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也是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一。不同於浪漫悲壯的愛國頌歌,蕭紅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和真實質樸的口吻呈現出真實的受難的中國農民。許鞍華說:「雖然蕭紅和我們的時代相差了70年,在我看來,兩者卻有一種古怪的相似。我們這個時代,又輕鬆又殘酷,這與蕭紅所寫東西又暗合起來,不僅吸引我,也是如今大家又重讀她作品的原因。」
1934年10月蕭紅和蕭軍從東北來到上海。按蕭軍自己的敘述「像土撥鼠似的來到了上海」,沒有做「賣文章的美夢」。上海和哈爾濱很不同,兩人在這裡沒有名氣,囊中羞澀的二蕭擠在上海法租界的拉都路(Rue dela Tour)一棟磚房的二樓,也就是上海特有的亭子間。無依的二蕭投稿都石沉大海,從青島來時帶的四十元也快用完。
1934年12月19日,魯迅在上海梁園豫菜館請客吃河南菜,特意蕭紅、蕭軍介紹給茅盾、聶紺弩、葉紫、胡風等左翼作家。
1934年二蕭合影。二蕭受到飯局邀請後,蕭紅為蕭軍新做了一件方格子禮服。二人還去照相館合照留念,蕭紅非常調皮的叼了一隻菸斗。
就在1934年年底,蕭紅中篇小說《生死場》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但當時,中央宣傳部「文藝審查委員會」在進行出版的審查工作,委員會積壓拖延半年之久,竟還是告知不能出版。但彼時魯迅非常看重蕭紅這篇小說,《生死場》的出版拖延也成了魯迅的苦惱。
乾脆「非法」發行!
1935年月12月,《生死場》以「奴隸叢書」的名義在上海假借容光書局的名義出版,魯迅作序,胡風作讀後記。二人對《生死場》的評價都很高。魯迅在序言中稱讚:「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它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而胡風更是把蕭紅與前蘇聯作家肖洛霍夫(Михаил А Шолохов 1905-1984,《靜靜的頓河》作者)相比,稱「她所寫的農民們的對於家畜(羊、馬、牛)的愛著,真實而質樸,在我們已有的農民文學裡面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詩篇……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
《生死場》一出版就被查禁,但越禁越紅。一時間轟動文壇,蕭紅也因該書的影響力在上海文學圈子站住了腳跟。就像1938年蕭紅在座談會上的發言一樣:「作家不是屬於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於人類的。現在或者過去,作家的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
真實的,殘忍的,大膽的
《生死場》是圍繞北方農民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後的生活展開的,按魯迅先生的原話就是「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這個觀點我並不完全贊同,但我想先講講蕭紅的敘述方式。
在閱讀《生死場》文本的時候,我發現蕭紅開篇用大量筆墨描寫了北方麥場的風景「毗連著菜田的高粱林」、「楊樹的葉子」、「天空中的雲和煙」,但重點是這些並不是情節的鋪陳,而是蕭紅式的散文描寫。
蕭紅的敘述視角是親近的稚嫩的,同樣是人生的苦難,蕭紅純真且稚嫩的敘述使得「生死」格外殘忍但不煽情。小說的第七章《罪惡的五月節》的衝擊和力量就在平常的講述中爆發,蕭紅的衝擊感來自於簡潔和真實的殘忍,真實到讓你覺得這不是小說情節,這些荒謬和壓抑就發生在自己身邊,也許是昨天。
同時,這種衝擊感使我自然聯想到餘華對於苦難和人性描寫的煽情。
舉個例子,餘華在《兄弟》第一章寫主角宋鋼的爺爺自然老死,寫了整整十段,從「茫茫氣息」的氛圍寫到宋鋼煽情式的美好回憶再寫到宋守著死屍,村裡人掉下眼淚,還要加上評述一句「苦到盡頭了」。餘華不遺餘力從各個方面來烘託悲傷人間生老病死之苦,將準備好鋪天蓋地的苦水往讀者頭上澆,而蕭紅恰相反。蕭紅即使在寫王二婆娘因為兒子死去悲傷過度要自殺,在敘述「死亡」這個動作本身也只有寥寥數筆。
我相信二十三歲的蕭紅在寫這部著作的時候,對於語言的運用顯然不如餘華這般會「操縱」讀者淚腺(我自己私下讀餘華後期的作品《兄弟》和《七天》會惡意揣度餘華在文本背後冷笑,他的獨白是「讀者朋友們,到這裡該哭了」),但正是蕭紅這種真誠稚嫩的視角和簡潔真實的筆觸使得故事更加鮮活逼真。
蕭紅的打破陳規之處不僅在一個仍然包辦婚姻的年代自己選擇愛情和流亡,她寫得時候,也大膽!上世紀三十年代不像今天,「腫脹」能成為公開的話題甚至潮流,當時文壇主流還不能接受肉體和交歡樂的,即使在建國後《菜圃》和《荒山》的牽扯到「性愛」話題的描寫,也是被刪除的。
生是不需要堅強的,變化才要
我把《生死場》這個標題理解為「生」、「死」、「場」三個主題線。我想反駁魯迅先生的是「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這句褒揚,我把這句話當做是強化作品抗日主題的嘉獎狀。倘若承認北方農民的生活本身是無意義的重複勞作和迷糊的生殖繁衍這樣的真相,農民對於「亡國」的認識也停留在「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淨。」日本人對於農民的殘暴行為似乎無法引發憎恨和愛國之心。
文學理論家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把文學比作是「夜行火車的窗戶」,認為我們居於夜行的火車中,我們透過車窗玻璃更多的看到是我們自己和我們所理解的自然界,偶然看到真實不變的自然界。我們自己才是非意志下被賦予的一個戲劇主角。蕭紅能把貧窮寫到濺血,因為她來自冰天雪地的呼蘭河,又經歷了顛沛流離且貧窮的一生。
貧窮對於農民來說是困擾一生的問題,而纏繞貧窮的是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吃、穿、家畜,二裡半在賣掉牛之後,要靠去賣雞籠才能供全家吃飯。蕭紅描寫貧窮的方式是孩童視角的:「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這句是寫平兒和爹爹去市集賣雞籠,飢餓的平兒吃豆腐腦的描寫,並不苦楚反而很可愛。也許讀者要發問,為什麼在地主的壓迫下,沒有人去解決最大的問題?因為大家都一樣窮,這種「相對平等」似乎給了農民屈於命運的出口。
村民的生活是很辛苦枯燥的,「看熱鬧」是所有村民狂歡的方式,但荒誕的是只有觀看而沒有「參與」;所有人的私生活暴露在熟人的觀看和議論下,但並沒有人會參與團體的互助。婦女的休閒方式是聚集在某一戶人家邊勞作邊以別戶人家的性事打趣的。何謂「麻木」呢?那就是嬉皮笑臉面對所有的變化,發自心底的認為所有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永遠妥協於現實和「受」著外界變化的農民二裡半,決定要去抗爭有兩次。一次是地主要加租,另一次就是抗日。可見這兩次是讓農民「麻木地活」都不行的猛虎。
當時二裡半、王婆、金枝都活在混沌的快樂中,他們的面孔很模糊又是上世紀三十年年代農民群像的縮影:不會去審視自己的人生,也不會去追尋身份、價值和意義;他們在勞作、閒聊和缺乏愛的生殖衝動中被時間牽著打轉,因為自己農民的命運,將自己埋葬在麥場。
人命至賤,女子尤甚
「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生命對於農民來說是一文不值的:金枝的孩子因為啼哭被摔死;王婆服毒後奄奄一息,丈夫趙三等著把屍體送去墳場,而王婆的「生命力」實在頑強,為了快點促成她的死亡,竟用扁擔砍向王婆。而在場的人在幹什麼呢?他們聚集在一起吃飯,喝酒,等王婆有了動靜就放下杯子,探身看看繼續聊天。
金枝和王婆的遭遇是沒有同情的,因為村莊裡所有女人的命運都是這樣。猶如成業嬸嬸對她說的預言一樣:「你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女性在那個年代像是無休止勞作仍處處受到驚嚇的小雞,沒有可以依靠的地方。
蕭紅筆下荒涼、冷峻的麥田,也是那個年代群體一生的基調。「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溼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
從冰天凍地的呼蘭河逃離的蕭紅,似乎一生都與這塊蒼茫荒涼的大地揪扯不清。她不斷回憶故土,書寫記憶中的童年故鄉和鄰人。把鄉村的醜陋,個人的古怪都隨著蕭紅的文字流淌進被嚴寒凍裂的大地。
書籍信息
書名:生死場
作者:蕭紅
外文書名:The Field of Life and Death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1月
定價: 35.00元
內容簡介:
1、《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精心挑選蕭紅各創作階段作品12篇,從成名作《生死場》開始,選取早期作品《廣告副手》和《看風箏》,自傳性作品《棄兒》,諷刺風格的《太太與西瓜》,經典之作《手》、《北中國》到遺述《紅玻璃的故事》(駱賓基撰稿)。
2、《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也是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一。《生死場》以哈爾濱近郊農村為背景,描寫「九一八事件」前後趙三、二裡半等農民生活和抗日故事:金枝未婚先孕,趙三反抗地主加租卻誤打了小偷,王婆因兒子死了服毒自殺……蕭紅敏銳生動地把握住當時北方農民糊塗地生殖,不斷面向死亡的盲目生活。
3、《廣告副手》:生病的芹跟戀人蓓力撒謊自己去畫廣告,卻跑去看電影。蓓力擔心芹,去接她,卻發現了事實……
《棄兒》:本篇是蕭紅懷孕後在哈爾濱被困東興順旅館的生死經歷的重述。蓓力解救被困旅館腹中隆起的芹,兩人貧困潦倒,四處輾轉,終於等到芹在醫院產下孩子。孩子生下來躺在冰涼的板床上哭了五天。第六天,芹決定將孩子送人。
《手》:染布匠的女兒王亞明因為有一雙黑手和貧困的出身,被班級同學和老師當做下等人對待。王亞明對自己的愚鈍毫無掩飾,一心努力學習,但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嘲弄,被趕出寢室睡在走廊直至退學。
《山下》:以重慶嘉陵江畔為背景展開,講述十一歲的林姑娘幫助逃難的下江人獲得報酬。混亂的年頭,林姑娘的母親想趁機給女兒多討薪酬,卻害林姑娘失去工作……
《紅玻璃的故事》:蕭紅逝世前在香港思豪酒店口述,駱賓基記載。
作者簡介
蕭紅(1911—1942),女,本名張乃瑩,筆名悄吟。黑龍江省呼蘭縣人。民國女作家,被譽為「民國四大才女」之一、「20世紀30年代文學洛神」。
1932年,二十一歲的蕭紅與蕭軍相遇,正式開始文學創作。
1935年,中篇小說《生死場》假託「容光書局」自費印行,作者署名「蕭紅」,該書魯迅作序、胡風作讀後記,轟動文壇,蕭紅一舉成名。
1936年,隻身東渡日本。
1937年回國後積極參加抗戰文藝活動,足跡遍布上海、武漢、重慶、香港。
1942年逝世於香港,時年31歲。
代表作:
《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小城三月》
責任編輯:周潤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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