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中的文化密碼:日本將棋暗含最完美的社會模型
將棋和象棋一樣,是普及化程度高、流傳時間長的一種棋盤遊戲。遊戲是文化的雛形,文化是遊戲的積累。任何長期植根民眾生活的活動,都會影響一個人群的行為和思維習慣,並逐漸成為沉澱在文化基因中的文化密碼。
在日本的將棋裡,當一枚可升級的棋子進至位於距該棋手最遠的三行或從此區域走出時,該棋手可以選擇把棋子升級。除了「玉將」和「金將」而外,其餘六種棋子都可以升級。但是,棋手可以自由選擇接受或不接受棋子升級,若是接受則稱之為「成」,不接受則為「不成」,而且必須明白告知對弈者,若是選擇了「成」,則只需同時將棋子翻過來即可完成升級。
將棋棋子,除了「玉將」和「金將」外,棋子的正反兩面都標有文字,分別代表著不同的功能,象徵著兩種不同的人生,何去何從全憑一己之努力:可以「前後左右行」的「飛車」,升格後改稱「龍王」,於是「龍王」除具備「飛車」原有的功能外,又增加了可斜走一格的功能;可以「四翼前後飛」的「角行」,升格後改稱「龍馬」,在原有「角行」功能基礎上,又增加了直走一格的功能。
其他四子,「不行左右下」的「銀將」、「先方任意行」的「香車」、「前角超一目」的「桂馬」以及只能「一方不他行」的「步兵」,都可以升級行使「金將」的職能,即所謂的「成金」。銀將、香車、桂馬和步兵「成金」之後,便不再具有原有的功能,而只能行使「金將」的職能。
這個遊戲規則,就可以理解為一種社會模型。一般認為,理想的社會流動,應該是以社會職位空缺為導向、以自致性原則為根據、以機會平等為前提,同時對社會弱者給予必要的保護。如果能儘量實現一種理想的社會流動,就能夠有效地激發人們的積極性,促使人們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給社會系統注入強大的活力,推進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將棋的「成金規則」,正可謂一種非常接近理想狀態的社會流動模式的規則。
首先,從將棋的規則來看,「金將」這一職位在將棋棋子裡類似一個中層的社會職位。而且,根據「成金規則」,「金將」的職位永遠都存在著空缺。這也就意味著,「金將」下面的四類棋子——銀將、香車、桂馬、步兵,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憑藉自身努力,通過自由抉擇和平等競爭來提升自己。
在機會平等的條件下,能力最弱、每次只能朝前方行進一小步的「步兵」,經過自身的努力奮鬥,甚至有可能比位高權重的「銀將」還要早獲得提升為「金將」的機會。而且,由於銀將、香車、桂馬和步兵「成金」之後,便不再具有原有的功能,而只能行使「金將」的職能,這也會造成相應社會職位空缺,從而促進了社會流動。
但是,在中國象棋裡,則不具備這樣的規則。雖然象棋的兵卒過河界後,其行動方向可以由過河前的單方向前行增加到三個:即向前、向左或向右,但是,兵卒終老依舊是兵卒,雖不能說是在向下流動,但也絕對談不上是在向上流動。從象棋和將棋的棋子配置情況亦可看出,在這兩類棋裡,每一方的「兵」都是人數最多、排在衝鋒陷陣第一線的。但中國象棋的「兵」是只能往前衝,不能後退,而且當衝到對方的底線的時候,就基本上失去了戰鬥力,既無前途又失去了退路,只能左右移動,即所謂「沉到底的卒就是死卒」了。
與之相對,日本將棋裡的「兵」則不然。按照「成金規則」,無須走到底線,只要走到對方陣營即三線以內就可以搖身一變而晉升為「金將」,不僅可以避免終死他鄉的結局,而且還有可能重歸故裡伴君側。從社會學角度講,將棋「成金規則」下的社會流動,是典型的代內流動。
將棋和象棋在棋子升級規則上的異同,也反映了中日兩種文化中對待社會流動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在中國,講求的是個人身份的恆定,注重的是代際間的社會流動,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一俗語,也恰好有趣地概括了中國社會代際流動比較高的狀態。
中國象棋裡的這種遊戲規則,就非常接近封建社會等級森嚴、門閥壁壘的社會制度。而一個穩定和諧的社會,必須具備社會流動的合理規則,讓底層的人有正常的上升通道,讓個人努力可以獲取相對收益。如果這個通道被阻塞或者隔絕,社會就會時常處於動蕩狀態。縱觀中國社會發展史,當代際流動過高,因而導致社會階層間的生存環境、生活質量等的差距過大或忍無可忍時,忍辱負重的人們便會怒吼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後揭竿而起,於是很多良順之民轉眼間往往會變為鬥士,結果往往會引發很多結構性的社會流動,出現所謂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日本社會的組織構成方式,與將棋的規則有著極其相似的特性。總體來講,日本社會也應是一個代際流動較高的社會,又格外注重代內流動,講究個人價值的實現,使人們相信並願意通過自身努力拼搏去改變個人的身份屬性,達到高位,從而極大程度地把矛盾化解在相當於將棋「金將」這個階段,實現近乎完美的社會流動。
縱觀日本社會的發展歷史,雖然當權者有過多次易主的搏殺,但號稱「萬世一系」的天皇制卻仍被保留至今,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希望改善個人境遇向上流動之心可以說是人皆有之,屬人之常情。不過,比較而言,中國人的向上流動訴求似乎要比日本人強烈,甚至會有人抱著「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妄想。而在日本,昔日的武士可能會有當大名、做將軍的夢想,但很少有人會去妄想做天皇,這亦如同今天之日本,普通平民且不必說,即便是一個政治家,雖然他會懷有當首相的野心,但絕不可能去幻想做天皇。
另外,在此還要特別指出的是,在將棋中,對於按照「成金規則」升級的六種棋子,如果一旦被吃,那麼該棋子再次回到棋盤上時將回復到原來的狀態,飛車、角行、銀將、香車、桂馬、步兵依舊得從原有的身份重新開始奮鬥。這個規則恰好反映了日本人將一生之精力傾注在某一個社會空間的人生價值觀。無論幹什麼,只有忠誠有恆,才有可能幹出成績,實現自身價值,從而在有限的範圍內獲得向上的社會流動,最大限度地改善自己的生活、生命質量。反映現實生活中,日本人一旦在某個單位就職,大多會從事那份工作至退休,很少會有人中間跳槽。究其原因,從將棋的「成金規則」中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啟示。如同升級的棋子一旦被吃掉,那麼它升級後的待遇將全部消失一樣,在日本,一個人在某一個集團內努力獲得的社會地位,在改換門庭時往往是無法轉用的。
所以,從一個集團轉往另一個集團,對個人而言要蒙受很大損失。特別是對於在某集團已經由普通的「兵」躍升為「玉將」貼身護衛之「金將」的人,一旦他離開了該集團則必須再從無名的「兵」做起,從頭打拼。具體到人們的現實生活,跳槽也可能在工資待遇等物質利益上並不會有過多損失,甚至會有所提升,但其在人際關係上必須一切從零開始,因此能否得心應手地開展工作也很難說,所以很多日本人輕易不願意去冒這種風險,而寧可選擇忠於職守全身心投入。為世人所稱道的日本人的「從一而終」、「不事二主」、「各得其所,各司其職,盡職盡責」等國民性格的形成,或許與將棋規則在茶餘飯後潛移默化之影響不無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