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文的「心」字有兩種寫法:
καρδία (kardia)
κραδία (kradia)
(和拉丁語cor ,cordis,法語cœur,英語heart,德語Herz不僅含義對應而且詞源一樣)
這倆實際上是同一個詞。ar和ra混用的情況不僅僅見於「心」字,還有δαρθάνω (darthano)/ δραθάνω (drathano)「睡」(拉丁語dormire,法語dormir),κράτος (kratos) / κάρτος (kartos) (英語hard,德語hart)等等。這樣變來變去是為了啥?寫錯了?
古時候技術水平低,政府沒有能力規制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當然也不會像現代一樣組織一群學者編字典,規定這種寫法是對的,而那種是錯的。現在教材教的拉丁文、希臘文語法、詞彙,實際上是基於幾個古典作家人為規範出來的「古典語言語法」,但對於當時的羅馬人、希臘人來說,ABCD,ΑΒΓΔ只是音標而已。嘴上怎麼講,手上就怎麼寫。無論寫的是什麼,他們總是對的。
看上去很高端的樣子,本質上和現在街頭、菜市場那些字差不多。我們文化人常常譏笑菜市場上這個字寫錯了,那個字也錯了,菜市場遺蹟裡的拉丁文、希臘文自然也會有「錯字連篇」的可能。但是人家的「錯」,只是錯在忠實地還原口頭髮音,而沒有完全遵照那些古典作家的用法而已。反倒是文化人在正字法裡規定某個字母有幾種念法,某個念法有幾種寫法,還附帶一堆不發音的字母,不知道高明在什麼地方。
菜市場廢墟中挖出來的字,叫「出土文獻」。之前說的「心」字兩種寫法是書面文獻中出現的東西,也就是說,它不是從泥土裡挖出來的,而是在歷代學者傳抄的書稿裡一路流傳下來的。因此,它反映的不是書寫者本人的口語。那這是抄錯了,還是真的發音不一樣?
這個問題反而不難回答。古時候雖然沒有錄音機,但是有韻文。韻文講究鍊字,以使在朗頌或歌唱時能取得聲律上的某種協調,讓聽者感受到和諧的美。在漢語古體詩,就是講平上去入,講押韻;在日語,就要講音拍數目;在英語,講究重音位置;在法語,就是各種各樣的韻式。對於古希臘語,音節的長短(又稱輕重)對韻文來說至為重要。恰好像kardia和kradia這種變體,各音節拆開來的話分別是kar-di-a和kra-di-a。kar以輔音結尾,屬於長音節;kra以元音結尾,屬於短音節。所以在韻文中,這兩種寫法不能相互替換。若它們在同一篇韻文中出現,必然代表兩種對古希臘人來說截然不同的發音。
最著名的古希臘韻文,自然是荷馬史詩囉。
荷馬史詩用的格律叫「六步格」(hexamter),大體說來,就是每一行的所有音節用|劃分為六部分,是為六個音步,前五個必須是兩個長音節或一長兩短的組合;第六音節第一個音節是長音節,第二個長短均可。
《伊利亞特》11卷12行:
καρ-δίηι |, ἄλ-ληκ|-τον πο-λε |-μίζ-ειν | ἠδὲ μά- |- χεσθαι·
長-長 | 長-長 | 長-短-短 | 長-長 | 長-短-短 | 長-短
此處第一個詞不能換成κρα-δίηι,否則是短音節,不合要求。
《伊利亞特》13卷442行:
δού-πη-| σεν δὲ πε-| σών,δό-ρυ | δ』 ἐν κραδί- | ηι ἐπε-| πή-γει,
長-長 | 長-短-短 | 長-短-短 | 長-短-短 | 長-短-短 | 長-長
同樣的,此行的κρα-δίηι不能換成καρ-δίηι。
插一句題外話。話說這個古文格律還真的沒啥意思。毫無疑問荷馬史詩的六步格讓古希臘人念出來的話一定會有特殊的音效(比如某種磅礴的氣勢之類的),但問題是這是一門死語言,已經不會再有人能把當時的效果念出來了。要是說古漢語的聲調和韻部大部分保留在現代方言中,所以古體詩的格律現代人還可以直觀地感受到的話,現代希臘語早已從古時的長短音節對立轉變為輕重音對立,長-短-短,長-長什麼的現代的希臘人也念不出來了。六步格因此也墮落為一種單純的拆字遊戲,我還是對能確確實實聽出來的韻律比較感興趣。
除了知道ar和ra讀音不同以外,我們還發現它們均來源於原始印歐語的元音r (syllabic liquid),它的讀法保留在梵語的ऋ(羅馬字轉寫ṛ)中,類似於普通話的ri。(好吧普通話沒有大舌音,可是西班牙語,俄語的大舌音也不能當元音用啊,反正阿三的這個ऋ不僅長得骨格精奇而且聽上去還特別詭異就對了。)然而並沒有用。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人知道印歐語的元音r在什麼條件下變為希臘語的ar,什麼條件下變為ra,更遑論了解出現這種變體背後的原因了。
ΣΩΚΡΆΤΗΣ(蘇格拉底):
ἜΓ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