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道與反思武士道
日本的武打片有個專門的詞是劍戟片,而不是武士片。因為嚴格意義上講劍戟片雖然舞刀弄槍的但是主角大多卻並不是武士,而是浪人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民間高手。比如《七武士》雖然名為武士實際是六個浪人加混混菊千代;《切腹》中的千千巖求女是個窮的連寶刀都賣了裝個竹片糊弄人的浪人;日本最有名的劍客座頭市是來路不明的瞎子按摩師;《黃昏清兵衛》和《隱劍鬼爪》的主角都是混的慘到不行但是劍術超群的底層武士;《大菩薩嶺》的主角龍之助則是一個在新選組殺人的浪人,屬於上不得臺面的職業殺手……日本劍戟片中恪守武士道的人一般都混的相當慘,可以說劍戟片都是反武士道影片。可是片中的浪人劍客無一例外又都帶著一種莫名驕傲,這種即批判又自豪的矛盾態度是劍戟片無窮魅力的源泉,比我們那些熱衷用拔苗助長方式提升民族自豪感的武俠片和功夫片高到不知哪裡去了。
小林正樹的《切腹》,武士道精神就像這具盔甲,徒有其表而已
《大菩薩嶺》中龍之助的困擾是在榮譽、前途和個人能力之間如何取捨權衡,這不是一個幕末浪人獨有的問題,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和龍之助一樣,選擇權在我們,但評判的權力和標準並不在我們。
那麼評判的標準是什麼呢?正所謂「他人即地獄」(L'enfer c'est les autres) ,人這種動物是無法脫離他人單獨存在的,對龍之助來說就是武士道精神,這是舊日本的精神核心。但武士道精神到底是個什麼和中國的儒家文化一樣很難一言以蔽之。最終級,也是最簡單的條文式的解釋就是明治時代天皇頒布的《軍人敕諭》,其核心只有五條:
1.軍人當以盡忠盡節為本分。即忠於天皇,沒什麼好說的,君主立憲制國家的立國之本。
2.軍人須以禮儀為重。「下級承上官之命令,實即承朕之命令」,「上級對下級不可稍有輕侮傲慢之舉」,這是在挺天皇之下的效忠系統。
3.軍人當尚武勇。「夫武勇乃我國自古以來的貴重所系,無武勇則不配為我國臣民」, 「軍人擔負親臨戰場對敵之職,片刻也不可忘記武勇」。這是強調尚武精神,強調武士的社會地位。也是在強調武士業務能力。
4.軍人當以信義為重。「信即踐行己說之言,義即盡己之本分」,切勿因「小節之信義而誤大綱之逆順,或守私情之信義而迷失公道之是非」。這是強調誠信,不能說到做到的人不堪大用,更何況上戰場了。這點頗為有趣,為了大義便可不講小的信義,正所謂兵不厭詐。
5.軍人應以質素為旨。驕奢華靡「一旦出現在軍人之間,則如傳染病蔓延」,「士風兵氣頓衰」。這是強調武士臥薪嘗膽式的生活方式,應像修道士般虔誠的一心一意追求追求武士道,而非世俗的奢華。
軍人敕諭
我們不妨從《軍人敕諭》出發,看看龍之助和《大菩薩嶺》中的一眾配角是佛是魔,一層一層的剝開武士道的面紗。
諸行無常——老者的死和小偷的不死
大菩薩嶺真身,在日本山梨縣,從東京坐電車兩個小時就到了
首先要明白大菩薩嶺是個什麼地方,否則會對影片產生誤讀。日本確實是有大菩薩嶺這麼個山,平安時代的武將源義光在遠徵奧州時經過此地,吟唱「南無八幡大菩薩」,因此得名大菩薩嶺。南無八幡大菩薩中的南無是禮拜的意思,八幡是八幡信仰,是日本文化中掌握武運的神,連起來就是膜拜戰神的意思,影片的精神內核也是武士道而非佛教,因此我並不贊同從佛教角度解讀影片,菩薩這個詞的含義與其說是佛教還不如說是命運。
定場鏡頭,山就是人心
《大菩薩嶺》的定場鏡頭就非常不同凡響,畫面左邊是大菩薩嶺的山頂,右面是龍之助山一樣的鬥笠,人心如山,這便是龍之助的命運之路,他的神是戰神。接下來的情節更是驚人,龍之助毫無緣由的砍死了一個朝聖的老人,點名了武士道的核心——死亡。武士道經典《葉隱聞書》開篇就是「武士道者,死之謂也」。武士尋覓通向死亡之路,「每朝每夕,念念悟死,則成『常住死身』,於武道乃得自由」。對武士來說最重要的是背負責任和完成責任,死亡不過是盡責的一種手段而已,這是武士的價值觀。
如果從武士道的角度看片頭老者的死,那就不再是毫無緣由的死。老者祈禱願以自己的死換來孫女過上幸福的生活。如果他是一個武士,讓孫女得幸福便是他的使命,那死亡便是成就老者生命的意義,這是大慈悲。於是在「菩薩(命運)」的安排下龍之助毫無徵兆的出現在老者身後,乾淨利落的砍死了老人。
兩人的位置是表示龍之助並沒有聽到老人的祈願
慘死
鈴鐺的宗教含義豐富,靈魂的象徵
殺人者驚恐的臉,原來殺人是這個感覺
這段第一個鏡頭是老人回頭,老人的臉一身黑衣的龍之助的下半身。然後是反打,老人的全身和龍之助的下半身。然後就是老人中刀,鈴鐺的特寫和龍之助驚恐的表情,這也是龍之助在影片中第一次露臉。一個殺人無數「劍魔」亮相的鏡頭居然是一個驚恐的表情特寫,這是導演的高明。老人沒有留下遺言的機會,鈴鐺的聲音和特寫是平民對武士的控訴,這個鈴聲非常重要,還會再次出現。
從視聽語言中反覆出現的下半身表明,龍之助殺老者並非聽到了他的祈願,老者的死是「菩薩」的安排,龍之助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辻斬,而絕不是什麼「渡人之劍」。辻斬在日本中世紀直至江戶早期是常見的,直到江戶幕府禁止這一行為,而龍之助所在的時代已經是幕末了,這顯然也是不合法的。龍之助為何辻斬?砍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談不上大戰之前檢驗自己的武力;比武用木劍也談不上試刀;所以龍之助的行為更多是一種心理建設,是出徵前的祭拜,作為武士玩了一輩子劍,大戰之前來找找殺人的感覺。
兇惡的表情
龍之助在下山時遇到了一個人,龍之助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是出其不意的拔刀,絕世高手龍之助竟然失手!但他一步也沒有追,只是平靜地收刀,連表情特寫也沒給一個,看來他已經習慣殺人了,能平靜的面對死亡,辻斬的目的達到了。
我們後來知道這個人是個小偷,而且剛剛在龍之助家作案逃跑。如果把影片的情節改一下,大菩薩嶺閒逛的龍之助先遇上了小偷,並且拿他辻斬而非朝聖老者,那一切就有了因果。這樣雖然看似更符合「Sword of Doom」,更有命中注定的意思,但是太簡單了。佛法最基礎的三大法印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如果一切都有因果,那就違反了諸行無常的根本法印。如果從佛教角度解讀《大菩薩嶺》角度一定是無常,而非渡己還是渡人的大乘小乘問題。老者的死是無常,小偷的不死是無常,孫女能否得到幸福是無常,龍之助的一生是無常,幕府末年的日本何去何從更是無常。
第一部:道、侍和我——武士的榮譽、前途和自我
無常雖是常態,但如果承認了一切無常,那作為人的意義在哪裡?如果大家都變成了佛教徒,那就沒有人996了,社會怎麼發展進步?誰來建設幕府?誰還會團結在以將軍為核心的幕府周圍?於是萬惡的日本統治階級就發明了「武士道」,旨在從精神層面激勵武士老爺們奮發向上。當然光精神激勵是不夠的,那不成無產階級職場PUA了嗎,所以還要用前途加以誘惑,中西醫結合療效好。那麼問題來了,當代表榮譽的「道」和代表前途的「侍」發生衝突時,作為一個人應該做出怎樣的抉擇?
龍之助面臨的就是這樣的抉擇。病榻上的父親讓他在比武中故意輸給前同門宇津木文之丞。龍之助因為劍法獨樹一幟、不合禮法而被甲源一刀流除名,反正已經沒了前途,作為一個沒有前途的武士再丟掉榮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而這場比武對文之丞太重要了,贏了便能如預想的一樣成為番主的劍術教師,走向人生巔峰,因此龍之助應該犧牲掉榮譽成全文之丞。口口聲聲榮譽高於一切,可是一旦和前途產生矛盾,榮譽便是可以被輕易犧牲的無關緊要的東西,甚至還比不過無聊的「人情世故」。龍之助並沒有直接回應老爹的請求行還是不行,只是給了一個不屑的表情,此時他多半還是想贏。
人、影子和阿濱
坐在柱子下從畫面中消失
靠著柱子,迷茫的眼神
心意已決
這時阿濱登場,她也是來給未婚夫求情的。這場戲中用了日本古裝片很少用的室內俯拍機位,阿濱跪在榻榻米上縮成一團,渺小的不能再渺小,而龍之助背對著她,仿佛要鑽進自己的影子中。然後龍之助靠著柱子坐下,在畫面中幾乎消失,在命運前人就是如此渺小。這裡出現了日本建築房間中極少出現的柱子,柱子代表武士的精神。龍之助靠著柱子,眼神充滿迷茫,這是武士道信仰的崩塌,所謂「奉武士道者絕不遲疑」呢?最後龍之助還是做出了抉擇,求情可以啊,「武士的榮譽好比女人的貞潔」,士可殺不可辱,想要武士的榮譽,那你肯不肯拿貞潔來換?他坐在門口用犀利的眼神回應阿濱的要求。此時光源在門外,日本拉門的木樑起到了黑色電影中百葉窗的效果,龍之助即將被捲入命運的漩渦。
人小小的,前景亂七八糟的充滿壓迫感,這是內心的矛盾
水光照在臉上,這是內心的漣漪
女人脫掉腰帶
男人扔掉劍
接下來便是著名的「床戲」,岡本喜八在運用象徵手法方面是高手中的高手,一點肉都沒露但香豔無比,信息量巨大,這段戲的重點不是感情,而是交換。首先是阿濱出現在水車旁,人小小的站在草屋下,通過前景草屋的木樑營造壓迫感。然後是阿濱的中景鏡頭,流動河水的反光照在臉上,這是她內心的波瀾。阿濱緩慢的解下腰帶,華麗腰帶的特寫,這是女人貞潔的象徵。然後阿濱脫下鞋,龍之助扔掉劍,象徵女人丟掉貞潔,男人扔下榮譽。之後就是華麗的和服腰帶被舂米機搗爛,鏡頭轉向飄揚的鯉魚旗、比武場上的鼓和龍之助的臉。之後是阿濱的鞋的鏡頭,上有血跡,這是她的汙點。最後兩人對視,阿濱的眼中充滿矛盾,龍之助的眼神充滿平靜。
搗爛的腰帶
象徵男兒的鯉魚旗
乾淨的鞋
有血跡的鞋
平靜的人和矛盾的人
矛盾的內心
平靜的內心
這段戲中還插進了比武場上鼓手的鏡頭和龍之助的臉,這是比武前他的所思所想,是他的羈絆,因此我們知道他一定會信守諾言故意輸掉比武的,這是高超的視聽語言。從武士道精神上來看,龍之助在比武中作假,違背了《軍人敕諭》中的」軍人當以信義為重」,但他卻遵守了和阿濱的諾言,這是對阿濱的尊重,女人的貞潔和武士的榮譽一樣重要。
對稱構圖代表公平,但這本來就不是公平的比武
複雜的表情,有對龍之助的仰慕,也有對他力量的恐懼
他的對手文之丞的內心也不平靜,比武前剛剛休了未婚妻阿濱。他不是來比武的,是來報仇的。表面上文之丞是為了榮譽而戰,實際文之丞是抱定決心來取龍之助性命的,這是不榮譽的趁人之危。決鬥前裁判問兩人是否有仇,文之丞眼神閃爍。當裁判判定平局時龍之助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木劍,而文之丞卻突然使出殺招「弦月擊「,可惜還是技不如人,被龍之助一招制敵。
雖然兩人都沒有做到」軍人當以信義為重」,但文之丞的性質更為惡劣。龍之助並沒有傷害到誰,和阿濱的一夜情談不上對錯,只是選擇和交換,更沒有想加害文之丞。而文之丞卻在龍之助不知情的情況下把比武變成決鬥,實在是有失體面。
不祥的霧代表走向未知的路
這場決鬥還有另外一個裁判,就是阿濱,裁判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但阿濱知道,她更能公正的看這場決鬥,所以當文之丞落敗後她眼神平靜。無論劍術還是人格魅力,龍之助都勝過文之丞,如果要選一個男人做丈夫的話那必然選龍之助。於是阿濱在宇津木一門來尋仇時跑去提醒,龍之助拒絕了她的好意,選擇坦然直面敵人,一口氣斬了13人。龍之助失去了武士的前途和仕途,但走投無路的他也找到了生命意義,走上追求極致劍道之路。正如前面他對阿濱所說:「我機龍之助在這世上只相信自己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