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論武大郎之死

2021-01-08 金學界

武大郎名植,是武二郎——武松的兄長,潘金蓮的丈夫;忠厚樸實,但是這美德在他幾乎成了無用的別名。

雖然有句俗語說「武大郎開店」,形容嫉賢妒能的人,乃冤枉了他,但是由此可見武大郎窩囊廢名聲之大,也正如武松的力能打虎、潘金蓮的淫能殺夫,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而且說到他令弟、內助的場合,往往也要說到他武大郎:可惜了一個老實人。

武大郎出身貧寒。

「自從與兄弟(武松)分居之後,因時遭荒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衰,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躁、頭臉狹窄故也。以此人見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負他。武大並無生氣,常時迴避了」[[1]](第一回)。

武大這番光景雖然不值得恭維,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不吝給他以對弱者的同情,更不用說他無論如何不該因捉姦而死於非命。

所以,潘金蓮十惡不赦。

多數的人,讀《水滸傳》武松殺嫂祭兄,已覺大快人心;《金瓶梅》中她更加淫蕩無恥、作惡多端的形象,就越發使人厭惡。

吾鄉舊時戲班子串鄉演出大約是當地的小戲《潘金蓮拾麥》,潘姓人家居多的村子每拒絕其入莊。

可見這位虛構的潘女士名聲之劣,使好好一個「潘」字都仿佛蒙了羞恥。而小說家為人物取名,可不慎哉!

可是,潘金蓮何以要殺武大郎?

武大郎何以不曾如「常時迴避了」,必捉姦不成而遭踢打和毒死?這個問題,要專家做法律的裁判並不難。

可是,在「文學是人學」的意義上,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甚至不是一個明白的善惡。

套用一句現成話,它也應該被看作是「人性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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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周知,武大郎得潘金蓮為妻實屬偶然。

他是個「把渾家故了」的人,帶著十二歲的女兒迎兒做生意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

因為人「本分」,又對張宅家下人「無不奉承」,所以大戶「收用」潘金蓮後,又不得已「倒陪妝奩」為她「尋嫁得一個相應人家」時,「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堪可與他」;

而「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的嫁與他為妻」。這大概是武大做夢也未曾想到的。

可是,張大戶此舉卻是別有用心,所以武大郎能成為潘金蓮丈夫,又實在是必然。

一則張宅家下人為之美言「武大忠厚」,二則如上引張大戶就近「早晚還要看覷此女」。

「看覷」者何?明遣暗留,借武大之名別築金屋以藏嬌也。

這裡武大的「忠厚」與張大戶包養情婦的需要正相投合。

於是我們看到,「這武大自從娶的金蓮來家,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銀伍兩,與他做本錢」,真是「恩」重如山。

但是,天上不會掉餡餅——「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

武大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朝來暮往,如此也有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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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張大戶把潘金蓮「白白嫁與他為妻」,實不過是把明著的小妾翻牌為他暗中的情婦;而武大郎掛名潘金蓮的「丈夫」,則不過是張大戶包養情婦懵他那主家婆的一塊招牌。

但是,名義上武大當然已是潘金蓮的丈夫,潘金蓮是武大的老婆;張大戶之「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已經屬於偷情,從而武大早在西門慶出場前就已經戴穩了「綠帽子」,用鄆哥戲謔他的話是成了吃「麥桴」長肥的「鵝鴨」。

但此時的武大對於妻子的不貞,「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

這「不敢」二字,中有武大對張大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為難和酸楚。

他在這件事上的「並無生氣,常時迴避了」,實際是對張大戶把潘金蓮「白白嫁與他為妻」的「分期付款」。

這裡,他的「忠厚」和「樸實」因為染了小商販交換的意識變成了窩囊廢的別名。

加以他的懦弱,如果張大戶不死,大約總不過「掛靠」大戶為潘金蓮的名義丈夫而已。

然而,即使如此,潘金蓮也早就痛苦於所嫁非人了:

「原來金蓮自從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

她被大戶玩於掌中,卻也還蒙在鼓裡,竟不知唯其如此,才遂了大戶「還要看覷」她之心。

這樣,她只有埋怨「奴端的那世裡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

這一點,即使作者一心要把潘金蓮寫成該死淫婦的典型,也不能不承認是一個不幸。

書中評論說:

「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撞不著賣金的。」

而當後來張大戶「嗚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不容在房子裡住」,武大來紫石街賃房子,「依舊賣炊餅」,才可以說與潘金蓮有了自己的夫妻生活。

這時,一班浮浪子弟往來嘲戲,唱叫:「這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裡。」雖是刻薄的話,但是說這婚姻的不近人情,也算是到家了。

《金瓶梅》作者的議論並不總是陳腐的。

他說:「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這個話至少對於武大郎是如此。

以他「三寸丁、谷樹皮」的粗蠢,得「虎中美女」潘金蓮為妻,真說不定是福氣還是兇險。

但在武大感覺中似乎正是一樁「好姻緣」,殊不知此「好姻緣是惡姻緣」。

這裡,不但潘金蓮的自覺「甚是憎嫌」是武大的不幸,而且對這一「好羊肉掉在狗口裡」似的婚姻的可能惡果沒有充分估計,是武大更大的不幸。

因此,他絕不想到如何消除這潛伏的危機的根源,盡其所能以一個丈夫的關愛化解金蓮對他的「憎嫌」。

而是竭其駑鈍,一味蠢笨地阻止金蓮的偷漢向外之心。「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別處搬移……搬到縣西街來,照舊賣炊餅」,試圖在「孟母三遷」似的遊動中零售他從「圍城」之外感到的危險。

殊不知根本的危險卻在內裡,在於潘金蓮自己要衝出這「惡姻緣」的「圍城」。

「潘金蓮嫌夫賣風月」,首先是她與武大夫妻間的內搏,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的最好的結果是和平地分手。

但是,依當時的法律,這種分手只能是武大休妻,而決不能是潘金蓮棄夫。

所以,潘金蓮氣急也只是提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並不敢想到其他;而武大雖然「那裡再敢開口」,但是不「開口」已經是很徹底的否決。

人道是潘金蓮「一塊好羊肉」,既「白白」掉在他口裡,就決不會再吐出來。他不開口,她就沒有辦法!

潘金蓮與武大口角,曾隨口說武大「日頭在半天裡,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

「牢門」與「禁鬼」,把金蓮對這個「家」的感覺和自我的感覺形容得透徹。對於她來說,這個「家」就是變相的牢獄,而武大把她變成不得見天日的活鬼。

如武大所希望的,潘金蓮能身如枯槁、心如死灰,委屈求全、從一而終,也就罷了。

無奈她之性慾強烈、風流多情愈於尋常,那種連笑笑生都以為「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之人,潘金蓮更絕難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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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今人的觀點,誠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所說:「不以相互性愛和夫妻真正自由同意為基礎的任何婚姻都是不道德的。」[[2]]

更不會有任何一個讀者認為潘金蓮應當忍受精神和肉體的煎熬,維持這樣一個不幸的婚姻;況且他們又無子女之累,不會給社會帶來另外的麻煩。

讀者或說她可以「嫌夫」而不該「賣風月」。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一個人只有在他握有意志的完全自由去行動時,他才能對他的這些行為負完全責任。」[[3]]

對於一個至多能「在帘子下嗑瓜子」行「勾引」之道的沒有人身自由的女子來說,這個放蕩的責任也不應該完全推給她自己。

而且在她飢不擇食般地尋求自己「另一半」的背後存在著的,並不乏「現代性愛……在古代充其量只在通姦場合才會發生」的合理性[[4]]。

讀者或又說李瓶兒可以甩了蔣竹山嫁給西門慶,她何必一定走到殺夫的極端?但是,古代「只有寡婦才享有經濟獨立地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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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兒對蔣竹山有坐產招夫的優越,潘金蓮則不僅無「產」可「坐」,而且自身就是被張大戶作為一份動產賜給武大郎的。

依照法律和習俗,她除了生命以外,是他可以全權處理的附屬物。

社會通過張大戶把她交給了他,如果不是他死而她成了寡婦以「再嫁由身」,則除了廝守和服從他別無選擇。

因此,全部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潘金蓮之該不該「賣風月」,而在於她是不是能夠以和平的手段,擺脫這強加於她的沒有任何存在理由的婚姻。

她做不到,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礙就是武大。

武大不僅不給她這一自由,還因為她所表現出的日益強烈的爭取這一自由的努力而愈加防範;後來聽了武松的「金石之語」,這防範就更加嚴密。

但是,這正應了傅立葉說過的一句話:「禁令和走私是不可分的,在愛情當中和在貿易當中都是如此。」[[6]]

當西門慶作為「第三者」出現而潘金蓮認定「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以後,「圍城」中內搏的形勢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潘金蓮這種爭取自由的努力,並不因為其好像僅僅是屬於「性」的就喪失其進步的意義;

其實,在古代世界的任何地方,婚姻問題上婦女對舊傳統的反抗總是從性意識的覺醒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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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說:「中世紀是從具有性愛萌芽的古代世界停止的時候開始的,即是從通姦開始的。」[[7]]

那種以為潘金蓮「賣風月」為純粹淫蕩的觀點,其實是以她與武大的婚姻為參照的看法;而這一參照物本身卻是反人性、不道德的。

因此,武大之死,不死於他的懦弱,更非死於他的善良。人們為他的死一灑同情之淚,至少某種程度上是一個誤會!

他誠然「懦弱」,但更加「猥衰」和唯利是圖,在婚姻上尤其如此。

當他「想做奴隸而不得」之際,為了從張大戶穩取潘金蓮為妻,戴了綠帽子「亦不敢聲言」;「三遷」式的搬移之後,自以為有了「丈夫」的全權,就千方百計把潘金蓮關在「牢門」中,其專橫竟異乎尋常,並一時把潘金蓮迫到只有屈從。書中寫道:

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

但是,這也正如作者詩云:「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春心一點如絲亂,空鎖牢籠總是虛。」

所以武大見了「自也暗喜」之婦人「先自去收了帘子」的事體,竟成了「西門慶簾下遇金蓮」的伏筆!

而武大種種心計手段,其結果正如宋元話本的一句套話:「牛羊走來屠宰家,一腳腳來尋死地。」

顯然,如能一如既往,任著他自覺「夫權」不牢的小商販苟且心理行事,武大未必就死,書中後來寫有韓道國的「榜樣」。

然而,在張大戶死後,他自以為取得了對潘金蓮的全權,更力圖把這一權利發揮到淋漓盡致。

如同一切夫權主義者都一樣會認為的,在他看來,潘金蓮不過是他「忠厚」之報的一個賜物;他以「忠厚」得來的東西,完全不必以「忠厚」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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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西門慶大多數情況下,只是把潘金蓮視為一個愜意的性具,而損害了她作為女人的社會學基礎,則以書中的描寫,武大甚至連這一點也很少去想,就進一步損害了她作為女人的動物學基礎。

潘金蓮是炊餅之外他作為男人的又一證明:炊餅證明著他的職業,潘金蓮則證明他有「家」。

他對潘金蓮的最大的關懷和期望,就是教她成為自己的需要而不能有任何個人的意志,尤其是不要玷汙了這個「家」的「忠厚」。這是何等地霸道和違背人性!

在這種情況下,「女人不接受為她們制定的準則是正常的,因為男人在制定時沒有同她們商量,所以,陰謀和衝突此起彼伏也就不足為奇了。」[[8]]

因此,以世俗之見,武大以丈夫的權利「捉姦」天經地義,潘金蓮、西門慶婚外的私通為非法害理。

但是,武大靠了張大戶陰謀所賜「婚姻」對潘金蓮的霸佔,其實是合法名義下的強姦。

而潘金蓮對西門慶的一見傾心,卻不能不說有性愛的性質。

武大以變相強姦者的妄自尊大,蔑視至少是基於體貌風流相互愛慕的兩廂情願的偷情,而企圖掃蕩之,豈非不度德、不量力乎!

因此,武大之死,死於王婆、潘金蓮、西門慶的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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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是實行者,罪不容赦。

但在深層的意義上,武大其實是死於他要頑固堅持的夫權。這個權是當時的封建制度給的。

那個時代處處等級森嚴,但是,對於男人而言,好像只有這個權是人人平等的。

不僅中國,古代全世界所有的男人,甚至某些沾了「男人氣」的女性,無不認為這種男性聯盟的對女性的專政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真正的女人從來都看得明白,而且早就揭發了這種實質是佔世界人口一半的奴隸制的虛偽。

我國南朝虞通之《妒記》記謝安之妻劉夫人云,《詩經》講所謂不妒的「后妃之德」,乃因是周公所撰,「周公是男子,乃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無此語也。」[[9]]

又,「在十七世紀,有個不出名的女權主義者叫普蘭·德·拉·巴雷,她這樣指出:『男人寫的所有有關女人的書都值得懷疑,因為他們既是法官,又是訴訟當事人。』……還這樣說:『制定和編纂法律的人都是男人,他們袒護男人,而法理學家把這些法律上升為原則。』」[[10]]這真是百世不刊的精闢之論。

因此,武大誠不該死;但是,作為男性偏見和夫權蠱惑的結果,他的死並不值得同情。

在我們看來,任何對武大之死的不加分析的同情,都不免有男性偏見和夫權主義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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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之死,不僅由於他迷信夫權而敢以雞毛當令箭,還由於他企圖靠兄弟手足作成他與潘金蓮的捆綁夫妻。

武氏兄弟的友情誠然是美好的,但是其中夾雜了共同對付潘金蓮的怪味,就不免令人生疑。

這不但由於潘金蓮飢不擇食般濫用了她的情慾,從而引起武松的反感和注意,所以百般囑咐他的哥哥應如何如何;而且由於武大寧肯信從他兄弟生硬的處方,絕不肯向潘氏行任何方式的「招安」。

當潘金蓮懷著複雜的心情反對過早關大門時,武大一口一個「我兄弟說的是好話」「我兄弟說的是金玉之言」,從而使可能有的一點「夫婦之愛」,這種恩格斯所稱的古代「婚姻的附加物」[[11]],也被「我兄弟」的情感衝刷淨盡了。這在武大似乎也天經地義。

他未必懂得,卻在不自覺奉行的是《三國演義》中劉備那種視兄弟為「手足」,以妻子為「衣服」,所謂「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不可續」的封建教條,以「兄弟」之義蔑視甚至排斥「夫妻」之情。

這雖曾一時奏效,但是長遠上卻是加劇了「圍城」的內搏。

武松真愛他的哥哥。有人信口開合,說他不接受潘金蓮的挑戲為不近人情,這簡直不把武二當人。

但是,武二如果在處理這樣一類事情上是一個真正通情達理細心精明的人,應知「捆綁不成夫妻」;即使他有打虎的手段,也奈何不得。

但是,武二畢竟是武二,他臨行一席話本是要震住潘金蓮的,不想她當時發作,給吃了沒趣。

後來「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日乞那婆娘罵了三四日」。

而武大又畢竟是武大,在兄弟走後,貫徹其「籬牢犬不入」的「妙計」不走樣。

《金瓶梅》一部書「乃虎中美女」,「打虎還是親兄弟」,武氏兄弟配合默契,以伏虎之法術勢,必欲使潘金蓮永陷「牢門」不得出頭,是何其可憎也!

武松打虎英雄是出了名的。

他也以打虎的手段對付他水性楊花的嫂嫂,說:「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嫂嫂,拳頭卻不認的嫂嫂。」潘金蓮深知這話的份量。

後來武大捉姦,被潘金蓮挑唆西門慶踢了重病在床,又重提武二道:

「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潘金蓮把這話一五一十給王婆、西門慶說了,連西門慶都大叫「苦也……怎生得好?卻是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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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潘金蓮、西門慶懸崖勒馬與鋌而走險幾乎是同樣的困難,而自認是「狗娘養下的」攝合山王婆卻慣於不怕事情弄大,獻了投毒殺人以圖瞞過武二的毒計。

讀者不難看出,當武大病中以武二回來如何如何相威脅的時候,潘金蓮、西門慶等於接到了武氏兄弟的「最後通牒」,加以王婆的挑撥,遂激成殺心。

而武二以資保護自己爛忠厚無用的哥哥的打虎英雄的神威,竟事與願違地加速了武大之死。

所以,武大之死,死於他頑固堅持的夫權,也死於武松從兄弟之倫對武大夫權的極力維護。

因此,作為文學形象的整體,武大郎是一個矮子,一個貧民,一個小販,一個弱者……,可憐的人。

但是,在與潘金蓮、西門慶的對立中,他卻主要是一個大權在握專橫跋扈的丈夫。

當時他捉姦打上王婆的房門,連西門大官人都便「僕入床下去躲」,是何等氣概!

何嘗因為「三寸丁、谷樹皮」的矮陋有絲毫怯懦。

與對待張大戶相比之前後判若兩人,原因無他,是此時他已無所顧忌,又背靠了法律與習俗的力量,和他打虎兄弟武二的有言在先為他壯膽。這不是武大的光榮。

他要維護自己的夫權而與潘氏、王婆和西門的財、色聯盟所作的抗爭,性質極為複雜,但整體上最好不過是以一種惡去抵制另一種惡;包括武松的臨行前的造勢助陣,這一場混戰中的每一個人,都無特別可同情之處。

但是,這場混戰中,那以女人為性具、為生殖者、為附屬物的夫權的封建性質,決定了武大之死不是一個悲劇,而是一個喜劇。

他很容易使我們想到俄國契訶夫小說《套中人》主人公之死,代表的是一種舊的勢力的沒落。

就其個體而言,武大所遭受的雖然是罪過的懲罰,但是,懲罰的不當並不證明被懲罰者的正當。

從舊制度的滅亡起見,他的死激起的還應當是「哈哈哈」的笑聲。

這並不掩蓋潘金蓮等殺人犯的罪惡。一點也不,武大的生命與潘氏所嚮往的個人(就其合理的方面而言)的自由一樣,都是寶貴的。不過,「作為一個私人( a private individual),他擁有實現欲望和快活的權利」[[12]]。

法律上武大絕無罪惡;但作為一個人,在封建夫權意識的毒害之下,他的不可救藥的錯誤,是把自己的欲望和快活建立在他人的痛苦甚至犧牲之上,而視為當然;

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通姦,縱然與真正的愛情相去甚遠,卻至少是兩廂情願,在性愛道德上有情理可原,但是,潘金蓮因此殺夫卻為任何法律所難容。

不過,也應當看到,在由男人制定和解釋法律的世界上,當時法律整體上對她的不公迫她以不得已的地步,從而墮入殺人為惡的深淵。

因此,與武大之死相聯繫卻性質完全相反的是,潘金蓮墮落為殺人犯是一個悲劇,一個直接造成武大郎之死的罪惡所鑄成的社會的和個人的悲劇,一朵「惡之花」。

她殺死了武大,武大之死使她成為一個「再嫁由身」的寡婦,而成全了這朵「惡之花」震撼人心的美。

無論故事後來的發展如何,武大之死的喜劇和潘金蓮墮落的悲劇都可以說是「人性的證明」,一個從反面,一個從正面,永遠顯示著兩性關係的「人」的性質。

這正如馬克思所說:

「人和人之間的最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係是男女之間的關係。……從這種關係的性質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種程度上成為並把自己理解為類存在物、人;男女之間的關係是人和人之間的最自然的關係。

因此,這種關係表明人的自然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的行為,或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他來說成了自然。」[[13]]

[[1]][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本文引此書均據此本。

[[2]][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7頁。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6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3頁。

[[5]][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譯本),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版,第489頁。

[[6]]《第二性》(全譯本),第694頁。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3頁。

[[8]]《第二性》(全譯本),作者《序》第18頁引蒙田語。

[[9]]魯迅《古小說鉤沉》,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30頁。

[[10]]《第二性》(全譯本),作者《序》第17頁。

[[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3頁。

[[12]]《第二性》(全譯本),第691頁。

[[13]][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範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於杜貴晨《傳統文化與古典小說》,2001,河北大學出版社。轉載清楚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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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只談論《水滸傳》,武大郎和武松確實是親兄弟,書中原文寫得比較詳細,這裡不再重複。雖然他們長得差別很大,武大郎又矮又醜,武松生得高大威猛,但這種差別也是符合現實的,有的雙胞胎兄弟還差別很大呢,何況他們並不是雙胎。
  • 這才是歷史中的武大郎!潘金蓮更是白富美,卻被黑了一千年!
    這個笑話就是說武大郎和潘金蓮的故事!在《水滸傳》和《金瓶梅》中,矮小丑陋的武大郎,就是被潘金蓮與西門慶這對姦夫淫婦設計殺死。那真實歷史中的「武大郎」經歷真有那麼悲慘嗎?武大郎其實歷史中的武大郎,不僅不是矮矬窮,更可以說是屌絲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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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滸中還有一個人的外號很奇怪,他就是武大郎,作為武松的大哥,他和武松從長相身高能力各方面都呈現出兩個極端。水滸中對武大的描述是這樣的: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 武松為哥哥武大郎報仇冷靜、血腥、周密、痛快,勝卻職業殺手
    武大郎乃武松一奶同胞,被王婆、潘金蓮和西門慶合謀毒殺;武松公幹歸來後的一系列行為動作連續緊湊,有條不紊,令人目不暇接,既驚嘆又佩服。在武松的威懾下,潘金蓮和王婆相繼招認毒殺武大郎的前後緣由;接著,武松的行為異常,「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潘金蓮)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 瘋評八仙(番外一)「狗咬呂洞賓」的典故與狗無關,與武大郎相似
    苟杳新婚之夜,林小姐貌美賢惠,呂洞賓喜氣洋洋,只有苟杳一肚子怨氣。晚上呂洞賓進了洞房,他見新娘子帶著紅蓋頭坐在床邊等著新郎,於是一聲不吭的坐到書桌前開始看書。他對於呂洞賓在新婚之夜用這種方法激勵他一直耿耿於懷,他既想捉弄呂洞賓把折了的面子找回來,又要報答呂洞賓供他讀書和考科舉的恩情。直到呂洞賓家中失火,諾大的家產化為灰燼,這才給了苟杳報答呂洞賓的機會。
  • 如果知道武松是武大郎弟弟,西門慶還敢打潘金蓮主意嗎?
    小時候看《水滸傳》覺得武大郎很可憐,西門慶太霸道了,可後來仔細閱讀原著才發現,真正逼死武大的還是潘金蓮。西門慶尋花問柳,開著藥鋪,又在縣裡包攬公事,吃了原告吃被告,可做事機深詭譎,並非魯莽之人。武松是剛上任的都頭,和他還沒打過照面,就被縣令派到京城送禮去了。
  • 武大郎「後院起火」:究竟是誰惹的禍?留守家庭婦女現象難辭其咎
    在明人小說《金瓶梅》的描述中,武大郎的人生是徹底失敗的,證據就是「後院起火」:賺了銀子,陪了妻子。這件事原因複雜,除去邪惡勢力勾引、潘金蓮不守婦道外,細細分析,背後呈現出的,是家庭婦女留守問題。武大郎製作、售賣炊餅,整日走街串巷,是小本生意,自是辛苦。武大郎的故事,發生在宋朝,但《金瓶梅》成書於明朝,自然夾雜了明朝的市井生活。
  • 武大狼之死,灰太狼的第一次抓羊失敗
    武大狼之死,灰太狼的第一次抓羊失敗!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羊歷3010年,小羊們的祖先軟綿綿村為了躲避狼群,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做青青草原,這個地方有一條河,軟綿綿在橋上建立了鐵閘門,這樣狼群就無法過來了,當狼族的首領武大狼來到青青草原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無法通過通過羊村的鐵閘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鐵閘後面唱歌跳舞的肥羊流口水,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
  • 武大郎扮演者一米四,妻子身高一米七,大郎卻說沒問題
    經典的電視劇《水滸傳》中,我們都還熟悉那位武大郎的扮演者,他的真實名字叫宋文華。而他的真實身高也只有一米四。一百四十釐米的身高,如果放在我們普通人,找對象這件事情,那肯定會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因為這樣的的身高,怎麼去找呢?但是我們的武大郎扮演者宋文華,作為一名演員,自身的條件在那兒放著。
  • 「辣目風」火影亂入小公園,卡卡西變「武大郎」,佐助差點禿了
    卡卡西變「武大郎」 本來man爆的卡卡西,在這個小公園裡卻大改模樣,製作此雕像的也是神人,能把身材比例弄得如此神奇,活生生從大長腿帥哥弄成了這款五短身材的
  • 上九,亢龍有悔,西門慶之死並非只是「好色惹的禍」
    《水滸傳》中的西門慶之死,看起來是因為好色惹的禍,但實際上,好色惹禍只是表面現象,真正的原因在於易經上的一句話「上九,亢龍有悔」,西門慶的死亡其實是咎由自取。自古色字頭上有鋼刀,西門慶之死確實與好色有很大關係。
  • 十二生肖生月論命之屬龍生月論命
    有大將之才,無用武之地。萬事挫折,勞而無功。六親無緣,幫扶者少,淡薄成家,苦悶不樂。骨相論命:猴骨命相刑,更不聚財糧。生性好遊玩,也主腦聰明【卯月】生人:屬龍人生於二月,驚蟄之時:正是出頭之時,有機可乘,利路亨通,做事大成。位尊望重,受人景仰。骨相論命:雞骨人勤儉,一生近貴人。人勤衣祿榮,威名廣播傳。
  • 韓國瑜評「蔡賴配」:潘金蓮與武大郎蓋同一條被子
    《聯合報》15日評論稱,國民黨參選人韓國瑜評「蔡賴配」時以「潘金蓮與武大郎蓋同一條被子——頭齊腳不齊」進行比喻,形容兩人不能齊心。綠營一片罵聲,「民進黨在意的其實不是用詞的文雅與否,而是被踩到了痛腳;因為韓國瑜用童叟能懂的話,把民進黨粉飾的團結狠狠卸了妝」。(程東)
  • 十二生肖生月論命之屬蛇生月論命
    屬蛇生月論命【寅月】生人:屬蛇人生於正月,新春之時:急功近利,好高騖遠,試圖一步登天。經過風霜之苦,可以知天順命,小有成就。骨相論命:羊骨人清閒,離祖方成家。鄰裡難相共,似仙樂逍遙。【卯月】生人:屬蛇人生於二月,驚蟄之時:在冬眠中驚醒,渾渾噩噩,不知所向。精神不振,不能做事,難以獨立成功。祿薄福輕,貧困艱難。骨相論命:猴骨命相刑,更不聚財糧。生性好遊玩,也主腦聰明。【辰月】生人:屬蛇人生於三月,清明之時:聰明機巧,青雲有路,雖為白屋之人,可以一舉成名。國之忠良,能成大業。功在一方,利在三江,福祿無窮。骨相論命:雞骨人勤儉,一生近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