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武士道」作為一個專有名詞,據說出自這本為西方人寫的書中,後來出口轉內銷,才在日本大行其道。這種說法有無道理,請看本文辨析。
日本循跡(五)
武士道——武士之忍
作者:李新華
圖二:日本學者寫的多卷本中國通史著作。
圖三:日本學者寫的多卷本本國通史著作。
一、為什麼好好的套裝書總是缺一本
我在日本循跡(四)中寫了作為日本「民族史詩」也好,作為日本「國民精神」也罷的「忠臣藏」的歷史事件,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廣為傳布的各種文學樣式或藝術形式的演義故事。限於篇幅,這種寫法等於是捅了個馬蜂窩,無數的蜂飛了出來,對不太了解日本的讀者而言,往往一頭霧水。
特別是「忠臣藏」的故事,我們說過在日本可能有幾百上千部各種樣式的作品存在,僅就這點而言,它不像樣板戲——只有8部,也僅就這點而言,它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樣板戲。
但奇怪的是,無論兩國政府如何倡導「中日友好」或「日中友好」,但在民間的文化交流中,中國民眾很難看到「忠臣藏」的影子。這無疑加重了霧水的濃度,以至於霧中看花變成了只見霧而不見花。
大家看一看圖二和圖三,是兩套我很喜歡的書,中國史的那套出的比較早,經常翻閱已有衰相,日本史的那套剛出版,正在讀。但令我這個在讀書方面有「格式塔」心理情結(完型心理)的人不如意的地方是,這兩套書都是有頭無尾的「次品」。兩套書都缺一本,而且都是有關近現代的最後一本。
細細琢磨這件事,恐怕是與「忠臣藏」被擋在在牆外具有相似的緣由吧。
由於涉及政治正確,兩套中國史和日本史的書,只能捨棄它們的最後一本,因為在這段歷史時期,兩國交惡,兵戎相向,鬧的很不開心。更要害的是面對同樣的歷史史實,兩國各有各的政治正確(意識形態),形成各說各話的一套修辭。既然說不攏,只能割愛。
「武士道」的問題類似。它在日本國內,熱度一直很高。但至於能否出口搞大外宣,政府就很謹慎,因為美國和亞洲各國深受其害。從中國政府的角度看,一方面縱容「手撕鬼子」,另一方面又讓「武士道」暢行無阻,其立場也太勉為其難了吧。
舉一個例子。2003年美國華納兄弟製作發行了一部日本題材的影片《最後的武士》,瞬間在全球40多個國家和地區(包括臺灣、香港)上演。但中國大陸這個巨大的市場卻不見它的身影。我們知道,好萊塢大片一般以愉悅觀眾為主,《最後的武士》也的確是一部典型風格的類型片(類似於剛剛上演的真人版《花木蘭》)。為什麼它能愉悅全球觀眾,獨獨中國大陸觀眾就不能「眾樂樂」一回呢?我沒有內幕消息,常識性的判斷就是,或許就是「武士道」這一因素,把它擋在了牆外。
不特此也!被「武士道」擋在牆外的還有高倉健。而這正是本文的主題——通過高倉健所飾演的角色這塊稜鏡來感知「武士道」,這也切合「循跡」的意思。不過在說高倉健之前,我們需要大致了解一下「武士道」的來龍去脈。
二、800年來,日本就是一個武士社會
日本是一個島國,又處在距歐亞文明中心(西亞)最偏遠之東嵎,因而歷史的架構比較簡單。熟讀中國史,就很容易掌握日本史。
日本自氏族社會到部落聯盟,經歷很長時間,然後於7世紀突然之間「脫和入唐」,在有史記錄時期全面引進唐朝的文物典章制度,實行中央集權的官僚制的王政。這一時期的日本歷史史稱「律令制」社會時期,為期約為四百年。這400年又可一分為二,前200年是天皇親政時期,後200年則是攝關時期。所謂攝關就是作為朝廷官員的攝政和關白僭越了天皇權力。12世紀末,隨著源賴朝建立第一個幕府(鎌倉幕府)開始,日本進入武士時代(亦稱為封建時代),直到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成為迅速崛起的近現代化國家。
如果去掉明治維新以來的100多年時間,那麼,日本的「武士道」就是在6、700年的時間裡萌芽並成長壯大的。先有武士而後有「武士道」。
武士社會的產生是一個自發的過程。熟知西歐歷史的人都知道,以騎士為標誌的封建社會,是在羅馬秩序崩潰的基礎上自發地產生的,這一點同日本極為相像。日本的武士社會,也是在「律令制」秩序崩潰後自發產生的。在失序的社會環境中,人們的生存狀況決定了誰的拳頭大誰就能生存下去,誰就能佔有更多的生存資料。漸漸地,小拳頭依附於大拳頭,沒拳頭的平頭百姓又依附於小拳頭,經過長時間的演化和積澱,一個以武士為中心(統治階級)的、根據拳頭大小所決定的等級森嚴、秩序井然的人身依附的封建社會就誕生了。
在這一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武士、以及用以概括武士現象的「武士道」也就相伴而出現了。起先,武士通過自己在疆場上的廝殺,被民眾作為英雄崇拜的對象,反映在民間的故事與傳說中。直到江戶時代(1603-1868),武士之道才逐漸定型。
我在圖一中援引了日本人新渡戶稻造用英文所寫的著作《武士道》。令我頗感驚訝的是,與隔離「武士道」的影視片不同,這本《武士道》的書,在中國竟然有15家出版社(不完全統計)競相出版了該書。可見,出版社的生意經在於知道「武士道」的賣點在於人們的好奇心(因為隔離),當然,主管部門也胸有毛竹般地知道中國人一般不讀書(不隔離也沒事)。
實際上,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是為了滿足西方人好奇心而寫的。他當然是把武士道作為日本人優秀傳統而加以褒獎的。這本書寫於19世紀末,如今看來已有過時之感。所謂新渡戶稻造「發明」了「武士道」一詞的說法,在我看來是他第一次用英文「創造」了這一名詞,按美國人詹姆斯·L·麥克萊恩寫的《日本史》,其中說到:
「武士最早使用『武士道』這個詞是在17世紀」(該書79頁)。
「武士道」是以儒家思想為底色,雜糅了日本傳統的神道教、中國化佛教的禪宗而成的武士階級的行為準則和倫理規範。在我看來其中的核心價值觀有兩條,其一「忠義」;其二人倫禮序。其內容在此無法一一展開,但相對於疊床架屋繁複的內容,「武士道」的外觀特徵非常簡單明了:稱姓、月代、佩刀、切腹。
圖四:「要是人物性格血氣方剛、明快、隱忍,還老想與人打一架的話,那就找高倉健演。」——伊恩·布魯瑪《日本之鏡》
按:這張劇照令我們想起高倉健為破解「AX」之謎,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的經典場景——那「跳下去」的經典念白,那無詞的經典歌曲……最後,還有那一去不回的80年代的青春味道。
三、高倉健不為多數中國人知曉的另一面
這另一面就是高倉健作為知名演員,在其演藝生涯中塑造得最成功的的形象是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一系列人物。
由於忌諱「武士道」,所以就把高倉健的這一面也隔在牆外了。
可以這樣說,高倉健作為演員,在中日兩國觀眾中所留下的是兩種不同的印象。以中國人熟知的《追捕》為例,這部影片在日本公映時,只是一部「吃飯片」,即僅能收回成本的片子。想不到在中國卻造成巨大的轟動,風衣、墨鏡、真由美組成的旋風在街頭呼嘯,這種現象「轉內銷」後,才在日本掙得票房。
那麼,高倉健在日本觀眾中,他是哪種形象的演員呢?
我當然與讀者諸君一樣,是「樣板戲」年代成長起來的人,最早接觸到高倉健也是因為看了《追捕》。只是對日本的歷史有了興趣,並本著「循跡」的腳步,一步一步探索後,才慢慢知曉了高倉健作為演員不為多數中國人所知的另一面。可見當年我們的見聞是多麼的淺薄甚至無知。
荷蘭學者伊恩·布魯瑪在說到日本電影演員高倉健時是這樣說的:
「要是人物性格血氣方剛、明快、隱忍,還老想與人打一架的話,那就找高倉健演。」(見圖四)
這就是高倉健作為演員出道時的定位。高倉健1931年生人。他演藝生涯的黃金年代正值日本電影業繁榮的頂峰時期。其中有一類電影特別走紅,這就是所謂的「黑幫片」。在這有一定套路的類型片中,飾演老一代黑幫老大的是日本著名演員鶴田浩二,而新一代黑幫電影的扛鼎之人就是高倉健。我在網絡上選了兩張高倉健的黑幫劇照(參見圖五圖六),看看會不會破壞我們心中固有的高倉健形象。
五、六十年代在日本掀起熱潮的「黑幫片」,正是戰敗後日本人對「武士道」精神的哀婉的致意,也是作為懷舊與現實之間差異的鏡像反映(這些話聽起來有些繞,只是這裡不是展開討論的地方)。正如我們已提到過的伊恩·布魯瑪在《日本之鏡》中所說:「黑幫片」是「對《忠臣藏》精神的一種延續。」由於戰敗,「武士道」是失敗了,過氣了,甚至在公眾層面也不能表達或表現了,於是就有了「黑幫片」這種扭曲或變態的現象。花無百日紅,到了七十年代,「黑幫片」也就沒落了,於是,我們看到了高倉健的後期作品,《追捕》、《幸福的黃手帕》、《遠山的呼喚》。這些電影的一個主要特徵就是比較符合中國的主旋律。但即便在這些中國人熟悉的影片中,仍有「武士道」的影子。除了不再打架外,高倉健仍然保持了血氣方剛、明快、隱忍的形象。
四、武士之忍
談高倉健並不是本文目的,本文的目的是通過高倉健一探「武士道」的某些特徵。當然,我的「循跡」不可能是全面而又深刻的,它揭示的往往是事物掠影式的一個方面。
本文要探討的是「武士道」中一個顯見的特徵——忍。
閉上眼睛,浮現出來的高倉健性格形象就是忍——刀刻般堅韌的臉龐肌肉微微抽動,沉默寡語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可以說是日本人的民族特徵。
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發布終戰詔書(即投降詔書),其中說到「朕欲忍所難忍,耐所難耐,以為萬世之太平。」果不其然,日本人活生生地將其戰敗的巨大災難強忍了下來,回想起我們已經提到過的半個多世紀前的「打落門牙吞進肚」忍勁(也是韌勁),令人印象深刻。
不用說,這種「忍所難忍、耐所難耐」之精神源自武士社會及武士傳統。
回到我在上一篇「日本循跡(四)」中說的「忠臣藏」的故事。順便說一句,讓高倉健飾演大石內蔵助,可以說再名至實歸不過了(參見「日本循跡(四)圖九」)。
「忠臣藏」中最主要的看點,不在於復仇,不在於復仇成功,而在於復仇過程中,四十七浪人的隱忍。
「忠臣藏」中隱忍的故事,多得數不勝數,當然囉,多數是後人的附會。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添油加醋,這也正反映了日本人的民族性格。
從事發到最後的復仇,歷時大約近兩年。在這兩年時間裡,四十七浪人為了復仇幾乎每個人都經歷了「忍所難忍」的痛楚,有些人兄弟情斷,有些人翁婿反目,有些人姐妹賣身為妓,更有甚者有的浪士老父自行了斷。僅以大石內蔵助為例,他為了不牽累家人,忍痛與妻子割席;為了取信於眾,愣是將15歲的長子大石主稅納入復仇群體以為人質(擔保);(以上是史實,以下是演義)他為了麻痺敵手,混跡於風月場中,醉生夢死;當有人懷疑其偽裝時,冷不丁地抽出他的佩刀查驗,也是鏽跡斑斑(刀鏽是武士莫大恥辱),沒有一點復仇的跡象……。
當時的氣氛是,吉良方面明知赤穗浪人肯定要復仇,公眾輿論也期待這一復仇的到來。這裡插一句,幕府是允許復仇的,但要向幕府報備,這也是武士社會的一個特徵。正是在這樣的氣氛中,隱忍才顯出它的涵義。另外,從審美的角度看,越是壓抑,其結局就越是淋漓酣暢(聯想到高倉健AX的隱忍)。當然,這不是藝術,這是生活的真實。我們中國人喜歡說,文藝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日本人則是文藝源於生活就是生活。這也就是「忠臣藏」(還有其他文藝作品)為什麼高度體現了日本性的原因之一。
光看隱忍的這一面,似乎「忍」的精神尤其值得傳承和光大,但「忍」還有其非常突出的另一面,容易讓人忽略,那就是殘忍。忍之殘忍的一面,戰敗後的日本人一般是避而不談的。它的扭曲或變態的表現,可在虛構的「黑幫片」中看到。但在戰前,當日本軍國主義者狂妄到要與西方列強爭雄,在亞洲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推行「皇道樂土」時,「武士道」的殘忍一面在「國體」、「忠義」等名義下是得到嘉許的,或許普通的士兵還以此為榮。
日本軍隊的殘忍使中國人身受其害,「三光政策」、南京大屠殺、慰安婦、七三一活體細菌實驗等等慘無人道的暴行世人皆知。戰爭無疑涉及殺人,但虐殺另當別論,特別是虐殺無辜有違人倫,有悖人性,就是殘忍。如果這種殘忍暴行不是一時興起的偶爾為之,那麼追溯這種它的源頭,也深植於武士社會和「武士道」精神當中。殘忍不會是「忠臣藏」謳歌的對象,但我們可以從其他地方看一看日本「武士道」殘忍的真相。
武士,以習武為本,以尚武為尊。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拳頭大小的比賽中,武士可對平民無理由地殺戮,其目的只是為了練習劍術和弓道。而且逐漸成為風尚、風格。且看下述引文:
勿讓馬場無頭顱!快斬下掛上!這些經過門前的乞丐、修行人都是很有用的囊中之物喔!快!快!趕快用引目和嫡矢捉下來!趕快捉下!趕快用騎射追殺獵物的「追物殺」!射殺吧!(註:「引目和嫡矢」是弓箭類武器;「追物殺」原指習武中用來作為靶子的動物,這裡則用在了乞丐、修行人身上。)
(引自《巖波日本史(第四卷)·武士時代》第83頁)
此段話出自日本國寶級的繪畫《男衾三郎繪詞》上的「題畫詞」。該畫出自鎌倉幕府時代(1192-1333),反映了兄弟兩人哥哥吉見二郎(文士)與弟弟男衾三郎(武士)在生活方式上強烈的反差對比。
有一個極端的例子,可在日本電影《大菩薩嶺》中看到(1966年上演)。主人公機龍之助是劍術高手,隨意殺人只是為試試自己的刀快不快。在電影中倒在他刀下的第一個人就是一位素味平生的行腳僧,與上文的男衾三郎可謂幾個世紀以來一脈相承。這樣的電影看了令人頭皮發麻。這或許還不是重點,重點是電影改編的原同名小說,在日本報紙上連載29年(1913-1941),共41卷總字數570萬字;而且此小說翻拍電影12次,可見日本人的迷戀程度(日本人迷戀暴力美學包括黑幫電影,都有殘忍的祟影)。
《大菩薩嶺》的背景是幕末時代(19世紀五、六十年代),這樣的例子不是個案,當時處於亂世,有許多失藩的浪人,也是到處隨意殺人,只要高喊一聲「天誅」,就可以把無辜之人一刀劈死,而龍之助就是「新選組」成員。有熟悉幕末恐怖組織「新選組」的讀者一定知道該組織可以媲美當代的蓋達組織,但它的成員一般都是深受日本人喜愛的「英雄豪傑」。甚至日本鬼子那種將孕婦剖腹,然後將嬰兒挑於刺刀上的行為,據說也有古老的先例可循(恕我不援引出處了,阿彌佛陀)。
另外,還有較為人知的「方廣寺耳冢」(在日本京都,被指定為「國家史跡」),所謂「耳冢」就是將耳朵(鼻子)堆積起來所建立的墳墓。這件事發生在16世紀末,豐臣秀吉入侵朝鮮帶回日本作為戰利品的朝鮮人和中國人的鼻子和耳朵,據說總數有十多萬隻。這種事在尚武社會,或許不算什麼,中國在殷商時期也有劓刑,只是它過於野蠻、殘忍,漢文帝時代就被取消了。
仔細辨析字義,忍有兩個方面相互衝突的含義,即忍之忍受、忍耐;忍之忍心、狠心。我們上面討論了「武士道」中的這兩個方面,稱之為隱忍和殘忍。字典上把前者定位本義,認為後者是引申義。我覺得正好相反,人是紅臉野獸,臉紅脖子粗、易怒,進而忍心、狠心甚或殘忍是人性的本能反應;人類在初民時代,蒙昧顢頇,處世行事僅憑感情,一時性起而不及其他,暴力、野蠻、殘忍行為比比皆是。所謂文明,就是規範人之粗野本性。「武士道」直接源起於武力、暴力,它具有殘忍的野蠻特徵不難看出和想像。然而,「武士道」的另一面,即它還不斷地受到文明的規約,才有了抑制本能而強調忍受、忍耐(在中國叫做「忍字心頭一把刀」、「制怒」)等等的行為倫理,在這方面的極端是忍聲吞氣的奴性,而這恰巧也是「武士道」與日本性的特徵。總之,對「武士道」的柔化而言,起了重大作用的是佛教是禪宗。沒有佛教的菩提心發願,沒有禪宗的心性修煉,那麼「武士道」剩下的只能是青面獠牙的殘忍了。
佛教禪宗與「武士道」的關係重大,大家只要比較一下西方中世紀的騎士與日本的武士,就能明顯感到隱忍的品性具有強烈的東方特色。而這種東方特色是非神道的、非儒教的,因而只能是釋家的。
圖五:高倉健黑道中人扮相,出處不明。
圖六:高倉健黑道中人扮相,出處不明。
202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