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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針」治療室門口,眾多家長等待叫號。(南方周末記者 馬肅平/圖)
「這種方法不可否認確實有些問題,痛苦。」甫一落座,鄭州大學第三附屬醫院副院長、兒童康復科主任朱登納開門見山。
一周前,一種被俗稱為「封針」的療法,將河南鄭州的這家三甲醫院置於風口浪尖。不同於針灸,這是一種帶有劇烈痛感的療法——家長摁住腦癱患兒,醫生手持裝滿藥水的注射器,在嬰兒頭部、四肢等特定穴位扎入拔出,3-5秒注射一針,一次需要被扎幾針至幾十針不等。
按照醫院官網的說法,因為這種全球首創的療法,數十萬腦癱患兒的命運由此改變。
不過,網友們卻不買帳。他們為這種療法打上了「殘忍」的標籤,甚至有人將其與電擊治療網癮相提並論,質疑其為無循證醫學證據支持的「騙術」。注射所用的鼠神經生長因子等藥劑,也被眾多專業人士斥責為無效的「神藥」。
投入臨床應用近三十年,這是「封針」療法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規模的質疑。朱登納用「鬱悶」形容這幾天的心情——不只是他,還包括兒童康復科和全院職工。「要是像外界說的那樣,我們騙兩三年可以,能持續行騙二十多年?」
聽上去確實匪夷所思。鄭州大學第三附屬醫院(以下簡稱鄭大三附院),同時也是河南省婦幼保健院、河南省兒童腦癱康復醫院。按照醫院官網的說法,該院綜合實力在全國省級婦幼保健機構中排名第二。
2019年10月18日和21日,朱登納兩次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獨家採訪,回應外界對於「封針」療法和藥物使用方面的質疑。「我們不迴避任何問題,有問題會積極整改。」
「如果『封針』短暫的痛苦能換取患兒一生的幸福,這是值得的。」片刻停頓後,他又補充道,「雖然我的觀點不一定能被接受。」
「封針」只是患者群體中流傳的俗稱。鄭大三附院的官網顯示,這種全稱為「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療法」由該院萬國蘭教授創製,結合小兒康復訓練和傳統的中醫綜合療法,可以治療小兒腦癱、各種腦損傷、智力低下、缺氧缺血性腦病後遺症等小兒神經系統疑難疾病,年齡小者可治癒或「正常化」,年齡大者可改善運動功能。
不過,作為萬國蘭的學生,朱登納否認了療法由萬國蘭「自創」的說法。「嚴格來說,穴位注射不算是萬老師的發明,這是一種傳統的中醫療法,她只是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一些穴位。」
朱登納介紹,萬國蘭1974年畢業於原北京醫科大學,西醫出身。看到腦癱患兒屢屢成為家庭的累贅、遭到遺棄,她很是心疼。查閱了眾多文獻後,她結合中醫經絡理論和西醫的腦解剖,創新了穴位注射。
起初,萬國蘭並沒有將療法直接用於病人,而是自費購買了鴿子和雞,給它們「打針」觀察療效,「沒什麼副作用,反倒更加活躍了」。此後,萬國蘭又在自己的穴位上試驗,最後才用到了孩子身上。
「媒體的報導對萬老師打擊可大了,她譁啦啦地哭,整夜整夜地給我發微信。」兒童康復科一位和萬國蘭年齡相仿的同事透露。南方周末記者希望與萬國蘭見面,但院方以身體不佳為由,婉拒了採訪。
20世紀80年代末,小兒腦癱康復技術最先從日本引進國內。1992年,鄭大三附院開始了「封針」療法。醫院宣傳科一位工作人員介紹,在沒有大張旗鼓宣傳的情況下,兒童康復科從10張床到全國各地的病人慕名而來,「甚至還有國外患者,見到萬老師就跪在那兒」。
萬國蘭的一篇論文顯示,從1997年到2002年,兒童康復科診治的381例腦癱患兒,通過維生素B1、B12加生理鹽水稀釋,同時進行穴位和位點注射,總有效率高達97.1%,其中正常化接近半數,達到190例。
不過,按照醫學界公認的看法,腦細胞的死亡不可逆轉,因此腦癱仍然無法治癒。
10月18日上午,南方周末記者來到鄭大三附院住院樓頂層10樓的一處「封針」治療室。撕心裂肺的哭聲從9樓就能聽到。一位兩歲大的孩子站在10樓樓梯口,任憑家長唱歌、哄騙,死活不肯再挪動腳步。
治療室門口,白板上寫著當周「封針」的號碼。(南方周末記者 馬肅平/圖)
兩間治療室門口,圍坐著一群家長。白板上寫著當周「封針」的號碼,一位身著白大褂的護士負責叫號安排。
「每次治療需要4-5個大人摁住,大家經常相互幫忙。大一些的孩子勁更大,最好男的摁。」樓梯口,一位母親懷抱著熟睡的孩子。她苦笑,劇烈的疼痛讓孩子每次都大聲哭鬧,一出診室便累得倒頭昏睡。
這已是這位8月齡寶寶第二個療程的第八次治療。根據患兒病情不同,「封針」一般3-5個療程,每個療程10天,隔天做一次治療。
一位奶奶懷抱著孫子,坐在樓梯上黯然落淚。「這是一輩子的事,你不能心疼。」見到南方周末記者,她強打起精神。
10月21日下午,一再要求之下,鄭大三附院同意南方周末記者進入兒童康復十一病區的治療室。但現場拍照和視頻拍攝被禁止。
一位3個月大的嬰兒被兩位家長摁住手腳、固定住臉部,醫生熟練地在嬰兒的頭部幾處穴位扎入拔出。2分鐘不到,伴隨著嚎啕大哭,7針注射完畢,家長迅速用棉花球摁住被扎針的部位,防止流血。
在場的兒童康復科主任醫師熊華春解釋,根據患兒病情不同,醫生選擇不同的位點「封針」。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必須「封針」,包括醫生認為病情不適合該療法,家長不接受。「如果家長特別焦慮緊張,擔心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們也堅決不做。」
多位家長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封針」之前,醫院確有知情同意,告知該療法可能的痛苦。
對網傳的「每次需要紮上百針」,朱登納予以否認,「少則幾針,多則三五十幾針」。「能少扎儘量少扎,」他反覆強調,腦癱康復需要綜合治療,「封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按照他的說法,大腦皮層的不同區域分管智力、運動等不同功能,在頭皮上有不同的投射區,通過「封針」刺激投射區可改善功能。還有代償機理——疼痛刺激對神經發育有幫助,某塊區域受損或是壞死,周圍的腦區經過治療可以起到代償的作用,重組神經網絡。
不過,國內醫學界對這一「創舉」似乎並不感冒。「兒童康復界、小兒神經界95%以上的專家意見一致,當然不是肯定,這是某家醫院自創的。」一位參與《中國腦性癱瘓康復指南(2015)》的專家隱晦地表達了對該療法的否定。
知網顯示,鄭大三附院曾發表過多篇「力挺」穴位注射治療小兒腦癱的論文。但朱登納也坦言,目前臨床試驗的樣本量較小,缺乏足夠的證據證明「封針」療法的有效性。「腦癱的康復有多種方法,如何證明封針療法的臨床效果很好?從臨床試驗設計、開展的角度,這是有困難的。」
除了療法本身,注射的藥物也飽受質疑,被眾多業內人士認為是無效的「神藥」。
2019年7月,國家衛健委會同國家中醫藥局,發布了《第一批國家重點監控合理用藥藥品目錄》。鼠神經生長因子、奧拉西坦……「封針」患兒帳單中的多種神經營養類藥物紛紛上榜。
「神經節苷脂我們兩年前就不用了,腦活素、骨肽,我們統統都沒用過。」朱登納澄清。至於鼠神經生長因子,「病人強烈要求我們才使用,且必須有適應證。」
但多位家長否認了這一說法,「我們去康復都聽醫生安排,哪懂這些藥?」
根據《中國腦性癱瘓康復指南(2015)》,神經生長因子具有促進神經元存活、軸突定向再生、髓鞘生成和促進有效連接,恢復感覺、運動和認知功能。神經生長因子可用於缺氧缺血性腦病,脊髓和周圍神經損傷等的治療,應用於腦癱治療尚缺少大樣本研究的循證醫學依據。
但「指南」對神經生長因子的推薦強度為D級,代表「數據不充分或存在衝突,無法證明和預測是否有效、無效或有害」。
2019年3月,朱登納和同事、主任醫師牛國輝等人,剛剛聯合發表了一篇「力挺」鼠神經生長因子的論文,通過對照試驗,他們得出結論:這種神經營養類藥物能改善痙攣型腦癱患兒的運動功能。
廣州一家知名三甲醫院的兒科主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腦癱康複目前還是以作業療法、感統訓練和適當的電刺激為主,所謂的「神經營養藥物」基本沒有循證醫學證據。
他透露,早些年,廣州一些醫院也曾使用鼠神經生長因子治療腦癱,甚至還有人邀請其參與多中心臨床研究,但他拒絕了,「因為邏輯上就有問題」。
目前,國內共有4家廠家生產注射用鼠神經生長因子。作為一種神經滋養類藥物,其在臨床上的應用極為廣泛,是眼科、神經內科、神經外科、骨科的常用藥物。根據公司年報披露的數據,蘇肽生、恩經復、麗康樂這3個產品,2016年銷售額合計達25.3億元,與2011年底的3.4億元相比,市場規模在5年間擴張了近8倍。
但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並沒有批准使用,「全世界只有中國在用。」前述兒科主任說。藥物說明書顯示,產品目前尚沒有兒童應用的資料。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在河南鄭州、登封、駐馬店、商丘、新鄉等地的部分醫院,「封針」療法開展較為普遍。每年,都有省內其他醫院的醫生到鄭大三附院進修,「因為掌握有難度,療法也存在一些爭議,所以如果不是醫生強烈要求,我們也不強求學習,因為人員和技術保證不了」。
既然「封針」療法安全有效,為何北上廣等城市幾乎沒有醫院開展?對此,朱登納回應,「會適時推廣」。他將療法未普及歸因於「接受程度有限」。
實際情況似乎並非如此。國內一位兒童康復界權威專家透露,自己曾親自到鄭大三附院和科室領導座談,多次希望停止該療法。
為何在國內眾多專家的反對之下,一項至今仍缺乏循證醫學證據的療法還能暢行近三十年?「因為需求。」前述專家總結。
南方周末記者 馬肅平 南方周末實習生 阮美婷