的香大開大闊,像大鳥在疾風中扶搖而上,海浪呼嘯著撲向那個最高的潮頭。柴門單方,找的大多是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陽極生陰的那個力道盈滿的轉折點。
十裡聽香(劉寧)老師的風格就很不同,像這支富貴四合,我更願意把這支香稱為「技術流」的四合。光沉香就拼了四個產區,海南沉香兩種、芽莊鷓鴣斑、寮國紅土。這並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宋人就慣用的合香技巧。宋代香譜中,你很容易就看到沉香、棧香、黃熟、臘沉等都代表沉香的名字出現在同一個方子裡……相比唐代,宋人對氣味和香材的研究更深入,才研究出沉香比重、產區不同所帶來的氣味變化。國香沉穩的砂糖味、寮國紅土的沉鬱爆發力,鷓鴣斑遊絲涼意……合為一體時,構成了更細膩溫和的基調。
檀香的使用為了兼顧柔美與氣韻,用制老山檀和未制老山拼配,再加上奶味較重的老東加,複雜的拼配初聞不易察覺,但確實使香調更圓融。沉檀按照一定比例拼配,達到古人所追求的似沉似檀的感覺。香調中它們相互交替,無法再輕易確定地捕捉到。中國人文在宋明以後,一直追求這樣一種「猶疑似」的審美,佛家言:「說似一物即不中」,這種交錯恍惚、帶有禪意的朦朧感,正是撩騷文人心底的那種美好。
此香的前調是涼意上頭,但不是單一的涼。海南沉香特有的溫甜之感配上檀香奶冽之氣隨後跟進,天然麝香的純媚帶著奇異的蘭花調介入,會使氣調溫馨而暖。大比例麝香和沉檀搭配能夠出現一種媚而不妖且具有濃烈花香。從漢至宋,上至皇帝貴胄,宮廷貴婦,下至文人士大夫皆為之所傾倒。而龍腦的加入是在濃烈中加入輕盈,組成了「清甘溫冽媚「五種味道和合為一的嗅覺體驗。少量的龍涎香,起到修飾香氣的作用,「龍涎鎖腦麝「,也使香調更穩定和具有整體性。涼、甜、溫、冽、奶、媚、異花……氣味交融、合和一味,又各不相掩。
在我看來,所謂「技術流」從來都是光榮的。傳統合香是舟,載得動審美與文化的大母題,我們由更確定的那一端切入,才能更接近合香世界那虛無縹緲的一半。「心合」的境界有誰不嚮往呢?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秘境中,圓月懸於高天,流水映照人心,花圃中風蝶自來,沉檀乳麝臻於圓融,氣與味合,味與意合,意與心合……只要真正用心,每一款香都是合香師距離圓滿的更進一步。
我想這也是這支「富貴四合」的根本意義,大四合幾乎是每位懷有進取之心的中國合香師都要面對的方子。它最簡單,簡單到只要用上好香料,再怎麼也不會難聞。但它又最複雜,其中的陰陽動靜、細微變化,即便是最有經驗的大師也需要認真調試才能使氣調圓融。
不誇張地說,「四合」就是整個中國香文化的縮影。它是蛻化至簡的文化審美模型,一支香裡,可以包羅天地萬象,是那個諸香源起的「一」,同時也是那個萬劍歸宗的「萬」。
它是古代中國最重要的香方,沒有之一。是我們攀爬未知峰巒的時候,最可靠、最確定的助力。以它為基礎,摸索骨相,再造風神。這就是香文化的復興。
按照以下步驟將九龍沉香博物館設置為星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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